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廠人〉選題極好。寫出台商轉進越南設廠，正逢與越南國族意識崛起VS.中國「一帶一路」的衝突之下，從一個臺幹由個人角度反映出中越、越臺、中臺之間的矛盾關係。工廠被逼迫罷工，但業主不願承受停產的損失。工廠是個小社會，也是個小世界，臺幹、陸幹、越南勞工之間相互傾軋。作者將電子郵件、Line、臉書、簡訊等現代工具的訊息交換自如崁入，頗見新世代寫作者的特色。──古碧玲講評。
六月了，雨季已經遲了快一個月。
雨季前，是胡志明市一年中體感最難受的時候，遲遲下不來的雨讓 午後天氣更加悶熱。艷陽將柏油路灼得快要融化，胡志明市街上賣咖 啡的小攤子黏著陳年的油垢混合著空污粉塵，路邊攤的塑膠桌椅，被 外國人戲稱為兒童玩具座椅，上留著乾掉的湯漬。走在路上，剛流下 來的汗水馬上就被蒸發，一天下來帽沿和領口會留下一層乾掉的鹽， 街上許多穿著「北京比基尼」的摩托車司機，將自己的腳翹在車頭， 姿勢維持著奇妙的平衡睡著午覺。烈日之下的街上只剩下對熱帶充滿 新鮮感的觀光客，他們穿著熱帶洋裝，搭配傳統斗笠、金髮碧眼、天 真浪漫地散步，和本地人十分對比。胡志明市的小巷子細如血管一般 交錯，拐一個彎就很容易迷路。生鏽鐵捲門的縫隙散發著不安與焦躁 ，不僅天氣，城市的氣氛像壓力鍋一樣。
星期六 第一天
Dear all,
剛剛Lisa ＆ Mai醒我們這個星期天千萬不要去胡志明市
因為星期天有大型的抗議
抗議越南政府把河內/富國島/胡志明市/芽莊等部分區域改成中國 的經濟特區
人民不同意政府把部分地區和利益讓給中國
因為中國之前在寮國也是相同作法 結果土地變相成中國的
政府已公布任何被拍到去抗議的學生將會被強行退學 導致民眾反 應更激烈
昨天河內已有抗議 星期天換成胡志明會有抗議 所以提醒不要去市 中心 小心安全
請各主管再次通知廠內其他同仁 謝謝！Jennifer
Outlook跳出新郵件訊息，各個團隊的年輕小台幹，一個個面面相 覷，用最低調的方式通知所有台灣和大陸人。最高層級的協理集合所 有外籍幹部緊急開會，一位位同仁走進大辦公室後，大門被重重關上 ，慘白的日光燈打在所有人嚴肅的臉上，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 麼事？
「大家好，今天緊急召集所有海外幹部，相信有一些人應該已經耳 聞，但是由於我們不懂越南文，看不懂他們的新聞，我現在來跟大家 解說一下，順便宣導公司總部的訊息。」
「由於這次周末的抗議可大可小，希望所有海外幹部周末留在宿舍 並禁止外出。晚上十點宵禁，協理會點名，每個人都需要回報。另外 ，這一次的抗議很可能會演變成罷工，根據總部應變罷工的SOP，若 罷工開始，各單位主管知道罷工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面對協理忽然地抽考，現場一片安靜。去年公司為了節省預算，裁 掉了一大批資深主管，今年所有的外派台灣人都是剛出社會的年輕人 。他們一臉稚氣未脫，看著協理，希望不要在會議中被點到。
「嗯，應該沒有人知道，這邊公司其實有SOP應對手冊，大家跟著 我複述一下。」
《罷工處理SOP》
１.確認罷工規模，是否為特定部門個案？這個由我和總經理負責 。
２.了解收集員工訴求，確認潛在的真正原因。若大家有相關消息 須馬上回報。
３.進行行動，與工團溝通，尋求當地執法部門協助，以防暴力衝 突。這個我會和總公司處理，找到共同解決方案。
４.四小時內回報品牌，然後每四個小時回報最新發展。
５.若罷工超過一天，工廠經理持續採取上述行動，並持續每四個 小時回報品牌最新發展，每日更新進度，直到事件解決。
６.全員遵循品牌媒體政策，切勿擅自對外發言，切忌於社群媒體 發文。
７.本廠由最高職位負責，就是我本人，若是我不在，受予副協理 為代理人。
「以上為公司處理SOP手冊，還是要讓大家了解一下。總而言之就 我二十年的經驗，罷工最重要的就是必須先把電箱上鎖，以免有人縱 火引發火災。大家一定要切記這點，以上注意，大家回去有任何異狀 都要通報，散會。」
小雞是我在辦公室的好朋友。工廠就像是一個小社會，裡面有男有 女，也有LGBT。身材嬌小的她留著像小男生一樣的短髮，中文說得非 常流利。外表看起來像個小孩，但三十歲的她在公司已經是資深大姐 了，可以一個人帶領一個越南團隊。小雞的好搭檔叫胖胖，顧名思義 他又高又壯，是純越南人，不懂中文但是英文說得非常流利，念了幾 年國際學校，至於為什麼會淪落到工廠，是另一個故事。胖胖最喜歡 跟我說英文，這似乎讓他能想起學生時期在國際學校那一段不愁吃穿 的上流回憶。
「你不要擔心，這是我的電話，如果有暴動或是危險什麼的，你打 電話給我，我會去後門旁邊的小橋載你回家，把你藏起來。」小雞拍 拍我，拿出張紙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上硬塞給我。
我看著他們，拿起我的手機給他們看，內容是網路上台灣外交部傳 來的一張圖片。內容是一張台灣島圖，上面翻譯越文說：「我是台灣 人，不是中國人。」我拿給小雞和胖胖看，兩個大笑起來。
「越南人分不清台灣和中國的啦，覺得你講中文就都是中國人，你 拿出來更會被打，你就不要講話就好了，你長得這麼像妙黎(著名的 越南歌手)，還怕人家不相信你是越南人？」
星期日 第二天
＃請大家盡量迴避這些區域
為抗議越南政府國會近日審議「經濟特區」草案，將租約期限最長 展延至99年，越南部分民眾在FB召集全國性示威活動，抗議地點包含 ：
＋河內：歌劇院，還劍湖和李太祖雕像前
＋同奈：AMATA廣場，邊和市Vincom，Tan Phong路口
＋峴港：Tran Phu路區域，Bach Dang路
＋廣治省：東河市歌劇院
＋芽莊：歌劇院廣場，Tran Phu路
＋胡志明市：
●巴黎聖母院大教堂區
●Nguyen Hue步行街區
●Hoang Van Thu公園
＋全國或其他國家的其他區域：任何其他公共場所
Facebook越南自由行資訊交流
一早醒來我就收到小雞的簡訊，內容是：「Thong bao: Toan th& #7875; dồng bao cả nyớc vi tyong lai Vi&# 7879;t Nam. Dung 8h sang ngay 10/6/2018 tập hợp tại cong vien Hoang Van Thụ.」(為了拯救越南的未 來，大家集合起來！2018/06/10在Hoang Van Thu公園集合。)
小雞興奮地說：「要開始了！要開始了！」
我不知道該感覺到害怕，抑或是以平常心面對即將發生的未知。我 在想，華人的她到底在越南是中國人還是越南人？怎麼會面對排華抗 議如同期待嘉年華一樣？
中午到台幹餐廳吃飯，老遠就聽到其他人在討論罷工，我拉了張椅 子坐下來，對面和旁邊分別坐了莉欣和阿富。莉欣三十歲，皮膚很白 ，是一個長得像西方混血兒的原住民，媽媽是台東阿美族，只要誇她 像混血兒，她就會開心地咯咯笑。而莉欣是個認真負責的台幹，又有 事業心，願意嘗試其他非本業的工作，以及無償加班，公司乾脆辭掉 幾個人，節省支出，讓她兼做環安和人權。我的另一個好朋友阿富是 一位有幾十年經驗的資深版師，接近五十幾歲，個頭不高，但眉宇間 氣宇不凡，他自幼患有小兒麻痺，走路時一跛一跛。即便不方便，他 也會用一隻手提腳走路，從未看過他拖著腳。阿富年輕時就開始從事 鞋業，從基層管理樣品室與倉庫做起。他是台灣第一批西進大陸的前 輩，阿富大部分時間駐外，老婆帶著三個小孩在台灣鄉下生活，阿富 賺的錢都匯回家給老婆小孩了，他常常自嘲自己是提款機，但若是沒 有對家人的愛，哪裡忍受得了長期離家背井的辛苦？
「這幾天總公司規定不要去市區，晚上宵禁點名。」莉欣邊滑手機 邊說：「你有沒有看到工廠裡面路邊有停幾輛巴士？那是公司派來的 ，若是有需要，馬上會批次買機票讓你們這些幹部們回台灣。」
「聽說之前513排華暴動當晚，公司分三批逃走，有些人把自己打 扮成越南人，但一下子這個護照沒拿，一下子又要等誰，最後只有廠 長一部車能跑掉，另外兩部車遠遠看人圍過來，大家趕快跑去躲，真 的很緊張，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會做什麼？真是叫天天不靈。最後 大家擠上另一台小巴士，把車上窗簾拉得緊緊的，一路上飆速到胡志 明市。公司在市區訂了五星級飯店，讓台幹住了一個禮拜。」阿富吃 飯時總會和我們講古。
「好啦，反正大家各自出外要小心啦，這幾天不要亂跑，而且今天 晚上要晚點名。罷什麼鬼工啊？找我人權的麻煩。」莉欣說完生氣地 扒了一口飯。
星期一 第三天
「今天早上很多人穿國旗衣。」胖胖興奮地說。
「對呀，後門小橋一早就有人在發傳單。」
「傳單？上面寫了些什麼？」
「就寫說，要我們一起為國家努力，一起罷工！對抗外國勢力！」 小雞氣勢凜然地說著。
「上一次罷工很嚴重？」
「對呀，那時候我也在這裡，上次我們把樓下的門鎖起來，他們還 是打破窗戶衝上來，好多電腦都被拔走了，值錢東西都被拿走了，還 有些大陸的主管被打。」
「你的上一個台幹女主管當時也很害怕，她不敢待在宿舍，我就帶 她回我家住了幾天，哈哈。」
「然後呢？」
「然後他就離職了，哈！被嚇到回台灣。」
嗶嗶嗶！台幹Line手機群組傳來訊息：
大家各廠區都還好嗎？聽說Ａ廠區已經開始罷工了？──瘦猴
對呀，我們品牌開始停工了，樣品室下班啦！大家都開始往外走， 吵死了，像菜市場一樣。──胖虎
誒！管管你們的人好不好？他們跑來我們的樣品室叫大家下班！─ ─瘦猴
我們都沒有動靜耶。──我
為什麼每一次罷工都是你們A區開始啊？又不知道要停線多久…… ，靠！又要賠錢空運 了！──瘦猴
好像聽說我們這邊特別多異議份子吧，改不了啦！──胖虎
總部現在有什麼動作嗎？──我
好像根本來不及有什麼行動，哈哈！但我們要趕快回報給品牌客人 。──瘦猴
「罷工的隊伍來了！好酷喔！」小雞說
「真的嗎？」我拿著手機跑到窗邊占了一個好位置，想說機會難得 準備拍照紀念，旁邊擠滿了越南員工。遊行隊伍緩緩地由廠區大門浩 浩蕩蕩地走進來，領頭的男子背著越南國旗，上面有一顆大大的黃色 星星，領著約千名流水線員工，帶著操作員的帽子，像螞蟻一樣湧入 廠區，邊走邊高喊標語。
「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說，還我們南海，中國企業滾出越南！無良企業！我要合理 工資！」
我像個狀況外的的觀光客一邊錄影，一邊心裡唱著Bob Marley 的 「Get up,stand up!Stand up for your rights！是啊！起來吧！無 產階級，支持你們！」
「全部斷電！把燈關掉！所有人給我離開窗戶邊！」
「ＸＸＸ！你在幹嘛？你台灣人還給我在越南人裡面帶頭！」Jud y姊對著我用台語生氣地咆哮。
「馬上回位子！快點！」Judy姊用中文生氣地對大家說。還不忘用 台語唸我幾句。「還給我錄影！你真的忘了你是誰。」
原本喧鬧的越南人一哄而散，回到位子上。
「哈哈哈哈！剛剛Judy姊用台語說你什麼？」胖胖問。
「大家都在笑你台幹被罵耶，你好丟臉。」小雞大笑。
「我去廁所順便出去看看。」我紅著臉覺得尷尬，打算尿遁離開這 裡。
「好啊，你是台幹，不會有人管你，你出去看看，再回來跟我們說 。」
趁沒人注意，我揮了揮手請警衛讓我出去。兩個警衛互相看了一下 ，用越南語講了幾句後，還是打開閘門讓我出去，我低著頭低調地加 入了遊行隊伍。接近行政辦公室廠區，我老遠就看到莉欣一個人站在 門口警衛亭的旁邊，她白皙的皮膚在一群越南人中更是顯眼，旁邊幾 個中年的警衛，默默地看著所有工人破門而入湧進辦公室。
「莉欣！你那邊還好嗎？」
「我都從辦公室跑來這裡了，能再更好嗎？他媽的這些越南人，無 法無天。」
「你們辦公室也關燈了喔？」
「對啊，還鎖了起來，怕他們衝進去搶電腦，一台電腦都好幾個月 他們的工資耶！隨便搶一台都賺翻了。」莉欣翻了一個大白眼。
「而且這幾個守衛有夠扯的，我都已經叫他們不可以放人進來，剛 剛還在我眼皮子底下把門打開讓這些暴民進來，他們是公司守衛耶！ 也不看是誰發薪水給他們！我發薪水給他們還給我開門！幹！快被他 們氣死了！好啊！大家都不要上班啊！大家都不要拿薪水啊！」
「畢竟守衛他們也是越南人，這種被施以愛國的壓力應該很難不開 門吧。能想像若是不開門，應該會被叫叛國賊、中國狗之類的。」
「靠！要不是有我們公司，他們哪裡會有工作？而且我們的守衛都 是公司自己培訓的，不是外面保全公司，因為公司不相信外面的公司 ，之前就有太多賄賂守衛，盜賣機器或是偷賣鞋子、材料的鳥事，公 司才決定所有守衛都是公司自己培訓，你看，這種時候依舊還是開門 讓這些暴民進來，請他們有個屁用？氣死我了！」
看到莉欣這麼生氣，我轉頭看到警衛正跟幾個被稱為「暴民」的中 年婦女員工閒話家常地聊天。十分鐘後，悅耳的下班鐘聲響起，罷工 的暴戾之氣被夕陽與晚霞照得一片祥和，人群開始往門口和停車場前 進。
星期二
第四天
到了罷工第二天，市區又舉辦大型遊行。路上的人們高舉標語，一 人一張A4大小自製的小紙牌，上面寫用越南文著「反對經濟特區賣國 草案」、「反對將租約延至99年」、「反對中國勢力入侵越南」，但 我只看得懂「NO CHINA 99」。這些遊行隊伍由巴黎聖母院大教堂至 Nguyen Hue步行區，到Noang Van Thu公園。除了胡志明市以外，罷 工也在其他城市同步舉行。
「你要不要看影片？有人在門口直播。」小雞偷偷拿出手機，工廠 的罷工氣氛也十分沸騰。
接著，小雞的手機畫面顯示出 Facebook的直播影片，畫面中由樓 上往下拍攝，一群工人正在與守衛和警察爭吵叫囂，地點位於公司的 大門口。
看完影片，好奇的我又大膽地溜下樓，走到接近大門口的地方，老 遠就看見一大群人圍繞著工廠大門口觀望。我努力地從後面擠到前面 ，終於差不多到了第一排。前面站著幾個穿著綠衣的警察，他們戴著 面具、手持盾牌和警棍。旁邊的越南工人開始鼓譟。仔細一看，發現 第一排都是女性。接著，人們越來越大聲，幾個我身邊的越南歐巴桑 對著警察大罵，嘈雜喧鬧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群水鳥在叫，而警察也 開始不甘示弱地透過擴音器回應，希望現場的民眾冷靜下來。接著團 結的工人一齊高聲吶喊標語，一步步向前進。警察勢單力薄，只能吹 哨子、揮舞警棍，讓這群工人不要太靠近，而警察揮舞警棍的行為似 乎被當成了挑釁，人群越來越憤怒。
直到前排和警察發生了推擠，忽然有人大喊「有人被打了！」憤怒 的工人開始撿拾地上破掉的地磚，或是花圃裡大顆的石頭，朝著警察 猛丟，緊接著任何可以被當成武器的物品都被丟了出來，水瓶、紙杯 ……等等垃圾齊飛，連掃把都被拿出來當武器，有個工人還拿了滅火 器出來朝著警察亂噴一通。警方眼看著局勢已經難以控制，按照現場 的人數比例，大概是十個人圍毆一個警察。忽然間警察拿出催淚瓦斯 ，朝著群眾投擲，沒戴口罩的工人被瓦斯嗆得眼淚直流，紛紛往後退 ，有戴口罩防護的工人們繼續頑強抵抗。忽然間連續幾聲「碰！碰！ 碰！」人群們才被驅散，幾個人開始大叫說「警察開槍了！警察開槍 了！」其實只是警察為了驅散民眾，點燃了一大串鞭炮。這招倒是挺 有效的，而且在越南警察的權力不小，工人們開始摀著耳朵往回擠， 誰都不想掛彩，在混亂的推擠中，我好幾次差點被推擠得撲到地上。
好不容易我才狼狽地逃回辦公室，滿身大汗混合著酸臭味，下班的 鐘聲響起，還在辦公室的員工三三兩兩收拾東西，排隊打卡下班。罷 工跟上班一樣消耗體力，當然也要準時下班回家，好好休息，才能儲 備明天罷工的體力。
星期三
第五天
「你來啦！我今天好威風啊！」罷工還在繼續進行，小雞一早看到 我便拉住我，炫耀地說。「你有沒有看到門口貼的那張紙？那是協理 的新創意。」
親愛的各位同事，
1.各位同事表現愛國的精神，工團與經理都非常了解，提議各位同 事要冷靜，不要讓不良分子煽動，影響安寧秩序和公司的穩定生產。
2.根據勞動法令與公司勞動內規，上班時間離開崗位和擅自停止生 產，是沒有薪資的。但考量維持良好勞資關係，經理部與工團協商6 /11、6/12 給予停工待料假。
3.6/13(含)後正常上班者依公司規範支付薪資；正常上班時間離 開崗位的同事，將不給付薪資。
4.工團與公司經理部非常希望各位同事能夠回到生產崗位工作，保 持日常生產運作。
工團領導簽名 總經理簽名 ＋公司官印
「嗯…，所以簡而言之就是，前幾天的罷工公司都可以網開一面 ，照常給薪，但接下來如果繼續罷工下去就不給薪了是吧？ 」
「是啊，滿聰明的，但應該沒有用吧。」
「那另一張紙上面都越南文，那是誰寫的？寫什麼？」
小雞一邊看一邊說「喔… 是越南勞動聯合總會(越南唯一合法和 官方勞工組織，是越南共產黨領導下的國家機構之一)。」
致所有的國家勞工、工會工人！最近議會對《特別行政區－經濟單 位法案進行了討論》，有些不良分子煽動當地工人聚集。影響生活、 生產勞動、秩序和社會安全，並造成交通擁堵與極端行為，出於審慎 考慮，國民議會於2018年6月11日上午投票決定調整第六屆會議通過 《特別行政區-經濟單位法案》的時間。將會在維護國家安全、國家 主權和國家經濟發展的基礎上繼續研究，最大限度地聆聽人民的意見 ，並完成草案。我代表越南勞動總聯合會執行委員會，敦促所有工會 會員和工人保持鎮定、警惕，不聽從壞人的煽動，不要濫用愛國主義 ；同時請傳播給親戚、朋友和同事，請不要從事非法的行為，或在社 交網站上分享挑釁的內容。為了國家的穩定與發展，讓我們大家團結 一致，相信黨和國家的領導，才能戰勝敵對勢力的陰謀；保持秩序與 安全，保護公司，保護企業，保護人民的工作，祝所有工會會員，勞 動者身體健康，安心地活動並穩定家園的生活！ 真誠地祝福！
「嗯… 他們是政府嗎？」我聽完後還是一頭霧水
「不算是，是為勞工發聲的官方組織，如果勞工有提議，會透過他 們傳達給政府。」
忽然間我想到外面的廣播，依然像念經一樣持續地在播放，中間串 場的音樂則像是晨間新聞的音樂，感覺在這個情況下，這種音樂有點 撫慰人心。
「現在放的廣播是什麼？越南歌滿好聽的。」我苦笑著問小雞。
「煩死了，那是工團(工會)放的愛國歌曲，廣播內容大概是越南 勞動聯合總會的聲明。前幾天工團才開會討論是否要罷工？工團當然 都是幫公司講話，那些幹部都是有領薪水的，前幾天工團領導講話還 被轟下台，如果這麼順應民意，現在還罷工嗎？」
回辦公室前我忽然想去和阿富打聲招呼，關心一下他的狀況。走著 經過樣品室，樣品室旁邊就是版房，沒想到樣品室一片漆黑，作業員 也不見了。彎進隔壁的版房，也是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陽光微微地 照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好不容易我看到三個人影，分別是版房經理 、阿富和大陸版師老劉。
「喔是你喔！嚇死我了，還以為是誰？不是啦，早上上班才沒多久 ，外面就開始了。跟前幾天一樣，然後忽然有幾個人穿著黑衣突然闖 入，手中拿著棍子揮舞，大喊『都叫你們停線了，還開設備？國難當 頭，你們還如此自私地為了自己的工作！從現在開始，誰工作我們就 打誰！』說完還拿著棍子打旁邊的鐵櫃，你看！櫃子都凹下去了。」 阿富說完指著無端受波及的鐵櫃。
「是啊，然後大家就都被他們趕出去了，我們家小朋友(當地助理 )們都不敢回來，怕會被打。」老劉邊笑邊擦著斗大的汗珠，因為斷 電，冷氣也關了。
「你也不要到處亂跑，以你的個性一定像個好奇寶寶一樣跑去探險 ，莉欣已經跟我說了，要我看緊你。你待在這裡，等一下就下班了， 多一點人一起走去吃飯吧。」阿富一臉嚴肅的樣子，看起來是不會讓 我離開視線。因此我只好被迫待在版房待到下班，鎖上門後和他一起 走去飯堂。
「今天你來沒來的時候，我其實在跟老劉閒聊，他說公司的陸幹其 實對公司很不滿。」
「他們有什麼好不滿的？」
「他說已經有幾個陸幹在罷工裡被打了，很多陸幹都不敢上班，怕 會被趁機報復。」阿富嘆了一口氣。
「他們平時對越南人不好？」
「這也沒有辦法，產線的管理本來就跟我們坐辦公室不一樣。有些 陸幹除了強勢，也有些壞習慣，這都是在大陸就養成了，你知道中國 人，本來就愛收禮，上次我去量產產線還看到一個女陸幹坐得高高的 讓幾個越南人幫她修指甲，活像個太后一樣。但是總而言之，他們覺 得無論如何，他們都是為了公司，但是公司沒有特別保護他們。」
「嗯，我也聽說一些陸幹要求公司立刻幫他們買機票回去大陸。」
「是啊，這也是情有可原，513那時候發生時狀況這麼慘烈，聽說 公司在第一時間就把台幹的機票都買好了，見苗頭不對就派車送去機 場包機回台灣，反而是陸幹被困在這裡。」
「我聽說當時陸幹吵著要回國，不想跟公司同進退，還跑去飯堂外 面舉牌抗議。造成外面罷工，裡面抗議，完美地表現了『外患』和『 內憂』，讓公司很生氣，接著開始擬定政策，不再請大陸人，離職後 不補人，這幾年大舉招募台灣新鮮人當儲備幹部。」
「也不能怪他們，當時聽說外面罷工的人連宿舍的鐵門都打壞了， 一個個衝進來，看到值錢的東西就搶，跟暴民一樣。」
星期四 第六天
「小姐，快點把你脖子上的員工證拿下來。昨天Facebook上就已經 有人在發文，威脅全公司都必須停線了，不然會給我們好看。現在整 個公司只有我們還在開工，員工還來辦公室上班。他們說我們很不合 群，丟越南人的臉，沒有支持罷工。所以放話如果看到我們廠區的名 牌，會見一個打一個，直到我們都沒來上班為止。我們的名牌又是紅 色的，實在有夠明顯，所以你趕快把你的吊牌拿下來。」胖胖趕緊幫 我更新最新動態。
「上午一群暴民衝來樓下辦公室門口，協理早有聽到風聲，把四周 鐵門都拉了下來，單單留下一樓的一個玻璃門。你沒看到協理雖然不 年輕，但還是拿著一根鐵棍站在門口，手叉的腰守著門口不給人進來 ，超帥的。」
「然後暴民為了要進來阻止樣品室開工，用力推玻璃門，而協理他 們用力拉著玻璃門，力量太大，整個玻璃門碎掉，協理的手還被劃了 一道好深，流了點血。」
「他們衝進來後，就嚷嚷著讓大家出去，不許開工。」
「那協理他們還好嗎？有沒有被打？」
「是也沒有啦，但有幾個其他台幹在擋門的時候扭到手或腳，抗議 的人把產線的作業員趕出去之後，就走了。」
忽然間，廠外的馬路上出現了敲鑼打鼓的聲音。罷工的工人拿著各 種工具敲打著垃圾桶之類的鍋碗瓢盆，拿著標語呼喊著口號。應該是 又攻陷了一個廠區，成功地迫使裡面的工人斷電停工，興奮地歡呼著 。隨後，他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廠區空曠的地方，繼續吶喊著，發出 他們的訴求。
星期五 第七天
一早起來，神奇的是已經沒有再聽到工團發送的廣播，走到辦公室 的路上一片安靜。一般來說，平日的早晨，在廠區與廠區連接的道路 上總是有三三兩兩的工人，穿著花花綠綠的工作服，帶著生產線的小 帽子，各自圍成小圈圈席地而坐，一邊享用保麗龍碗裝著的新鮮早餐 ，邊吃邊聊天，即使偶爾颳起風沙也不會影響大家一起吃早餐的興致 。反觀今天早上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取而代之是全副武裝，穿著 黑色防彈衣的警察，帶著全罩式頭盔，除了有護肘護腿，腰間還各自 掛著一根木頭做的警棍，手上拿著盾牌。二十個一排，共有十列，在 路上挺直腰桿，一致的動作，遠看像是一塊黑色、移動中的立方體。
拐個彎，來到下一個路口，原本也是工人們的早餐特定席座，成了 警察的休息區，一個個警察坐在公司花圃的草地上喝著咖啡，每個人 都把頭盔解下來，放在盾牌上，一整組防暴配件被放在一旁，看似悠 哉地閒聊。幾個警察之間配一隻狗，這些毛色黑黃交雜的警犬被戴上 嘴套，綁在警察們後面的圍牆邊，一隻隻乖乖地坐著，看著人來人往 的路人。
「欸！協理說台幹開會！」Judy姊用台語對我說。
我拿起我的筆記本走進會議室，今天沒有任何越南幹部參與，等到 台幹與陸幹都就坐後，協理開始說話。
「今天開會的內容，希望各位不要外洩給越南員工。昨天總公司已 經開會研議，今天大家上班應該有看到路上有很多荷槍實彈的警察， 這些警察是公司花錢請來的，一方面我們身為越南最大外商工廠之一 ，公司給了政府壓力，才能請到這麼多鎮暴警察，一般小工廠就只能 坐以待斃。總而言之，今天開始應該可以恢復產能。」
「另外，找各位來的目的，是為了提振各位士氣。在這樣混亂之後 ，不管是產線、樣品室，還是辦公室，都需要清潔與整理。此外，請 各位多多鼓舞自己組上的越南員工，提振正向士氣。目前為止，整個 工廠幾乎都停止生產，只有我們品牌堅守崗位，只停工幾小時，總公 司給了我們獎勵與鼓勵，而這分榮耀都是屬於現場的同仁們。希望大 家能夠傳達這個訊息給我們的越南員工，因為他們也都值得鼓勵，沒 有受到叛亂分子煽動。」
「總而言之，大家都辛苦了。若是沒有其他問題，我們就散會吧， 有問題請私下找我。」
落幕
鑒於民眾反對聲浪高漲，越南當局也進行了一定的妥協。越南政府 將原定於15日提交國會表決的經濟特區法延後至年底表決。這次示威 遊行為越南當局顯現了國內的矛盾，越南政府想要擴大與中國的經濟 交流，但民族獨立主義者卻認為領導人正在一點一點將國家賣給中國 。越南台灣商會聯合總會會長也表示，從當地情況可知，攻擊不是只 有針對台灣，此次暴動並非排華，而是由小部分破壞分子發起的不理 性行為，無論企業國籍為何都受到攻擊。台灣社會對越南暴動深感震 驚，甚至有台商考慮撤資，但越南是台灣第四大投資來源，希望台商 能繼續留在越南。
—越南台商群組
「沒辦法解決的議題，就把它交給下一個任期的當權者。」這似乎 是世界上所有政治團體會使用的萬用招式，給了中國面子，對自家人 也有了交代。
一大清早，工廠寧靜如往日，路上工人坐在樹蔭下悠閒地吃著早餐 ，看著這幅祥和的景象，我十分確定罷工應該已經結束了。事實果然 如此，協理一到辦公室就精神振奮地召開了早會。
「大家早，相信今天大家看到早上樣子也能猜到，這次罷工已經在 一個星期內結束了。通常一個星期的罷工也算長的，這幾天的暴動雖 然輕微，比起513那次，這次就是個小感冒。之前比較嚴重的罷工， 都是陸幹被打、台幹被丟蝦醬魚露，滅火器噴得到處都是，廠內被砸 得一團亂，員工衝破大門，像喪屍片一樣。」
「這一周的罷工造成其他品牌空運損失嚴重。公司將徹查滋事員工 並處罰。總公司表示，越南近年罷工頻傳，造成公司利益大損，且由 於人均工資上漲，作為傳統產業，無法承受高成本壓力，因此公司決 定不再投資越南，將前往其他國家設廠。以上不需告知越南員工，散 會。」
回到座位上，小雞看到我八卦地說。「我們剛剛聽到其他廠區的人 說，人資辦公室擠了一堆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慘了。」
「聽說總公司調監視器出來，打算把所有滋事分子一個一個抓出來 。」胖胖著急地插嘴。
「很多年紀比較大的產線員工跑去和人資哭，求公司不要處罰他們 ，說他們不是故意的，只是跟著其他人一起走，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如果被辭退家裡就完蛋了，有小孩又有父母要養，怪可憐的。」說著 小雞打開手機，找了當地新聞。
根據報紙報導，大型製鞋公司在越南胡志明市的工業區上周傳出大 規模罷工。造成公司停工、產線大亂，並有部分機械器材遭到破壞。 公司對外表示將處罰相關人員，預計將資遣1000名涉嫌參與暴動的雇 員。有員工指出，部分罷工暴徒為廠外人士，收買了大約100人進行 煽動。這些被煽動的員工原本對公司已有許多不滿，因此在外界的影 響下，進行了這次的暴動。除了胡志明總部外，加上所有其他地區的 產線，預計總共有4000人會被開除。
—越南「民智報」新聞網站報導
罷工平息後產線被重新開啟，過了一周超過三十六度以上令人難耐 的高溫，這天下午烏雲密布，雷聲迴盪，從遠方飄來的烏雲開始籠罩 天空，陽光被遮住，出現類似夜晚的錯覺。小雞、胖胖和我跑到窗邊 。我們手扶著窗台，像孩子般望著天空。
突然間泥造窗台出現一滴雨滴，一分鐘內，豆大地雨伴隨著雷聲大 作，遠方還有閃電助陣。突然一個閃電正好打在我們樓頂的避雷針上 ，把我們驚得跳起來，隨後大雨傾瀉而下，我們開心地歡呼！夏季暴 雨帶來的沁涼，讓人忘記炎熱如壓力鍋難耐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