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伊粧 | 第29屆短篇小說評審獎 | 荒月

茉莉香裡夾著細絲絲的腥。

那味道,或說形成味道的分子,黏附在他鼻腔內壁,一粒星塵似的發著光,每一閃,釋出一條味道的細絲線,一溜纏住他的神經,直往 暗黑裡扯。

他感覺到她的放棄。一種交出恐懼和勇氣的淡然,那其實比恐懼本身令人恐懼,完全沒有求生意志的放棄與無所謂。

她像個可以輕易轉身離去的局外人。

不該這樣的,她該要對命運求饒、哭泣、怨恨、咒罵;詛咒命運的不公平。就算是徒勞的抗爭與懦弱的害怕都好。

這些可以讓他顯現堅強的因子,她一把抹去。千般情緒找不到出口,他只得一嘴苦澀全吞下。

茉莉花開了,開在五月的晨風裡,茉莉花被一排白色的陽台鐵欄杆圈住去路,外面朗朗的藍天也是拼拼湊湊的。頂上一排衣架,晾掛著 七件內褲。

雲妍的。

各式粉嫩顏色內褲,有棉的、絲的,有搭了深色緄邊的;有右側綴著一朵蕾絲花,或中間釘上緞帶小蝴蝶結的。在初夏的陽光裡蒸騰出 洗衣精的皂香。

雲妍坐在屋內一片泛著藍的陰影裡,望著陽台一排剛晾上的內褲,懸著水珠子。棉的要蓄積一陣才落下一個滴答,像規律的算計著時間 ,絲質的則落下一串匆促。

雲妍忽地感到一陣溫熱自下體湧出,一口唾沫似的,幾乎同時要聞到一陣臭。她走進臥室,從放內衣褲的抽屜裡拿件粉紫色的棉質內褲 進浴室。換下的白色蕾絲底褲像朵茉莉花,卻散著臭,昭示她肉體深 處的腐敗。

她慢慢熟悉那些氣味,溫熱腥臭,有時帶點霉爛味,甚至夾雜一絲隱約的鐵鏽味,有時也飄些尿臊味兒在上層。沒有酸的味道。酸味是 輕的,那些味道比較沉,有種重量感,拖著人直往下墜。

味道是昭告天下,她骨盆腔裡的皇宮城池正逐漸陷落,被摧毀的破敗山河,烽火連天,狼煙四起。

紀希陪著雲妍坐在醫生跟前,那醫生推一下眼鏡,傾身用一種認真而誠摯的神情,述說她腐臭的根源是子宮頸癌的復發。其實來醫院前 她已猜到七八分,倒是紀希扶在她瘦削背上的溫厚手掌輕微顫了一下 。

「……紀太太,妳還年輕,治療成功的機率高。」

(過九天四十一歲)

(花兒開到盡頭)

「……先做化療控制病情,再評估做根除手術……」

(花兒開到盡頭該結果,她是末了只懷成一個空華的夢)

「女人的身體像部多功能咖啡機!」

雲妍的大姊雲嫻曾經這樣說。

雲嫻未婚生子,但覺得自己不適合婚姻生活,開了家咖啡店獨自養孩子,孩子的爸也就跟人結婚去了。算是和平理性分手。紀希總說不 要婚姻只要小孩的雲嫻是外星人,雲嫻背地裡說他迂腐。

「女人就像一部功能多性能佳的咖啡機,妳老是只用一小部份基本功能,而主要的強項卻放著不用,多可惜;明明可以煮義式、法式咖 啡的咖啡機,卻每次只被用來煮一杯對水的、聊勝於無的美式,這不 是糟蹋嗎?女人沒經歷過生小孩,就不算完整,好像活著只為等著老 ,意義膚淺。」

紀希對雲嫻的咖啡機理論嗤之以鼻,幾近人身攻擊的冷哼著。

「有些女人自以為前衛,說什麼當過母親生命才完整,又不要完整的家庭,只顧滿足自己想當母親的欲望,她們簡直是自私。完全不了 解孩子跟家庭的意義。還拿咖啡機比喻女人,真是膚淺。」

紀希話裡夾槍帶棍的,護的也是雲妍。

結婚十年來,他們是送子鳥忘了停留的那戶人家。

自從兩年前她得子宮頸癌開始,紀希不再提生養孩子的事。

雲妍也想要真實的去感受──膨脹、撕裂、浴血、痛。

來不及呀!那高難度的性能將被徹底摘除。

雲妍四十一歲生日那天,收到紀希送的禮物。她打開綁上象牙色緞帶的盒子,黑色的絲絨襯墊上是一套施華洛斯奇的項鍊和耳環。Y字 銀鍊垂著水滴型墬子,鑲滿切割得像鑽石似的透明水晶;四、五公分 長的耳環也是同款樣式。

雲妍收下時笑得很甜,開心的吻了紀希說謝謝。眼中閃著欣喜。但她看著禮物的眼神僅只於欣賞,像心底拉開了一段距離沒收下。那比 言詞的拒絕更令紀希感傷。

紀希幫雲妍戴上,項鍊在她蒼黃的胸口兀自晶亮璀璨,垂在臉頰兩側的長耳環,像停在腮邊的瑩瑩淚珠。

「妳這樣子真好看。」

紀希笑著說,心頭卻是一陣緊。雲妍的臉上,是包覆著一種空洞感的微笑,拉開的也是一段到不了的距離,讓他如置荒原般寂寞。

他們的美好與悲傷,全裹在七彩肥皂泡泡裡,碰不得。

她像買了一張不知何時開航的船票,整理得差不多的行李半掩著,卻放那裡都不是。隨時準備離開又不確知什麼時候走,恢恢惘惘的離 別心情,懸在一條未解的纜繩上晃來盪去,哭也不得笑也不得。每天 早晨醒來,她躺在床上,像個等著注入靈魂的娃娃,找不到自己的情 緒,不確定該為今天穿上什麼心情的衣服。

如此艱難的繼續,正一點一滴銷蝕她的生命基底。

紀希躺下時身體帶著疲憊的沉重,動作卻儘量輕巧與緩慢,怕驚擾床上的雲妍。她安靜的臉和軀體,沒有沉睡後的放鬆和規律的起伏, 也沒有苦痛的神色,像溫馴的假寐,卻是一種沒有生氣的安靜。

左側半開的窗吹進一陣涼風。紀希半瞇著眼看向洞開的窗子,框住一塊暗藍,像沒有底的深井。缺了一小塊的月亮,看起來小小的,要 跑出窗框似的緊捱著一角,是些許陳舊與模糊的帶著黃印子。

(月亮不是該亮些,瑩瑩白白的?)

紀希靜靜躺著,眼皮以一種愈見緩慢的節奏開闔,身體慢慢溶化在柔軟的床褥上,感到從輪廓開始,漸次消溶。

他夢見雲妍,她沒有形體,只是一片灰白色,帶青的牡蠣灰,發霉的顏色。他確定是她,不管什麼樣子,確確實實的雲妍,就在那些上 上下下、晾掛在風裡翻飛的,沾著青黃漬、咖啡色漬,發著臭的底褲 之後。

那些味道帶著潮濕氣,黏黏答答的,是蝸牛爬過,留下閃著珠貝七彩內殼般的黏液。他甚至聞到啤酒放久後不再冰涼的苦味。

紀希倏忽醒來,夢斷得決絕,只覺得舌根泛著苦。他仍維持仰躺的姿勢,張著眼,愣愣的回想剛剛的夢境,想起夢境前荒荒的月亮。轉 動眼睛尋向窗外,仍是無底洞的藍,沒有月亮。

雲妍沒有化為霧氣,只是睡得淺。淡綠色的絲質細肩帶睡衣,讓她的膚質顯得暗沉粗糙。在作放射線治療之後,雲妍的肌膚已不復以往 的光滑圓潤,粗乾黧黑的皮膚,像經年在烈日下曝曬的農婦。

她面向紀希側躺著,右手環在他腰上,沒什麼重量。那柔滑的青白色絲睡衣更像記憶裡的月光。他知道那無法讓他沉到睡眠底層直到天 亮的躁動是什麼。她身上仍散著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他用手掌覆在她的乳房上,它像隻乖巧的鳥,連乳頭也很安靜。

幾年前,她常穿薄透的白色蕾絲胸罩,承托豐滿的乳房,充滿挑逗的結實與彈性。然後媚著眼看他,讓正準備上班的紀希,急著褪去領 帶襯衫與她溫存,匆促而甜蜜如偷情的歡愉。

現在這安靜的乳房顯得小而軟弱。

她的手指開始輕微的撫弄他腹上的肚毛。她常說那片柔軟的,從肚臍上面一點開始往下延伸到底的微捲細軟的毛很性感,喜歡用指甲尖 輕輕劃。唇角勾著笑,眼底閃著水光的睇著他。那是她調情的起點, 往上讓他心癢難耐,往下則直接煽起慾火。

她仍閉著眼睛,似乎睡著,讓他懷疑那輕柔的撫弄是她夢裡的無意識,還是他的錯覺。

他溫柔的帶著她的手,穿過內褲的鬆緊褲頭。她熟悉的往下探,撫著軟縮的陰莖,像輕柔的叫醒一頭小獸,一下即昂揚堅挺到極限的小 獸,她的手指無視它充滿炫耀性的偉岸,繼續向前撫著陰囊……一種 狡獪的挑逗,然後回來握住漲大的陰莖。

她適度的力道是他們熟悉的調情。一股暖麻的電流在他的骨盆間竄 。

他揉捏她的乳頭。

她握著陽具的手一下一下的緊握並上下滑動,發出鼻音似的呻吟,一條腿弓起,跨上他的腰。

茉莉香裡夾著細絲絲的腥。

那味道,或說形成味道的分子,黏附在他鼻腔內壁,一粒星塵似的發著光,每一閃,釋出一條味道的細絲線,一溜纏住他的神經,直往 暗黑裡扯。

「好了。」

他柔聲的說。輕輕移開她的手。

(還沒完呢!)

她又將手放回仍然堅挺的陽具,溫暖的包覆著希望被馴服的狂野小獸。

他再次輕輕的抓著她的手,移到自己的胸口,這次沒有放開,另一手將她攬進懷裡。

「睡覺吧。」

他輕聲的在她的耳畔說。

她將臉貼在他胸口。

窗外仍是一口暗藍的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