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夢」與「遊戲」兩個輕盈的隱喻,托起了整個在現實語境中本來十分沉重的主題。以一種平視的角度,去觸摸作為理性的「正常人」之他者,有思覺失調病症者的世界,儘量避免否定,反而挖掘出自身與之相應或相反的部分,彷彿是自身試圖追隨在弟弟身後,試圖追上。本文的輕盈裡有著晶瑩的憂傷﹐像一顆飽滿滾動但最終沒有滴落的淚,終於被我們自身吸收回去。在舉重若輕的文字技術層面以外,我更重視的,是本文彰顯了文學的倫理、面對他者的倫理,比修辭的精巧更為深穩可貴——在現實裡被否定的、做不到的,可以在文學裡完成。──鄧小樺講評。
十年前,弟弟跟我說過一個故事。
有個人一覺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在無數隻犀牛之中,四周沒有人 。他問:「你們為什麼是犀牛?」犀牛們反問他:「你為什麼是人? 」人在犀牛群中尋思,苦無答案。最後,他讓自己變成犀牛,和牠們 一樣。
夏天,我發了兩次高燒。第一次採檢時,彷彿直達後腦的痛感讓我 緊閉雙眼,想像魂魄可以抽離此身。醫護人員說:「不要後退。」我 誤聽成:「你要後退。」於是本能的閃躲那朝我伸來的尖刺,馬上引 來她低聲的提醒。
發燒時我什麼都想,想自己至今的人生,死過的貓,想到弟弟說的 犀牛故事。
在城南的租期結束之後,我從獨居的地方返回家裡,像退回擁擠的 巢穴,每天揣摩著關心與被關心的尺度。弟弟的幻覺越來越多。
「『他們』說,你不能住在這裡。」
「準備好避難包,明天飛船要來接我們。」
除了犀牛,弟弟的故事裡還有飛船、洞穴、隱形人、能量場,比夢 還精彩。我本來想和他聊《變形記》,但一直沒找到機會。
一開始,我不理解弟弟的幻覺從何而來。我不停的上網搜尋資料、 購書看書,每天掛在精神科醫師駐站的醫療論壇,在網路上寫長長的 信給醫生。書上那些經過驗證的症狀,有時充滿了詩意:怪誕妄想, 喜樂不能,偏執,逸離,淡漠。割去左耳的梵谷也曾被賦予這樣的詩 意。但實際情況中,這些症狀使人行徑怪異、突兀、格格不入。在我 尚未察覺的時刻,弟弟的幻覺,已經帶他走得很遠了。
大霧在眼前遮蔽萬物。想起十年前,我們進入同一所大學,弟弟考 得不好。我們在路上遇見了就裝作不認識對方。而我其實是認得他的 ,無論他是犀牛或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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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們玩過很多遊戲,其中最刺激的是扮演逃犯和警探。警探 固然是正義,但「逃犯」也有其光潔體面之處,像《神鬼交鋒》中的 李奧納多,既狡黠又脆弱的騙徒,行過天涯海角。三房兩廳的公寓在 孩童的眼中已經是天涯海角,我躲在櫥櫃和冰箱之間,弟弟就要過來 了。眼看就要被拆穿、卻又大逆轉的瞬間,一直是我最愛的情節,於 是我模仿著電影裡的英語發音:「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你從沒見過我 。」
「我又不會說『英文』。」弟弟不理會我東拼西湊的亂語,氣急敗 壞。
然後,遊戲就結束了。我虛構的逃犯故事也沒有續篇。
弟弟築起他的巢,開始學習神的語言,而我一直沒能聽懂。從小就 格外優異的弟弟,超齡的思維和言談在同儕之間顯得特殊,由於那分 幾乎閃耀得刺眼的質地,弟弟身上有許多讓人不解的謎題。他從不聽 課也不溫書,上學時都在打瞌睡,但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他也異常 的熱愛百科全書、象棋和艱澀的大部頭小說。同學笑他簡直是周公的 弟子,在夢中遍覽世界的奧祕。
弟弟也是我見過最擅長玩遊戲的人。
學齡前的年紀,他已經潛入未知的星系中,在立體的星球之間穿梭 、旅行。我想起他用竹筷子、橡皮筋製成一把能真實發射子彈的手槍 ,子彈也是一條橡皮筋,發射的力道能夠使皮膚感覺輕輕的麻癢,遊 戲方式是比賽誰把子彈射得遠。那時也風行樂高積木,它依照零件與 組裝的複雜度設定適用年齡,弟弟總是超前,很早就破解了最高的年 齡段「12+」(十二歲以上)。樂高積木的特性之一,在於它不是栩 栩如真的模仿現實,而是經過格式化處理之後的現實擬態。例如車身 的流線型,會以數個小直角來拼接,所以它會有小小的、尖銳而不整 齊的輪廓。而每一個樂高小人都有虎克船長的左手,像鉤子。
弟弟扔掉說明書,自由自在的將圓形凸起處和凹陷之間相互卡榫、 疊架與旋轉,那些色彩繽紛的塑膠立方,就築起古堡、機器人乃至各 種樣式的車型。他的其中一件大型創作,是一艘細節完備的飛船,它 被擺在客廳的玻璃櫃裡,展示著先驗的才華。與之相對的是,我的三 維空間認知能力趨近於零,中學時期做過智商測驗,都因為這項數據 極其低下,而被檢測出中間偏弱的智力。
那時候,在這世界規劃出的測驗量表中,被排除在外的明明是我。
不記得飛船後來怎麼了,也許弟弟把它重新拆解、組織成另一個我 認不出來的樣子。已經見過世界樣貌的弟弟,放棄他的大學學業。漸 漸的,我們各自說起不同的語言。
我偽裝起鎧甲在外闖蕩,畢業、工作、回研究所讀書,庸碌不堪的 幾次跌撞又回家。這十年之間,中途退出大學的弟弟究竟怎樣了,我 很少仔細去探問,他眼中見過什麼顏色,至今我都無法與之共睹。
弟弟曾多次提起,有一天他要乘飛船離去。我只聽過夏宇的「乘噴 射機離去」,這讓我顯得很笨,裝模作樣。他們會乘飛船離去嗎?它 長什麼樣子,要去哪裡,誰和你一起?我們的對話像浮在水面上的枯 枝敗葉,偶爾因為風而擦碰彼此,不情願的黏附,又順隨著自然律, 再度遠遠的分開。
「一如山有小口,我們從彷彿有光的地方進去。」弟弟說,在那共 產世界中,所有的欲望都將被實現,所有糧食、物品都能等量分配給 每一個人,豐饒得剛好,是一幅科幻電影的藍圖。但是,飛船一直沒 有在約定的日期出現,我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或是做了多少準備,他 會因此神傷或是繼續期待下一次的飛船到臨?我還沒來得及問他,究 竟上飛船要帶哪些東西呢?我可以帶上兩隻貓、我媽,還有一本十年 來怎樣都讀不完的神話學嗎?
飛船預言之後又幾年,母親一度向我發出無助的訊號,她問,我們 該不該帶他去看醫生?當時我忙於進度落後的畢業論文,滿心焦躁, 一如我面對所有非做不可的事時會有的不耐。並且出於一種混雜了袒 護和欺哄的心理,草草的拒絕了她。
本來,我的性格脆弱,和虛構故事的主角同喜同悲,看完恐怖片, 會把場景再製到夢中重演一遍,談失敗的戀愛就相信世界從此崩潰。 我是一個那樣執著物色、顛倒於五感的人。
弟弟讓我麻木,一年一年,養大我內心善於退後的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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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愚鈍的發現日子處處是危疑的信號,就像積雨雲後面的隱雷。早 在弟弟說起地底充滿宇宙能量脈動、大都會的興起皆為能量據點的時 候,甚至早於他的天才之前,時間已經非常晚了。
他總是鑿鑿的說「我們」、「你們」,儘管當時我們還同坐一張餐 桌。
「假如」是一個很狡猾的說法。
我著迷於此,假如早在一切開始之前。假如我在他準備大學推甄時 ,多點熱心的替他把備審資料修整齊全,讓他考上一間更好、更理想 的大學呢。假如更小的時候,我沒有把獨自在遊樂場木馬上等待的他 棄於不顧呢。
現象逐步擴大,霧變得更濃。弟弟服完替代役後回家,一年中他還 會出門幾次。後來門也不出了,不社交,頭髮長及腰,乾燥而黯淡, 像被逆著梳的毛線,披在寬厚而微微駝著的背上。
有一次,他大學時的朋友從臉書上找到我:「哈囉,他最近好嗎? 我們都聯絡不到他。」
「嗨,我也不知道,也許你可以到遊戲平台去找他。」
遊戲平台上每個人都有虛擬身分,必須註冊成為一分子,還要和他 成為「好友」,才能看見他最近推薦或正在玩的遊戲。我沒有和他成 為好友,看不見他玩過什麼遊戲。
意外發生那天是端午。為了實現母親理想的節慶,我們訂了滿多桌 的外送,,餐食、飲料和免洗杯盤簇擁成盛宴。
鋪張讓我感到侷促,狹窄的桌面已經被食物與容器浪襲,淹沒桌的 邊緣。筷子無處放,隨時都有東西要墜落,我和弟弟早已經很少說話 。也許是天氣太熱,桌面太亂,我發狂似的提起了一次如今想來不足 掛記的齟齬,貪心的想要一分歉意。
歉意,如此平庸的東西。
然後他就爆炸了。
「你不該回家,因為你很吵,會干擾我工作。」
「但這裡就是我家。」
「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不能跟你透露太多,因為會有人來跟蹤。 」
是誰呢。誰在暗處偷覷著他,是獸或者神,是星系以外的生命體, 或是現有知識型都尚未觸及的範圍。
經受了幾年的學術訓練,我有時變得很好辯,儘管這違背我本性中 的貪懶和溫吞。我很想知道,是誰,甚至想窮究原因。此刻我初初掌 握的語言和邏輯,足以與之搏鬥嗎?
「我看得見你的未來──你們先別吵。我不是在跟你說話。你什麼 都不懂。」
太陽穴的脈搏暴躁如雷鳴,弟弟變成一個我不曾認識的人。
他一直和「你們」說話,但我看不見那是誰。我想起《美麗境界》 中羅素克洛飾演的數學家奈許,他相信自己參與祕密特務的解碼工作 ,還有好友相伴,後來人們才發現那都是幻覺的產物。
我問弟弟,你還好嗎?
這引來他激烈的反駁,我沉默了,在腦內驅遣著下一行語句。他先 說話了:「我辯不過妳。」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想起過去的每一次聊天與爭論,都以他靈澈的 思索為嚮導,遊戲的贏家不曾是我。那危險的念頭又前來找我:假如 一切早於薄霧生成之前呢?假如,我早早知道,電影結局中人們對奈 許致敬的獻筆儀式,只是編劇善意的杜撰。
不記得自己在餐桌上吃過什麼,記憶是一張底片過曝。結束對峙之 後,我躲進房間上網查資料,直到晨光在窗沿爬行。弟弟沒有病識感 ,若按照思覺失調「完全手冊」或「醫療指南」一類的書上所示,「 患者」若沒有病識感,會讓事情變得極為困難。
那幾乎在宣告,他將永不確診,也永不痊癒。
對號入座。我把他納入我能理解的邊界內部,隔開外面的跟蹤行跡 ,神與靈與「他們」的對話,還有一直沒依約降落的飛船。我想像飛 船來時,天將被無邊的陰翳給遮去,彷彿就要下雨了,它的型態之巨 大與陌生,使我抬頭時,只看得見它對我展示的局部。
它將是混亂,我無從辨認。
蒼白的過了好幾個禮拜,我用比以往更勤懇的工作來迴避,吃更多 的藥讓自己入睡。夢中,我又是逃犯,來到一座懸崖,不確定跳下去 能不能活。
談思覺失調的書中,有貼心繪製的小方框,讓徬徨的讀者按圖索驥 :若又有一次「爆炸」,你可以嘗試採取以下方法。第一,第二…… 讀畢,心裡有某個部分被徹底的騰空,往後再也沒有其他可能了,這 分醒覺使我感覺鈍重,喉嚨經常沙啞。我開始對附錄的中英對照索引 有了毫無用處的興致。因為它們賦有系統,理性,秩序,我輕率的信 了它們是太陽神,賦予我一個晚上的清明。
在無人跟蹤之處,在飛船總會降臨的宇宙角落,一切平靜,端午的 節慶氣氛延續著。我跟弟弟說,我會好好當個普通人。從此,我們不 再交談。我做回普通人,把自己如常修復,過得比誰都狡猾。我一直 不明白犀牛的故事中,人怎樣把自己「變成」犀牛,把弟弟留在那裡 孤獨的當人。
第二次發燒忽然就開始了,沒有預兆。
我在寂寂的街上遊走,所有診所都是霧灰色。打電話過去,得到機 器的語音答覆。我退回房間,枕著自己的手臂,聽見車聲一陣陣流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