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撿神⊙吳億偉

第三十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

初秋的堤防外猶然青綠,只有芒草灰穗如絮,自成一區鋪展綿延,風吹,晃動的枝條更顯柔軟。草葉摩擦沙沙中,可以聽到答答聲響,什麼東西正滾動,往河邊行。撥開草叢,一個佝僂老婆婆推著破舊的搖籃車,畫有可愛娃娃的蕾絲已然發黑,一路拖地,車裡滿滿寶特瓶、紙張,她四處巡逡,一邊走著,一邊低身撿拾,輪軸敲擊聲持續,沿著河岸,尋找值錢物品。

在她身後,鐵皮屋連結底處,跨過幾棚絲瓜,挾在雜草的小徑領出一間小廟,紅琉瓦屋頂,黃牆斑駁,幾條裂痕如雷;門寬大約一人伸展雙臂,三界公三尊神像坐穩屋底高台,頭頂金冠,鬚長及胸,個個雙手持笏,身上官袍同樣金黃閃亮。

將視線再向前移,是一只紅色供桌,電子蠟燭終年不熄,敬酒與供品每天定時有人奉送更換,是附近的善男信女,早晚點香祈念。欸?怎麼了?早晨剛剛放下的雞肉、點心竟然吃了大半,骨渣還丟了一地,米酒已罄,紅酒杯倒在桌上,總共六杯卻只剩五杯。如此杯盤狼藉,難不成真是神明顯靈大啖美食?往下看,一個十二歲的小孩正竟躲在供桌底下,嘴巴還有雞肉肥滋滋的油亮,手拿著失蹤的酒杯,一臉醉醺醺,說著要跟三界公乾杯,茫茫然如臨仙境。

那是我。

每回在外頭玩得野,黃昏了還不見蹤影,父母便會到堤防外的小廟找,若見我又與神明共享一桌「美酒佳餚」,趕緊點香祈求神明念我還小別生氣,然後在神像前好好念我一頓,背我返家。迷濛印象中,小廟在薄暮裡已亮起日光燈,不停運作的誦經聲窸窸窣窣。暗得快。等走上了河堤,它似乎成了一座孤島,依藉微薄燈光存在。

父親要我尊重些,廟是廟,是神明的家。但我沒想這麼多,對我而言,堤外小廟並沒有太多信仰的沉重,純粹是遊玩的地方,在廟埕可以跳繩,可以奔跑,與朋友一起追逐。雖然常來,但我不曾點起香,祈求裊裊香煙傳達心裡希望,面對神像,我常常只是這樣和祂們對看,沒有任何想法。

母親擔憂我如此行徑大不敬,會受到神明懲罰。鄰居聽到,總哈哈大笑,打趣的說或許我有神佛緣,一般小孩哪敢在廟裡做這些荒唐事,這說不一定是神明的特許。當時,若說一人有神佛緣也許意味著他將賺大錢,在大家樂風行的時代,許多人等著與神佛結緣,獲得訊息,簽下幸運數字,一夕之間晉升千萬富翁。小廟在夜晚常集滿大人求明牌,聽說因讓幾人得到巨額獎金而身名大噪。鄰居曾多次邀約父母同去求明牌,但總被拒絕,我們家沒有偏財運,父親這麼說。夜晚如何的香火鼎盛從沒見過,白天悠閒愜意,有涼風輕拂,安安靜靜的模樣,是小廟在我心底的唯一印象。

廟口直通河邊,略高的位置可覽沿岸風光。那時岸邊常見許多丟棄的神像,有的從上游流來,有的則被人從橋上往下丟。與小廟戴金牌的三界公風光氣勢不同,散佈河岸的神像殘破,沾滿泥濘,沒有檀香環繞,沒有震懾威嚴。面無表情的肅穆在此時反倒成了一種哀怨,到底是承受了多少忿恨,才落得如此狼狽。有些不小心踢著,手與身頓時分離,烏黑身軀,被噴上大紅油漆,彷彿血流,亮麗錦袍也破爛不堪,還有更狠的,身軀孤單落魄倚靠石頭,流水聲成了不能開口的嗚咽,呼喚著不知流落何處的首級。

河岸彷彿蒙上一層哀傷氣氛,連我和朋友的嘻鬧喧譁也無法掩蓋。

母親說,這是因為沒有中大家樂,祈求者懷恨在心,便對神明下手。對於落難神像,我和同伴不敢逾矩,在河邊遊玩,必小心閃過,深怕碰觸即犯詛咒。只有一個人不怕,是附近那位拾荒老婆婆,在村裡繞完一圈,便會到河邊。她無法挺直腰桿,一向低著頭,垂老的皮膚多折皺,黝黑色澤仍見許多深褐斑點,瓶子、紙箱,還有一個個畸形變調的神明被她收進搖籃車裡,撿拾時嘴巴呶呶有詞,像在抱怨什麼。

一天下午,從小廟回家途中,熟悉的輪軸聲出現,老婆婆出現前方,轉身走入河堤另一條小徑,我忍不住好奇,偷偷跟著。

她停在一處塑膠棚外,那裡堆滿了她到處蒐集的物品,左半邊覆蓋來藍白帆布,她拿起神像,掀開進入,我看不到,躡手躡腳大膽前進,躲在一旁透過縫隙往內瞧。

老婆婆身形謙卑,原本駝背的腰脊更彎曲了,她雙手合十,閉眼默念。在她面前,幾十尊的落難神像整齊擺放,位置不大,沒了風火輪的三太子,被膠帶還原身軀的腰斬紅面關公,和許多我不知名的神,略為擁擠比鄰相接,神情肅穆畫一,仿若融成一尊大佛,共享桌前小碟花生。老婆婆將祂們沖洗過了,沒有骯髒泥濘和纏身水草,我看著祂們,祂們似乎也看著我,殘缺身軀帶來的詭異淒冷少了,祂們又回到熟悉的供桌上,早晚有人虔誠參拜。

出了神,沒發現老婆婆已回頭,我嚇了一跳,她滿是皺紋的嘴角輕揚,雙手合十,示意,我乖乖照做,對神像鞠躬一拜,她對我又一笑,我不知如何反應,只好拔腿跑開,在速度間,心底湧起一股暖意,不自覺笑了起來,整個人自在非常。

事過不久,一日與同伴相約玩水,提早抵達河邊,見到一神像遠遠漂流而來,往岸靠了幾回又被水衝向河心。浮沉一陣,祂卡在石間,一側身軀浸泡水中,臉只剩一半,好像很累了,祂絲毫不抵抗,直直望向我。老婆婆一整面的神明突然浮現眼前,這是祂們的同伴,如今陷在河中。我鼓起勇氣,入河,左手死命伸直,想要碰到祂,差一點,再往前,水過膝蓋,還是差一點,再往前,水面高過我的大腿,往前,高過我的腰際,眼看就要碰到祂的手臂了,怦隆,突然的震撼,我踩空了,整個人掉進一個大窟窿中,奮力掙扎,但一點用也沒有,水流化身成千百萬隻手,摸過我的胸、我的臉、我的髮,拉著我動彈不得。水波間,我上上下下,雙手揮動加速水波,那神像動了,再一次隨波逐流,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我意識漸漸模糊,被徹骨的冷緊緊包裹,身邊是氣泡和混濁河水。看不清了,這世界扭曲中,樹木與藍天雜成一體……忽然,一根木頭啪地落在水面,我抓住,喘氣,大口呼吸,雙腳踢水死命游,抬頭,那老婆婆就站在岸邊,手中還拿著另一根木頭。

等我醒來已在家裡,同伴說一到河邊就發現我躺著,趕緊叫大人來救。接連幾天,彷彿從未逃離河裡似的,整個人載浮載沉不實在。我不確定是不是老婆婆救了我,但漂浮的神像在眼前依舊清晰,祂忽遠忽近,烏黑臉孔是視覺慌亂不安的黑點,無法捉摸,就在一刻,突然漂至我面前,睜大了雙眼,單一顏色的瞳孔沒有眼眶,分不清眼角濕潤的是淚還是骯髒河水,木製的軀體竟隨即發霉長苔,水猛力一衝,碎去……

好一陣子,我不去河邊,父母見我無精打采,失神的模樣了無生氣,慌了,到處詢問解決之道。我身體並未有任何異狀,鄰居研判應是驚嚇過度,或許在河裡沾染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得給神明收驚才是,堤防的那間小廟,聽說收驚也挺有效的。

於是,我回來了。

不過時間換成晚上九點,不像白天一樣清幽,星空下的廟埕異常熱鬧,堤防邊停滿車子,陸陸續續的人影都走向這裡。打赤膊的微胖乩童頭綁紅巾,閉眼,搖頭晃腦,供桌旁的廟公喊著要發了要發了,大家後退幾步,男子從座位跳起,大擺身軀繞著圈子,偶爾含著一口酒,不一會又吐出來,抖動雙唇,直到兩三位壯碩男子拉回,他才坐回原來位置,拿起紅色硃砂筆,對著金紙,點了一下,然後停止,雙手懸在半空,口中念念有詞,廟公要大家安靜,鬧哄哄的氣氛頓時啞然。

屏息以待。

「開了!開了!」乩童落筆剎那廟公喊叫,大夥往前圍觀。人群隙縫閃過乩童身影,他閉眼晃腦,皺眉,雙唇抽動,硃砂筆發瘋似的塗寫一張又一張金紙,全是不知為何的圖形,被廟公收在手邊。乩童停止後,圍觀的人開始鼓譟,伸出爭先恐後的手,拿著紅包要換金紙。廟公一一分發,拿到的有些趕緊離開廟宇,像是得到什麼武功秘笈一樣不願露白,另一些則神情緊張,趕忙與朋友認真研究起筆畫之間的神奇奧秘,除了數字,什麼都看不見。

沒拿到的則等神明下一場指示。趁著空檔,父母帶我向乩童請示,他一臉醉醺醺,叨叨話語,聽不懂,只有濃重酒氣撲來,嗆。廟公在一邊解釋三界公表示我被水鬼附身了,必須要做法驅趕,吩咐我站在乩童前,任他拿著金紙敲打,一樣是不懂的語言,搭配特殊儀式。

我不敢亂動,紛擾人聲、誦經聲、乩童碎念混雜成一顆顆的球體,從四面八方向我敲擊。痛。圍觀的人不走,投射各種眼光,急躁的,疑惑的,憐憫的,驚訝的,夜晚的小廟充滿人的慾望,三炷香裊裊上升的是嘈雜的欲念,雙手虔誠合十其實期待掌縫無限膨脹,塞進滿滿的錢。三界公真的在滿足他們?乩童喃喃咒語穿梭不止,他真的是三界公?他知道我是那個常來「共享美食」的人嗎?發生這些事,是因為我的神佛緣?還是其實是一種懲罰?乩童依然閉眼,如神像不啟口,似乎拒絕跟我做任何溝通,讓種種疑惑浮盪半空。焦慮。他雙手迅速在我背上筆劃,跟剛剛畫的圖形一樣嗎?我成了金紙馱著數字,身邊的焦急眼神持續靠近,想知道我身後的秘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他們口裡念著這期會開嗎?會開嗎?是1嗎?是7嗎?是9嗎?到底是什麼?

是鬼。乩童說我體內有鬼,殘忍的形象浮出腦海,眼前是河,有東西濕淋淋向我爬來,一隻手,一條腿,半個身,為什麼?你們過去都是神啊。恐懼。臉上、手上、背上開始淌出一滴滴汗。(廟公說,是鬼的反應)。顫抖。(廟公說,是鬼在抗拒)。疏離。白天的熟悉與親切隱遁在黑夜中無所蹤影,抬頭望,三界公身上掛滿由這些周圍的感恩信徒所打造的金牌,特別閃耀,乩童突然把我身子一抓,我跪了下來,面向黑得如流滿神像的河床,視覺殘留的白影一點一點,怎麼也扺不過純然的陰暗。

我感到無力,垂下頭。(廟公說,鬼屈服了。)

隔天睡醒感覺一切如夢,整個人回了神。不過,我再也不去小廟,起了隔閡,單純寧靜的模樣只是假象。我懷念起老婆婆塑膠棚內,那一點也不正式的神壇,一點也不風光的神明,心底還殘有那日湧出的暖意,融入眼前平靜無波的河水裡,潺潺緩緩的流。

後來仍斷斷續續聽到小廟的中獎傳奇,但最終仍是落幕,父親說一個輸了上百萬的男子偷了三界公神像,被抓到時還怪罪神明騙人,早就把祂們丟到河裡,不知流去哪了。聽到這消息我不感傷,反倒覺得高興,老婆婆的輪軸聲在耳邊輕輕響起,答答答,答答答,我暗自默禱,希望三界公能被像老婆婆一樣的人撿拾,虔誠供奉,遠離香火鼎盛的慾望。

這是第一次,我對祂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