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一等獎】父親,我回家了 ☉何志明

 

冬夜岑寂,窗外街燈下的雨線沙沙撇落,綿綿密密地像繭絲,冷風尖厲蹭著窗牖穿透縫隙,襲入一室的寒意。我靜靜環視父親的房間,在記憶的位置掂量報廢的往事。

斗室陰黯,舊書桌已袒露老年狀態,木漆刮花磨損,桌面沾惹幾許塵埃;拉開抽屜,淡淡的木質香夾雜陳年紙張的霉味,一疊疊信札包捆著父親殷切的鄉情,書信被韶光洗舊,字跡墨痕淺淺暈開。那些躍然紙上的情感,猶如把鄉愁定存於存摺,老了連本帶利,累積成一大筆鄭重的遺憾。信函鋪衍了感人的話題,讓我明白父親究竟在等待什麼。

父親恍若還枯坐於輪椅上,老耄的側臉微傾,不見眼鼻,下顎越垂越低,然後沉沉睡去,直到形骸全然湮沒。

我浮起一張肅穆的表情凝眄,儼然父親重現眼前翕動脣瓣,喉嗓發出低啞的氣音,叨念一些不能磨滅的事物。依憑父親的口白,我腦海中描摹他年少家鄉的佚事,而首次離開家園,亦是最後一次離家,任誰都無法忘懷。彼時他陳述廣東老家,不斷重複著相同情節的過往,彷彿是種解方,試圖讓身心復原。他原本計畫好返鄉,卻罹患肺癌住院,耽擱了行程。

我們單親父子倆總是說,廣東這麼近,隨時都能去的。

孰料晚風,遽然消失晚風中,變成一種看不見的物質,存在卻不知所以的感慨。那一年我廿八。父親七十五,享年。

父親終究沒能去大陸。此事猶如亂雨打濕了我的視野,眉睫漾著晶瑩的珠光。

父親曾告訴我,他的雙親已歿,家鄉尚有一些親戚,至於信函裡的親友是哪些人?他未詳細提及,我只能從信上的稱謂推測。我是個疏於人際的人,對於父親辭世的噩耗,我並未告知對岸親友。

有關父親的鄉愁舊事,就此無聲的被隔絕在房間裡。

那麼多年,一切渺如浮絮,隨時光飄散,生活平靜地像個冷寂的星系,日子怎麼淡薄人就怎麼老,記憶慢慢擦淡慢慢褪色。

數年前,里長突然上門,他說有位潘先生輾轉透過議員來電找我,對方表示是我父親大陸的朋友,正在臺灣跟團環島旅遊,希望我回電跟他聯繫。我隨即翻閱父親信函,循著他的人生線索,嘗試拚湊出這位人士的來歷。我像是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的人,隔著距離鬼祟窺伺對方的虛實,在信堆裡我覓得父親的這位神祕老友,他信函溫煦的珠璣,在通透中折射出一股暖意,但依他的年齡估算應該九十餘歲了,怎麼可能來臺跟團遊覽?所有的思忖濃縮成鎖眉的疑竇。

與他電話聯繫時,一陣濃重的鄉音,篤篤喃喃,他約我在土城的一家旅館會面,隔日他即將返回大陸。而他,並非父親的友人,他是父親友人的兒子。

那晚前往土城,路上突遇車禍延遲許久,未知的事總是無法抵禦,有時候一輩子只有一次,而一次卻是一輩子,就像父親乖舛的命途,紛亂的時代少小離家,顛沛於兵燹戰禍,生活安定後迎娶綺年之妻,然配偶拋夫棄子;時局允許歸鄉,卻赫然罹病猝死。淒涼的輓歌縈繞肖像,怎麼看父親,都像似無能的回眸,被翻天覆地的事一再捉弄後,讓人不敢再有什麼期盼。

踏入電梯,卅秒倒數,我躊躇是否找個藉口匆匆離去?而這世界並不會因此不同。

這只是一種症狀,如同暗夜停電,做什麼事都覺得勉強。我深深吐納一口氣,搭乘電梯直上五樓,找到套房按下門鈴,一位滿頭華髮眼角蹙起霜痕,略顯蒼老的長者開啟了房門。我解釋著遲到的原因,一臉尷尬,笑得很輕。

「你食咗飯未呀?」潘大哥以粵語問候,潘夫人幫忙拉椅子。

現場一目瞭然的熱誠卻感覺生疏。

潘大哥說他父親和我老爸自小就是鄰居童伴,友誼深厚。其後問起我父親時,我幽幽一句:「過世很久了!」像是卡著痰的嗓音。他父親亦已仙逝,餘生如燭火明滅,風一吹,如此簡單。

世道就是如此,輪胎洩了氣,一瞬間乾癟,夕暉絢爛,而後沉落遠山。兩人分隔兩地命數迥異,結局卻雷同。

潘大哥娓娓細訴潘父與老爸的童年過往,一些有血有肉的悲歡。舊事的輪廓猶如凜冬枯木,枝節楚楚,感覺好近,卻又空空蕩蕩。

往昔大陸鄉下窮困,他說我父親曾慷慨寄送金錢到家鄉資助他父親治病,讓潘父得以順利手術。他述及此事時,猶如深邃的洞穴裡傳來訊息,聲音漸漸葳蕤,言語頓時嘎然而止。他輕輕揩拭眼角,轉身翻找我父親的去函,徒留一隅靜謐,倏忽,大雨重重打在玻璃窗,擾擾嚷攘,室內人間反倒安靜。

人情的聚散,總是以各種形式帶給來苦楚,畢竟際遇叵測,親情、舊友、政治、硝煙、疾患,我們不知事情會從哪裡開始?或從哪裡結束?當視野湧現霏霏的情感,往事才能具體。

在告辭之際,他從冰箱冷凍庫裡捧出一袋沉甸甸的東西給我,我頗感詫異,原來是他在廣東家鄉烹飪好的香芋扣肉,特地帶給我品嘗家鄉味,他環島旅遊這幾天,就拎著袋子每日存放在各家旅館中冰凍。霎時我心潮一陣翻騰,壓抑是最難表達的情感,我欲言又止,我們像老朋友一樣,用掌指緊密的力道伸手交握,互道珍重。

隔年某日,飛機機輪砰的一聲觸及廣州白雲機場的跑道,我終於代替父親跨越歷史與地域,抵達彼岸。

轎車穿行廣州,馬路延伸土地,天際線盡是華廈林立,一條條寬廣筆直的大道縱橫交錯,市區點綴叢叢綠意,從某些角落就能發現更好的生活。潘大哥駕車,一路朝往老家雲浮市灣邊村。路途上,我像隻乍醒的獾,眼睛雪亮地張望迤邐的鄉野。

路經江畔小憩,潘大哥說,他父親十七歲時曾和我父親在這條河岸放牛,某一天,遇到國民政府招兵,他父親見狀如驚弓之鳥跳河逃遁,我父親卻懵懵懂懂被拉去從軍。

江水浮映著日月,一生滌蕩,父親的故里就此成為他方。

車抵村落,驚起嘹亮執著的犬吠。我下車徐行,一幢幢青磚瓦的老厝,被歲月塗抹了陰翳的膚顏,建物極其雅致卻又落寞,原來太清晰與太模糊的景象都是同一種幽微的色調。我憶起父親兩眼迷離的頹容,嘴裡囁嚅著魂縈的老家,心坎不禁掠過一絲蒼涼的哀戚,我忽然領悟到世上有些事物之所以離開,就是為了證明有些事物一直存在。複雜感受貌似陽光猛烈照耀湖面,碧波粼粼,然金光刺目,讓人難以直視。

故居是父親年少的背景,我的背景是父親。

其實來到家鄉,我的心緒有著百轉千迴的忸怩,期待融入卻又小心翼翼隔開自己,猶如膠囊,最誠實的部分是包覆的明膠。對於大陸親友,我一時難以坦然連結,情感關係朦朧,呈現界線的隔閡。這些遠親,皆是父親的晚輩,彼此並不熟稔,只能從血緣脈絡中,爬梳拼湊出稱謂,相互介紹時我難以雍容,顯得拘束,彷彿非得如此才能知道我是誰。我想,我的彆扭就像一顆滑溜閃躲的花生米夾不起來,唯有確切面對自己,才能精準。

潘大哥把眾親友都招來團聚,猶若節慶。用餐時盡興攀談,話匣子完全打開,食物是化解陌生最好的工具,在咀嚼之間消化彼此的疏離。我用蹩腳的粵語對談,還刻意拉長了尾音,引來一陣莞爾。

有位親戚,問及我臺灣之事,表情極為認真,狀似記者在採訪大官,我概略描述臺灣現況的一鱗半爪。心想,兩岸間隔窄窄的海峽,但仍需要穿越濃濃密密的雲層,才能看見彼此真實的輪廓,人若困在牆內,形同困於牆外。陽光依舊從外面透進來,端詳久了,就能理解土地從未離開。

還鄉,並非家在哪裡,而是人在哪裡。

當談到父親罹癌走得極為潦草時,我語詞頓挫,如同列車陡然降速。我笨拙地擤著鼻涕,這才意識到,我就是為了這個緣由,而位移此處的。我說父親癌末病苦時,不斷呼喊自己的母親,仍心心念念著家鄉,剎時,表姊妹們墨黑的瞳眸撲閃著淚花,濃稠的情感和眼底的事物猛然交會,不由得撞出一汪熱淚。

 

門口燃放炮竹慶賀團聚,院子裡竄冒一朵朵蕈菇狀的白煙,地上留下了輕薄的痕跡,像是一件發生過的事。

 

我幾乎以為自己是父親了。

 

離開老家之瞬,我心裡有種近乎鬆懈的難過,車已走遠,照後鏡裡的親友仍使勁揮著手,讓我不知該如何應對,甚至回頭給一個簡單的擁抱。

 

回到家裡,我面對父親的遺照輕聲訴說:「爸,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