【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佳作獎】送魂 ☉苏炜

 

头顶两只麻布扎的灯笼,电线顺着房檐蜿蜒而下,在两只灯笼里各自垂下一个节能灯泡,如同一条枯瘦的藤上结两个干瘪的瓜,发出惨白的光。灯笼随夜风晃动,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摇。秋天的夜晚一刻凉似一刻,漆黑的村庄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吸纳一切光线、声音和温度,我感到久坐的身体越来越僵,只好站起来跺脚走动。

宾客早已散去,锣鼓唢呐也歇了,残羹冷饭还未及撤走,乱糟糟堆在桌上。祖母眼中噙着泪,带领一众女眷忙进忙出。收拾残局,喧闹一夜的院子静下来,只有杯盘偶尔相碰,铮然作响。灵棚在院子中央,黄白菊花、花圈挽联、水果罐头、点心香烟,杂七杂八挤在一方小木桌上,桌子中央,祖父四四方方黑白照片,微笑望向眼前的香炉。三支香烧了大半,酥松的香灰断成几节,两旁的白烛也将燃尽,烛泪融化一团,委顿在桌面。

“该走了。”伯父低低提醒一声,同时弹灭手里的香烟,黑暗中迸出几点火星。无人答话,几人默默围拢在伯父面前,等待出发。

按照故乡习俗,守灵当夜,逝者魂魄离家而去,先辈们的灵魂会齐齐守在路口迎接,家中的男人要护送魂魄最后一程,完成这场送魂仪式,隔日才能顺利下葬。同行的还有两位吹唢呐和打鼓师傅,他们走在最前,伯父走在最后,父亲带着我和弟弟走在中间。临上路前,六人先把手插进口袋,关掉手机,随即鱼贯跨出院门,祖母倚在门框上,注视我们离开。

像是失足跌进墨水瓶,无星无月,只能靠一点天光辨认道路。抬头看去,这点微光似乎也由城市方向的天际溢出来,是来自城市的施舍。周遭的山脊和树影,房屋与农田,都像深蓝的剪纸,影影绰绰,迷迷蒙蒙,只能大致看出轮廓。夏虫不语冰,大多数虫子连这凝霜的秋夜也无缘见到,两侧的灌木丛一片寂寥。我们走得极慢,十二只脚踏在石子路面,窸窸窣窣,是周遭唯一的声音。

这样的寒夜,时间停滞,光影凝固,一切感官变得迟缓,连草木的气味都含而不发。我深深吸气,唯有冰凉的空气钻进鼻子,直入肺腑。不知在哪个院落,机警的狗忽然狂吠,在静谧中爆发厉响,但那声音却是远远的、闷闷的,与眼前的夜晚格格不入。

在我们身后,蝙蝠倒挂于树梢,蛇隐没进草丛,鱼潜伏在池塘,当然还有遥遥跟随的祖父的魂魄,一同在暗中窥探。我突然很想回头看一看,也不知道究竟要看什么,或许只是本能地换一换姿势。念头如同一簇小火苗,愈烧愈旺,我的肩膀刚刚显示出转动的趋势,伯父便在后面猛推一把,我悚然记起祖母事先叮嘱,送魂途中千万不可回头张望,急忙低头,盯紧着脚下的路。

只是静默地走,我们仿佛置身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弟弟显然困了,脖子垂下去,步伐散乱,一脚快一脚慢。难为他小小年纪跟着守灵,一夜没有睡。最前头传来鼓声,这是行程过半的讯号。我依稀看到打鼓师傅从腰间抽出鼓槌,摆正胸前的小鼓,缓缓地敲:

笃——笃——笃——

在浓重的夜色里,说不出的凄迷。鼓声响处,路旁的一扇窗亮起,橘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掏出一条窄窄的隧道,映在一小块路面上。是被鼓声惊醒的孩子吗?还是要早早起身下地的农人?我睁大眼睛看向透出灯光的房子,想把它认出来。

“是送魂的人吗?”屋里有人说话,一个老人的声音。

队伍放慢脚步,伯父谦恭地回答:“是送魂的人。”

“你是他儿子吗?我和你父亲相识五十年了,我多年不回乡了,想不到再回来时他已经走了,我等在这里送送他。”老人似又用指节敲敲窗:“你们去吧,我姓孙,问你母亲好。”

打鼓师傅以两声重重的鼓点做回应,继续向前。老人的一豆小灯渐渐远了,我不知道那扇窗亮了多久,送魂没有回头路。

走到村口,鼓声停住。村庄建筑的尽头,是一条曲折通向山外的大路,两侧是成排的白杨。打鼓的师傅把鼓槌插回腰间,垂手而立,唢呐师傅用衣角攥一把吹嘴,塞进口中,两腮高高鼓起,唢呐声就接替了鼓声。我们四人一齐跪下,面朝村外方向。伯父和父亲面露悲戚,取出随身携带的香火供品,一件件摆在地上。

唢呐声不停,两位师傅也是敬畏的神色。伯父划一根火柴,在路口燃起一蓬火,父亲把纸钱、纸元宝投入火中,火光跳跃,在场每个人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影,仿佛灵魂剥离躯体。

“祖宗祖宗归故乡,保佑子孙福寿长!”

火焰即将熄灭时,伯父大喊这句话,祈求来迎接祖父的列祖列宗护佑。喊罢,他和父亲把早就准备好的两只瓷碗狠狠摔在地上,依据风俗,伯父的碗里盛满谷粒,父亲的碗里则是肥厚的肉片。瓷片四溅,火光猛地变暗,四个人深深拜下去。伯父把手轻轻按上我和弟弟后脑,示意我们暂时不要起身。

骤然风起,我分明感到大风从周身流过,将火焰下的灰烬吹散。我跪着,额头顶着地面,瞥见大片的荒草波浪般起伏,我听到白杨树上还未落尽的残叶纷然摇动,我听见唢呐声更加高亢急促,直向空中盘旋。先人们的灵魂如潮水漫上来,穿过我的身体,将我淹没。他们扰扰嚷嚷,一把将祖父揽进怀里,大笑然后流泪,他们是祖父的兄长、叔父、母亲,他们是我祖父的祖父。祖父惆怅而欣喜地望向他的村庄,又望了望我们,终于沿着大路走远。我的泪水也跟着落下来,砸向地面。

风渐渐停歇,最后的火苗抖两抖,化作一缕白烟。唢呐戛然而止,伯父率先站起,催我们快走,我看见他和父亲的脸上都有两道泪。

回去时六人已不成队伍。两位师傅并排走在最前,各自点起一支烟,交头接耳说着琐事,两点橘色的火光一明一暗地交替。伯父低声对父亲交代明天下葬的事宜,弟弟冷得发抖,几乎想要小跑回去。明明是黎明前最暗淡的时刻,一段路却走得比来时顺畅,大约是来时背上那个沉重的灵魂已经被卸去的缘故。秋寒露重,刚刚落过泪的脸颊凉凉一片,我不记得祖母是否讲过回程的路也不准看,正在犹豫要不要扭身,眼前转过一道弯,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回到院子,我们纷纷掏出手机,城市施舍的光溢出屏幕,照亮每个人的脸。女人们仍旧忙碌,为下葬做着准备。祖母喊送魂的队伍去吃一碗热汤面,暖暖身,又凑近来问我:

“一路都好吗?”

“都好。”

“你爷走了。”

她眼圈逐渐泛红,我抚一抚她瘦骨嶙峋的背。遗像前的三支香彻底烧尽了,祖母把香灰聚拢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撒在院子一角。她说,根据祖祖辈辈的惯例,人投胎之后,灵魂还会最后一次回家探望,那时看看留在香灰上脚印,就知道亲人下一世变成了什么,是猪狗羊马,蛇虫鼠蚁,还是继续为人。她越说声音越低,终于无声,静静地把香灰铺匀。

人生如逆旅,最后留下的也只是一块平整的灰烬。我捧着祖母送来的面,心中酸涩。筷子挑起面条,闷在碗底的热气腾起,翻翻滚滚扑在冰凉的眼镜上,眼前立时茫茫一团。我扯出衣服一角,仔细擦拭镜片。

此刻,坐在祖屋的屋檐下,我朦朦胧胧地望去,村庄东面的天空已然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