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人生新境 邁向文學大路
⊙林清玄、陳怡真、金恆煒、楊敏盛、王芬蘭/記錄整理
時間:小說獎決選(九月廿九日上午十時半至下午四時半)
報導文學獎決選(九月三十日下午二時半至晚間十二時)
地點:台北市忠孝東路大陸餐廳
主席:楊乃藩
執行秘書:高信疆
★前言
當代我國的文學經過數十年的奮鬥,不論在觸角上、在深度上均能向更高更遠更輝煌的方向開展,老壯一輩的作家固然葉茂花繁,年輕一代也朝氣勃發,使我們的文學呈現多樣的可喜的成就,在社會各種藝術中一枝獨秀。
正在茁長繁富的文學,如同春日的園地,快速而鮮明的成長,這時候最需要來自社會的養料。本報為了鼓勵文學創作,並給予當前活潑有力的文學現況做一個見證,經過審慎的計劃,決定今年舉辦第一屆時報文學獎。
時報文學獎自五月九日開始徵稿,到八月十五日截稿。計收到甄選小說七百一十七件,推薦小說(審查合格的)五十件;報導文學一百八十件,推薦報導文學(審查合格的)四十四件;合計九百九十七件。
從這些來自各種不同角度、不同觀點、不同背景的文學作品,我們不但能看到文學本身的動力,也認識了在這些作品裡,文學反映社會的功能,使我們深一層的對這個千里一日,蓬勃進展的社會,有了更細緻而精到的體察。
這是時報文學獎的一次豐收,也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個紀元。
要自這麼多精妙有生命力的文學作品中做一甄選,使我們深覺任重道遠。可是在兢兢業業仔細小心的評審中,我們已鮮明的看見了中國文學在這幾十年的奮力耕耘下,光明而強大的遠景。
★文學獎緣起與經過
為了期使文學獎能在公平、公正、公開的方式下進行,本報於九月廿九日在大陸餐廳舉行了「時報文學獎」小說獎的決選工作。這是經過長期的初審、複審之後的最後檢核,也是一次誠懇的中國文學討論會。它將帶引我們對時報文學獎得獎作品有更多的認識;也將更深一層的,反映出今日中國文學的面貌,為這次文學獎的內函拓寬了新境。
上午十點半決審會議開始,首先,由「第一屆時報文學獎決審會議」主席,本報社長楊乃藩報告了文學獎的源起與目的。
楊乃藩:今天我代表中國時報向各位先生致謝。本報過去曾舉辦過幾次小說獎及徵文,但大規模辦理文學獎,這是首次。
報紙本來是以報導新聞,並加以分析評論為主。但是台灣的報紙,副刊也有其特殊的重要性,這是因為書籍和雜誌,尚不夠普遍,發行量較少,提供給文學的園地不多。而報紙則普及性很高,如本報發行數已超過八十萬份,副刊每天見報的雖然只有一萬字左右,但一個月積起來便達四十萬字左右。而報紙價格又如此低廉。因此報紙副刊乃成為發表文學作品的重要園地。許多結集的出版物,都是先生報紙上出現。因此我們更覺得報紙在倡導文學、提倡寫作水準,發掘新進作家上所負使命的重大。本報這次擴大舉辦文學獎,也就是希望在這方面有所收穫。為開拓文學的領域貢獻一份力量。
現在請本報高副總編輯報告評選經過。
(接著,時報文學獎執行秘書高信疆報告了整個文學獎評審的經過。)
高信疆:這次時報文學獎的評審方式,是開放的,也是嚴肅的。因為開放,所以有一個特色,就是文學界的大量參與;在一開始,我們曾於六月十五日舉辦過一次「時報文學獎座談會」,邀請作家、學者近百人,商討一切與文學獎相關的事宜;我們也採納了許多寶貴的意見。隨後的幾審,幾乎都有文學界的朋友介入評審。因為嚴肅,所以我們採取了四審制;同時,每一篇稿件收到時,立即編號,將作者姓名、地址刪去,以求公允;而且決選稿件全都是打字送審的。
為了時報文學獎的永恆價值,我們特地約請名雕刻家朱銘,設計具有中國風格的「創造者」雕像,作為未來頒贈給各位得獎人的紀念獎座。
我們於八月十日起至廿四日止,開始初審選評工作,參與小說獎初審評選的,計有:隱地、子于、黃慶萱、楊耐冬、奚淞、王津平、辛鬱、梅新、陳曉林、黎中天、大荒、羅珞珈等十二人。
參與報導文學獎初審的計有:亮軒、金惟純、王永福、金恆煒、林清玄、關紹箕、楊敏盛等七人。
初審完成後,計選出小說一百三十八件。報導文學三十六件。
初審後,於八月二十五日起至九月三日,展開第一次複審,於入選與落選作品中嚴格過濾。這項工作由副刊組全體同仁及報社資深編輯共同負責,採混合審查方式。
第一次複審共選出小說六十件,推薦小說二十件。報導文學十九件,推薦報導文學廿四件。
九月四日至十六日,開始第二次複審工作,本報一方面在青年會賓館租下了一個大房間,作為臨時評審的場地,另一方面將所有通過評選的稿件,交付打字。
參與第二次評選的有:胡耀恆、齊邦媛、尼洛、吳宏一、曹永洋、齊益壽、王鼎鈞、邱言曦、楊乃藩、桑品載、許家石等十一人,混合審查,並曾連續四天集中看稿、討論。
第二次複審選出小說十四件,推薦小說四件。報導文學九件,推薦報導文學四件。
九月十六日第二次複選之後,入選作品的打字稿件,分別寄出給國內外的幾位評審委員。決選的工作,至此正式展開。
(執行秘書說明了文學獎評審經過後,便開始請決審委員發表對文學獎的意見。大家公推梁實秋教授首先發言。)
- 評審委員的原則
梁實秋(以下簡稱梁):看了這些小說,第一個感想,我不覺得自己在評審次序定甲乙,倒是自己得到很多好處。因為過去很少有機會一下子接觸這麼多小說,尤其是年輕一輩的作家,現在一口氣看了十幾篇,可以知道他們現在所想的是什麼,所感的是什麼,以及寫作方式如何,這是我的第一個感想。
其次,文學作品與人生實際的生活分不開,在現今的台灣從事寫作,主題自然是根據作者的實際感觸,以及現實層面的刺激而來。看了這些作品大部分的作者都是寫軍隊生活,或是鄉村的生活,或是學校的生活……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我個人覺得,不管是小說或其他文學作品的寫作,應當絕對的自由,想怎麼寫就怎麼寫,而且,是先有了作品,然後才有主張,不是先有主張,才有作品。現在有所謂「鄉土文學」的討論,有人問我的意見,我告訴他說我沒有意見,文學就是文學,無所謂鄉土不鄉土。如果生活在本鄉本地,與農村接觸多了,自然會拿他們的生活當作材料作主題,這當然合理而且正常,用不著刻意去標榜或批評,同樣的與工廠有接觸,也會有相同的情形。文學作品就是文學作品,只要寫得好,寫得深刻就成,不必限定什麼樣的作品才是文學,這沒有多大意義。
第三個感想,這是我個人的偏見,我覺得小說總得有一個故事當架構,這個故事可以十分簡單,也可以很複雜。沒有故事的小說,只能算是一個變體,正格的小說一定要有一個故事當架構。完全是抒情的,讀起來很有趣,可是我不承認那是小說。所以這次要從這麼多小說中選出一篇,我似乎有些偏見,總覺得要有一個故事,才像是一篇小說。所謂故事,不一定要像偵探小說般有錯雜的情節,但總得要有一個架子,在此架子上面建構人物等等,而能有抒情的描寫。在這一次評審中,我發現若干小說不走正統的路子,有不少別出心裁的地方,我也很佩服他們的獨創性。不過我的守舊觀念,認定小說當以故事建架與佈局為主要因素。
我的第四個感想是,小說在文字上也要考究,在造句、遣詞、用字上,一定要加以斟酌。我發現近代一般人的作品,在這方面不太去考究,這次的評審,對這一點上我也相當注意。
姚一葦(以下簡稱姚):送來的作品我都看過了。由於我本人接觸當代的文學比較多,參加評審的機會也比較多,感覺今年時報小說獎的作品水準不錯。
我有很多意見與梁先生相同,覺得小說多少應該有結構的形式,不是興之所至寫出來的,古典的說法就是應該有開始,中間、和結束。
我另外考慮的問題是一篇小說不只說一個故事而已,應該傳達出一點作者的思想,當然不是喊出來的。而所透出來的人生的用意在什麼地方?就要看作者接觸面的是否廣闊了。如果接觸面廣,對人生發言的用意就比較深刻,在當代也能對現實情況有他的貢獻。同時一個作家多少應該是思想家,應該有他對人生的意見。
我最後考慮的是技巧問題。一篇小說如果脫離了技巧,也就不能算是篇好小說。在這裡,用語倒不一定不能用方言。對我個人來說,方言的隔膜性不大,問題是,是否能表達出來。以上是我在選擇作品時,考慮的三個基本因素。
葉石濤(以下簡稱葉):我想大部分意見,前面兩位前輩都講過了,我對小說的看法是,第一:作家反應現實的社會情況,反應到什麼程度?
第二:作家對當前的現實社會,是否有廣大的同情心?以及是否有人道主義的思想在裡邊。
第三:有沒有對人性的挖掘?挖到什麼深度?
最後是技巧的講究。
這四個總合起來,才是我評論小說的要點。
★投票表決推薦獎小說
到會的梁實秋、姚一葦、葉石濤三位評審委員分別說明他們評審的原則後,便開始進行小說推薦獎的討論。
梁:這四篇推薦小說很難選,比應徵的還困難。我推薦的這篇是〈打牛湳村〉。我覺得這篇作品的結構,不夠嚴謹,是一段一段的組成,隨時可完的樣子。但他寫台灣鄉村生活很真切,雖然缺少完整的故事來貫穿,但確實很真實,可以感受到台灣現在的農村各方面的現象。就這個意義來看,是篇好小說。
姚:〈打牛湳村〉這篇小說我認為主要是人物的小說。個人認為小說的表現方法有兩種,一種是人物為中心,一種是事件為中心。這篇小說不是沒有事件,但比較起來,是以人物為中心,以人物貫穿整篇小說。
描寫兩個人物:笙仔和貴仔,是兩兄弟,如果他們所居住的整個世界是打牛湳村,這兩人就是被這世界游離出來的人物。他們處在這個社會是不恰當、不適宜的。哥哥笙仔被認為是個好好先生,是個沒有用的人,弟弟貴仔則為大家所排斥,他在警局有許多不良記錄。
作者把笙仔和貴仔相互對比,特別顯露出他們的差異。笙仔是生活近乎無感的人,不管環境如何他都是「快樂」,是否真的快樂是另外一回事,大家都認為他快樂。他的最大的志願是蓋個大豬舍,(作者似乎有比喻之意)。而貴仔卻是相反,他憤世嫉俗,他自覺他的知識能力都超過了村裡的人,他瞧不起他們,他不滿現實,企圖改革,結果都失敗了。這種失敗除了環境的因素外,還與自身的性格有關,有點像戲劇中悲劇英雄的氣息。
作者刻劃這兩個失敗人物,是以喜劇方式來處理。把他們加以誇張,甚至加以醜化,變成兩個丑角。作者目的在引起興味,但隱藏在背後的卻是沈痛的、悲劇的,所以只是一個喜劇的外殼,這種手法在王禎和的小說裡也能看到。
笙仔和貴仔是自村中人眼中所見到的被貶低了的人物,村中人與他們對比之下是被抬高了,因此表面看來是在嘲笑笙仔、貴仔,實際上作者偷偷的做了對比,村子裡的人在大道公的捐獻上表現得更愚昧、更自私,目光短淺尤甚於貴仔。因此是更深一層的嘲弄了這些村民。
這篇文章還有一個重要的地方,就是在喜劇的背面有一個嚴肅的主題:本省的農村問題。這一個問題我們在報紙上已見到很多,例如農民收益利潤的問題,人口的外流,一窩蜂的盲目種植,產銷制度的偏差,政府已經在注視這些問題。這篇小說雖不是正面的提出,卻反映出了這些問題。一個作家能關懷更多人的生活,這種態度我認為是好的,是出於善意的。
最後要提出的一點是用語。文中夾雜閩南語,已成為一時風尚,我認為只要用得不過份,還是能夠有一種親切感。
葉:梁先生及姚先生對小說的經過與佈局各方面都講了,所以我換個角度談:
我認為〈打牛湳村〉這篇小說是我最喜歡的。這篇小說裡作者對台灣的農村歷史,有非常清晰的觀念。他的這篇小說充分顯露了台灣現世農村所存在的中間剝削問題,所謂中間剝削的問題並非只有民間才感覺到,我們政府也老早就注意到這問題,因此才有果菜公司的成立,但是仍然沒辦法徹底消除,這是農民最關心的問題,這也就成為這篇小說的主要目的。將這個農村中間剝削的問題,經過農村裡各種不同的人物表現出來,我想這是〈打牛湳村〉最具衝擊力的地方。
★美國方面
夏志清(以下簡稱夏):小說獎推薦部份,我認為〈出診〉這篇推薦小說寫得很不錯。其中有一點我要特別提出來的,故事中的人物李琰到賓館去為外國人患病的太太診斷時,那個外國人誤以為他不是醫生,經過翻譯官和副主任的解說,李琰被逼得無法不自我出面澄清,加上他醫術高明,診斷出患者得的是傷寒,不是感冒,這下子引得不少他人的仇恨,這不是對政治或其他東西的仇恨,只是認為別人英文好,醫術高明,別人比自己行,自然就產生出仇恨,這也就是人性。
顏元叔(以下簡稱顏):我覺得推薦小說〈出診〉比較好。這篇小說可以說是「入於其內出於其外」,可以說是描述文化大革命期間,共黨對知識份子的一種迫害。但是我們知道任何時代要想追求文明,必須尋求知識,這一點在大陸上也不能例外。因為只有知識才能使他們有點作為,這是我們今天都看得出來的。李琰這個醫生,就是所謂的知識份子,他在文中被低貶成醫院的清潔工,知識份子被擺在下面,無知識的人倒由於政治的色彩反而成了當政者、當權者,這樣造成了一種反諷的效果,結果產生了這樣一個可笑的事實:把傷寒看成了感冒。最後,他們請教這個老醫生,老醫生一去,就看出了傷寒,而不是感冒,可見知識在什麼政治體制下都是有效的,絕對無法用任何政治色彩把傷寒變成感冒,把感冒變成傷寒。這個故事發展到這裡,已經告一段落。
接著又發生了一個有知和無知的衝突。老醫生為了必要,而以英語和外國人交談之後,引起了別人的忌憤,這些人因為握有權力,所以他們就想辦法迫害李琰,提昇自己,來挽回自尊。外人看來,認為他們是一板一眼的做事,事實上,這些人只是濫用權力,把權力的行使,建立在一種飄浮不定的原則上,只是依照自己的喜惡而已。
這裡表現的,是大陸上的人,都沉醉到文字的套子裡,忘記了事實的真相。
經票選表決後,推薦小說得獎作品為:〈打牛湳村〉。
為求慎重,並打電話通知在美國的夏志清、顏元叔,兩位評審委員對票決結果表示同意,但都主張〈出診〉是篇上乘作品,應將〈出診〉發表。經徵求開會諸評審委員,一致通過。
(然而,這裡還有下文)
★特別獎之誕生
九月三十日晚上,時報董事長余紀忠先生設宴致謝諸位評審委員。席間,余董事長聽到夏、顏兩先生對〈出診〉的意見時,很關心的問起其他評審委員的看法,由於大家也都對這篇小說相當地肯定,確認是一篇少見的力作。因此,余董事長徵詢了各位評審委員的同意,決定增加一項特別獎,頒贈給〈出診〉,使得時報文學獎,又增添了一段佳話。
★投票表決甄選獎小說
推薦獎小說產生後,隨即進行甄選小說獎表決。
■第一次投票表決:
姚一葦:〈風箏〉、〈進香〉、〈小俠藍領巾〉、〈美麗與毀滅〉、〈吾土〉、〈俠影錄〉。
梁實秋:〈俠影錄〉、〈進香〉、〈吾土〉、〈風箏〉、〈窄巷〉、〈人與狗〉。
葉石濤:〈吾土〉、〈雞翎圖〉、〈窄巷〉、〈風箏〉、〈愛情〉、〈進香〉。
夏志清:〈窄巷〉、〈吾土〉、〈進香〉、〈露水師生〉、〈風箏〉、〈愛情〉。
顏元叔:〈進香〉、〈日光男孩〉、〈雞翎圖〉、〈媳婦入門〉、〈巫山雲〉、〈美麗與毀滅〉。
第一次投票表決共選出八篇,計:〈進香〉五票,〈吾土〉四票,〈風箏〉四票,〈窄巷〉三票,〈愛情〉二票,〈雞翎圖〉二票,〈俠影錄〉二票,〈美麗與毀滅〉二票。尚有兩篇要經過淘汰。
■第二次投票:就四篇得二票的作品,再投票圈選,〈愛情〉得三票,〈雞翎圖〉得二票,〈俠影錄〉得二票。
■第三次投票:〈雞翎圖〉得三票,〈俠影錄〉得二票。
表決結果,計得六篇:〈進香〉、〈吾土〉、〈風箏〉、〈窄巷〉、〈愛情〉、〈雞翎圖〉,列為優等獎以上之作品。
休息午餐,交換意見。
下午一時半,開始第二次討論。
首獎之產生,就六篇優等獎以上之作品,由甄選委員就各自心中應得首獎之作品,分別發表意見:
★對首獎作品的意見
(梁實秋建議按照座位順序,此次他最後發表意見)
姚:在送來的這些作品中,讀到最後,最讓我感動的是〈風箏〉。這些年來,在這樣一片混亂、墮落,充滿了詐欺、虛偽的世界裡,〈風箏〉是我所讀到的最使我感動的故事。
這雖然只是一個孩子的故事,然而顯示的卻是人生的一種困境。阿琇這個每年考第一的好學生,籌不到三百元就不能進中學,而要去當女工,這種遭遇不正是人生的一種普遍境遇嗎?事件雖然不同,但它是人生的一種困境,並無二致。
面對這樣的困境,他們沒有消極,反而努力去求突破。他們撿拾廢鐵來換錢,以便參加風箏比賽,雖然知道這種或然率小到不能再小──他們只有十二元,而別人是五百元──但不能不說是一種辦法。當兩個孩子為此不顧一切,甚至偷父親的錢,我認為那不是稚氣,而是嚴肅。人不是那樣輕易為命運所壓倒的,這就是人的高貴處。
當然這裡表現出的人與人間的關係,已不容易在成人的社會裡見到,因為他們的那種真誠的友情,純潔的動機,引起了我的思古之情,這種感情在《頑童歷險記》中是存在過的。這種感情作者沒有把它處理成死板的、教條的,其中為了五毛錢吃豆花的一段,把一個孩子的心態生動的刻劃出來了。
整個故事在結構上非常完整,具有頭中尾的完整情節,而且經過了好幾次的轉變都合情合理,都吸引我,最後的一轉雖屬於外來的因素,但是作者用輕描淡寫帶過,而非濫情。
或許有人認為這種人情味的扭轉不免俗套,可是我要提出,難道這就是一個不可救藥冷酷的世界嗎?我絕不相信。這種事情是存在的,而且應該存在的,對於我們的下一代更要鼓勵它存在。
我認為,這是一篇好小說。
(接下來,葉先生提出他推薦〈吾土〉的原因。葉先生聲音比較低沈,但堅實有力。)
葉:我要推薦的小說是〈吾土〉。這篇小說對台灣的歷史與社會變遷有極清晰的觀察。小說開始於日劇時代的末期,結束於土地改革後的現在。小說的主題始終離不開土地與農民,把光復後的農村生活全貌,清楚地呈現出來。我們特別要注意的是馬姓農家的衰亡,並非來自外在世界的壓迫,而是他家裡兩位老人家的疾病,使得小說的發展,更合情理了。
這部小說生動的表現了農家自身的瓦解歷程與重建,這是最可取的地方。
這戶農家逐漸瓦解衰敗的歷程,農村土地買賣的真實情況,傳統的孝道美德,大家族制度孕育的不和諧等等,我們在這篇小說裡幾乎可以看到現實農村裡存在的所有激盪的問題,確實不易。
(梁實秋先生最後發言)
梁:姚先生推薦〈風箏〉,我很贊成,葉先生推薦〈吾土〉,我也很贊成,如果我再提出一篇,會使得問題更複雜了。
但我的意見跟他們兩位都不同。〈風箏〉與〈吾土〉兩篇都有一個故事,寫得都很好,其中所含的意義,也很正確,兩位剛剛表示的意見,我也沒有話說。
可是我個人覺得〈進香〉寫得相當不錯。雖然〈進香〉的故事性淡了些,卻很感人。這篇小說分兩部分,前一半描寫鄉村家庭生活,後一半寫進香。整篇小說沒有太多格局,只是平舖直述的白描,但手法相當高明,使我們對作者所寫的鄉村生活和進香情景,都得到深刻的印象。
在文字方面,〈進香〉有他的出奇處,但也有一些可斟酌的地方。總體而言,這是篇很有潛力的作品。
在還沒有聽到美國兩位委員的意見之前,我想推薦〈進香〉。但是最早我心目中想推薦的是〈俠影錄〉,結果它落選了。
(大家大笑)
我推薦了六篇,〈俠影錄〉這篇獨獨落選,可見我的口味跟大家不一樣。在〈吾土〉、〈風箏〉、〈進香〉三篇中一定要我個人提出一篇,我還是想推薦〈進香〉。
(三位在場的評審先生,各人有他們心目中的首選作品,那末,海外的夏先生與顏先生的兩票,便有決定性的力量。經過電話聯絡,夏志清等在電話旁,迫不及待的發表了他的「第一名」。)
夏:〈窄巷〉是我所評審的作品中個人認為最好的一篇。這個故事本身,使我連帶想起了很多別的故事。它有點類似中國古典神話小說──〈白蛇傳〉的故事,曲念慈老實的個性和他那把藏青褪色斑剝點點的油傘,讓我想到許仙,雨中相見的吳姓小姐,則彷彿代表了現代白娘子,卓文君寡婦則是老派的白娘娘。作者只是把它改成了現代戀愛的故事。另外一方面,這篇作品也有著〈賣油郎獨占花魁女〉的類似故事,歷經國家的動亂,使得故事中的主角,遍嚐了分離的滋味。作者對這篇作品的安排,與賣油郎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賣油郎的故事,最後母子夫妻團圓,而這個故事男女、母子都未能團圓。我認為這個故事最後結束發展得尤其不錯。
(情勢愈發的高昂,四位評審先生,提出了四篇不同的作品,那麼顏元叔先生可不可能又另提一篇出來?)在越洋電話的那一頭──
顏:〈進香〉這篇小說,是我個人認為徵選小說作品中最好的一篇,我想從三方面來探討它:
第一、在主題上,這篇小說寫的是傳統的問題,也是我們今天面臨的最大問題:如何使傳統繼承下去。
小說中的主人翁阿福林,是個忠厚的農民,住在墳墓邊,這裡象徵的意義極濃。墳墓代表過去,他從小在墳墓邊長大,這樣的一家人,便代表了承先啟後,以進香做為故事的經緯,把這個主題表現出來。
但是這主題並不很單純。一方面顯示阿福林有意繼承傳統,把家庭倫理觀念傳到未來去,一方面也點明另有一股逆流存在。這股逆流源自他的大兒子身上。他的大兒子已經讀大學了,對傳統的進香這些宗教活動並不很熱心。屢次寫信要他回來,一方面也是要他回來安葬祖母的靈骨,但是他都沒有回來。這樣的安排,便使主題複雜起來了,也更接近了事實。
第二、在表現手法上,通篇小說給人的感覺是很好,很安靜。今天有許多人忽略傳統是事實,傳統的繼承與放棄可說是今天的一大問題。故這主題相當深廣,難能可貴的是表現的手法也相當突出,幾乎每一個段落都能把主題包容進去,任何一部分都關連到其他部分,而結合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
我們可以從很多地方看出來。如第二個孩子是個瘸子、殘廢,在小說剛開始就被點明出來。這個小孩是繼承傳統的付託,小孩子跟他一道去進香,一拐一拐地爬上寺廟後,在上面大呼大叫。這種安排,在小說前面已經做了伏筆,能夠構成題意,互相關連,前後呼應,實在需要很好的表現手法。
第三、在語言上,講到語言方面,這篇小說尤其顯得突出。故事本身以台灣為背景,描寫本省人與本省家庭的關係,通篇用台語做為基本材料,很能符合故事的人物背景。
作者所使用的語言,很含蓄、很生動,細讀之下更充滿了詩意,不管是描寫人物、風景,都有他獨到的地方。他使我們想起一位愛爾蘭的作家辛約翰,他曾在愛爾蘭的一個海島上,用島民的語言寫作戲劇,具有濃厚的泥土味。
因此,〈進香〉這篇小說,不論是從主題、技巧、或做了那樣一件善事,我總覺得不大對勁。
葉:〈風箏〉以簡潔淺易的筆觸,描寫窮苦人家兩個兒童和姊弟般的友情,也講到這兩個兒童刻苦奮鬥的精神和艱苦歷程,令人感動。不過小說末尾似乎墜入「好人好事」故事的老套,削減了小說的迫力。這篇小說可以給成人看也可給兒童看,在這種人欺人的社會裡,的確是一服清涼劑。
(對於〈風箏〉,海外的顏元叔教授亦有意見。)
顏:〈風箏〉這篇故事看來是很可愛的。但是這篇文章最大的毛病,就是大人假裝小孩來寫文章,都是大人口吻,把小孩子寫得太老了,因此假裝得不夠成功。其次,故事中的環境也有不少偶然的湊合,而且把故事中女孩子的父親寫得太凶了點。諸如此類,人物的刻畫、局面,都因此有了缺陷。
葉:我倒不覺得這個父親太凶。其實,大多數的父親都是這樣子的,碰上心煩時,我也同樣會這樣做。
姚:當父親的可能都是這樣,我自己也不例外。
梁:小說是寫給大家看,給一般人讀的。我們幾個人對同一篇小說,都會有不同的感受,那麼眾多的讀者更是各自有他們的感受,所以現在不可能討論小說細節,只能大概看看主題對我們社會、生活有沒有害處;技巧、文字是不是好,只能就其大處來審識。
(夏志清對〈窄巷〉的推介,也得到一些反響)
葉:〈窄巷〉有很濃的張愛玲式的詠嘆調。這表示作者還需要突破一種境界,然而作者也具有清晰的歷史社會轉變的觀念。作者透過一位大陸來台的青年,透露出整個窄巷的歷史,同時敘述了這青年心裡的孺慕之情,愛情的昇起和幻滅,以及「窄巷」住民現代化的過程,這是一篇內容非常豐富的小說。
(談到這裡,高執行秘書將顏元叔教授關於〈窄巷〉的錄音談話,播放給在座的三位評審委員參考。)
顏:〈窄巷〉這篇文章,第一,文字好像是從《西廂記》之類的古典小說抄錄出來,大概還加上一點《金瓶梅》什麼的。這種語言是太陳舊了,用這種語言來寫現代小說,實在是荒唐了點。
第二,談到情節,是典型的「鴛鴦蝴蝶派」。簡單地敘述一對男女在公共汽車上認識的過程,還加上一些雨傘之類的什麼,這種動機,完全是「白蛇傳式」的,最後女的飛到美國,這段愛情也就結束了。
(〈窄巷〉討論後,評審委員又陸續對其他作品發表觀感。)
★一般討論
顏:語言用在描寫外在景物的時候,很能夠把人物內心的情感相接合起來,這是〈日光男孩〉最成功的地方。
〈日光男孩〉在內容方面,寫一個越南的僑生離開家到台灣求學的遭遇,和一個女孩子發生了感情。這可算是他愛情的一面,可是又比一般的愛情來得深刻一點。因為這個女孩是他朋友的女友,夾在這種困境中,使他覺得很孤單,因此到處去流浪,到最後他還是讀軍校去了。
但是,在文章中,包含了許多的情感。因為主角是一個僑生,遠離了他的僑居地,難免會有「故園之思」,想念遠在國外的父母家庭,因而引起了國仇家恨的情感。這許多情感融合在一起,使他決定走向讀軍校這條路。但是作者並無意宣傳什麼,因為這種結果是自自然然發展下來的。
大致上來說,我覺得〈日光男孩〉,寫得還算靈活,最主要是他沒有宣傳的意味,卻能談到一個僑生的政治態度。當然這並不是狹意的反共小說,只是反映了這個年輕人的政治意識。
尤其是後來他得到了母親去世的消息,他處理得甚為收斂,一點也不濫情。因為通常的作者在處理這種場面時,總會嚎啕大哭一番,可是他沒有,卻使得結尾更為有力。
〈雞翎圖〉描寫一個大陸來台的老兵,他有很深的懷舊鄉情。在部隊駐防海邊時,老兵養了一些雞,他把自己與家鄉的人的關係,都移注到雞身上去,他養的雞都有相當高的「人格」。後來部隊要調防,老兵不願意他心愛的雞被討價還價的賤賣掉,就自己把雞殺了埋葬。別人都笑他把雞當人來養,可是他不在意。文章中有相當深刻的情感。而且這篇小說敘述觀點也很好,用排長的觀點來敘事,既親切又超然。排長與老兵之間的敬愛,與其他人的嘲笑老兵,形成兩種深刻的對比,這兩點,以排長的觀點來寫,立場很站得住,這一篇我認為很不錯。
夏:〈露水師生〉這篇作品則是寫得很真,貫穿的力量很強。青年老師談的道理很能夠讓人接受,學生講話也個人不同。不過唯一的缺點就是講話太長,有的部份教訓人,這是多餘。
〈愛情〉這個故事也寫得很實在。描述小女孩和越南僑生的交往,少女心理感受,想到就寫,也沒有一點假造。小女孩很敢講,描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時代裡的女孩子,文筆細膩,很感人。
★首獎的誕生
討論完後,接著進行第二次表決,結果:
〈進香〉:梁實秋、顏元叔
〈吾土〉:葉石濤、夏志清
〈風箏〉:姚一葦
由於夏志清改投「吾土」,情況有了變化,成了〈進香〉與〈吾土〉雙雄對峙的局面。氣氛一下緊張起來。
第三次表決開始了。
〈進香〉:姚一葦
〈吾土〉:葉石濤
〈進香〉:梁實秋
經過美國方面電話連絡,報告投票結果,夏志清仍圈選〈吾土〉,顏元叔仍圈〈進香〉,甄選獎小說首獎於是順利產生:
【 〈進香〉得獎 】
其餘的〈吾土〉、〈風箏〉、〈窄巷〉、〈愛情〉、〈雞翎圖〉,分別為優等獎。
另再自未進入決選的其他作品中選出佳作:
〈露水師生〉:夏志清。
〈日光男孩〉:顏元叔、葉石濤。
〈媳婦入門〉:顏元叔、葉石濤。
〈巫山雲〉:葉石濤。
〈俠影錄〉:梁實秋、姚一葦。
〈小俠藍領巾〉:姚一葦。
〈美麗與毀滅〉:葉石濤、姚一葦。
經過了六個小時的生動討論,時報文學獎決選在下午四點半圓滿結束。同時宣佈所有作品與作者名單(見十四版、十五版上方)大會至此告一段落。
◆◆◆
九月三十日,「報導文學獎決審會議」仍然在大陸餐廳召開,陳奇祿、姚朋、孟瑤三位評審委員於下午兩點半陸續抵達;在港的胡菊人先生,由於颱風,飛機誤點,還沒到。會議開始,首先由本報社長楊乃藩致詞,談到舉辦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獎的目的和緣起,接著由執行秘書高信疆報告時報文學獎收件情形與評審辦理經過(因與小說獎報告內容類似,從略。)
★為報導文學下定義
(接著由評審委員發表此次評審的意見,兩位男士為了尊重女士,公推孟瑤女士先發表意見。)
孟瑤(以下簡稱孟):我對報導文學有一個看法:普通一般文學的標準都要講求真善美三個字,報導文學的「真」很重要,他所要報導的是別人所不知道的或沒有機會知道的,所以我覺得第一手的資料或現身說法這一類的報導最可貴。但如果寫出來的只是很樸實的事實報導,就感覺得離報導文學還有一段距離,所以在文字方面也要苛求一點,要達到一般文學的「美」的標準。至於「善」這方面,作者當然都有他選擇的一個主題。我是根據這三點來做為我選擇的標準。
作品送到我這兒後,我覺得每篇都很好,而且感覺有一點奇怪的是,作品中講高山族的特別多,在推薦作品有一篇〈黑色的部落〉,寫泰雅族的,寫得非常生動;在應徵的作品中也有兩篇講高山族的,也覺得很好。也許是我個人的偏見,但我自己不固執己見。
(孟瑤講完後,姚朋先生拿出一份報告,胸有成竹的談起他對報導文學的看法。)
姚朋(以下簡稱姚):我知道這次評選作業是經過一再的評審與淘汰的過程,到我們手邊的這九篇甄選與四篇推薦,可以說都是精華之作,難怪看完之後,有難以評定的感覺。不過在我仔細考慮過第一遍之後,我的意見已經相當固定了。
我想報導文學所要求的,首先是事實,而且這個事實必須要有報導性:我們不知道的事實,經過報導後為我們所知;或者我們所知不深,經此報導的發揮,啟發我們更深刻的了解與思考。所以我覺得報導文學不只限於事實的報導,必須要深入人性,從人的言行中探求更深的社會意義,因之報導文學不是純粹表象事實的報導,也不是像其他的文學形式,可以出諸想像。報導文學不應該全憑想像,必須重視知性,不忽略感性;重視事實,而更重視事實之後的意義。報導文學的作者應具有史家一樣的精確思維,同時也應懷有文學家們所擁有的廣大的寬諒與同情心。
我不知道我心目中選定的這篇作品的作者是誰,但我已有替他「競選」的熱心。對這次所看的作品,我有一點感想要說,這次中國時報舉辦的徵文有小說與報導文學兩大類。很多人都說,小說作為文學的形式,已告衰微。但是,事實上並沒有衰微,不斷有新的作品出來。在我們所處的這樣一個變化急驟的世界裡,小說家或其他的作家,有時也可能有一種緩不濟急的苦悶,小說的形式不能完全表達內心的要求,所以要借重報導文學這種形式。譬如索忍尼辛的主要作品《一九一四年八月》是小說,而後來的《古拉格群島》就是報導文學了。從長遠的觀點來看,《一九一四年八月》是足以繼承《戰爭與和平》的偉大文學作品,具有崇高的傳之久遠的藝術價值。但是從眼前的影響來看,《古拉格群島》把蘇聯內部殘酷的暴露出來,所引起的震撼,也許不是他自己其他小說所能比的。
美國一位小說家索爾‧貝婁,曾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一九七二年接受耶魯大學榮譽博士學位時曾發表演講,開頭的一段話就說:「在我們這個時代,敘述描寫的藝術大大衰微,而幾有被報導文學取代之勢,你們必須保持一個重要的傳統……」,這次聽眾的對象,當然以學文學的為多,他講這段話的目的,或許在強調純文學或小說的重要,但從他的話裡,我們可以了解報導文學的地位一天一天的提高。
談到中國時報這次報導文學獎徵文,我們就想到美國一位很年輕的編輯伍爾夫(Tom Wolfe),他編了一本選集《新新聞學》(The New Journalism),一九七三年出版的。這本書大約有四百頁,書的前部對「報導文學」做了原則性的討論,大約佔五、六十頁,裡面大部分的篇幅,他選了二十三篇《新新聞學》的所謂報導文學的作品,著重他所標榜的主題:包括青年問題、種族問題、戰爭、政治、金融市場、社會犯罪、藝術、體育、演藝人員的問題等等,他在序言中就說明,要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及方式,來表現「在過去十年間美國生活方式的變化」,這是他們所認定的報導文學的任務。
在技巧上,伍爾夫推崇巴爾札克、狄更斯和杜斯托也夫斯基等人的貢獻,認為這些偉大作家以文學的寫作用於報導文學的成就,遠超過十九世紀的新聞記者。所以伍爾夫編這本書的構想,就是要把小說家的技巧引入到報導文學中來。他這本集子中,比如卡波堤(Trumer Capote)的《冷血》,也在他選擇之列。依我們看,這個標準並不很適當。
這本《新新聞學》出版之後,很引人注意,可是實際上對美國的新聞界影響不大,新聞界並沒有把這本書當成一個典範來學步,反而在小說界方面發生影響,許多作者用報導文學的方式來寫作,當然這個趨勢不完全是因為這本選集,像近年來轟動一時的《教父》、《根》、《錢莊風雲》等,都是比較好的,還有一些較差的作品。他們寫的都是小說,不完全是事實的報導,但在搜集材料與處理材料上都用報導文學的手法來寫小說。現在的報導文學都採用了科學的「田野調查」方式,在表達上吸收了許多新聞報導的方法。
報導文學作為一個整體,是要從個別的事件、問題,和人物中,表現出整個生活的動變。在這次徵文中,當然我們所看的只是十幾篇,我的感覺是題材稍嫌不夠普遍,有些作者似乎有意要去選擇一些冷門的材料,以求出奇制勝。這種態度當然也有可取之處,但就總體來看,就報導文學要反映國家民族生活的改變來看,是有些不夠。比如近三十年來,台灣最重大的變革,是我們由農業社會跨入工商業社會。這種變革,影響到每一個人,成長與蛻變是一個艱難的,甚至是痛苦的過程。每向前走一步,都會產生許多障礙,大至十項建設,小如塑膠拖鞋,都有待我們發掘。這不光是新聞報導中的數字或統計,這裡面有千千萬萬人的心血、勞力、和感情。
這次徵文,我們沒有看到這方面的題材,或許是因為首次舉辦,時間太過匆促,或許寫的不好,被淘汰了。我個人誠懇的希望,在報導文學方面,寫作的面向能更廣,更加反映出我們社會的全面。這和光明、黑暗沒有關係,要看到我們的全面,值得報導不只是瘋人院、痲瘋院、山胞……我們還有許多的題材,值得發掘。
(陳奇祿聽完了兩人的報告,笑問:該輪到我了吧,大家都笑起來。)
陳奇祿(以下簡稱陳):我起初並不曉得評選經過是怎樣的,高先生那天打電話給我,希望把評審意見先寫下來,我現在就把我對報導文學的看法講出來。剛剛我聽到孟瑤、姚朋兩位先生的高見,他們都是文學家,對報導文學的意見,我非常同意,所以我能加在這上面的意見就很少了。不過我對報導文學的了解,第一是應該把事實的真象報導出來,使讀者覺得好像自己參與一樣的去了解,我們做人類學或者做其他學術研究的人,常常要出去採訪,或者出去從事所謂的「田野工作」,這些都必須寫報告,就是要把事實的真象寫出來,而且必須非常的準確。不過,在外國常常有人批評社會學家或人類學家們寫出來的報告,缺乏可讀性,因為他們只是將報告資料一條條的列出來,準確是很準確,但是缺乏可讀性,所以這報導本身的性質雖已具備,卻沒有文學的技巧,所以不是報導文學。我認為報導文學應該寫出來具有可讀性,又能引起共鳴,所以要用文學的技巧來報導事實。這和寫報告不同,例如引一個資料:「台灣有多少人?」「有多少什麼病?」那一年有多少人口?那一年有多少什麼病?列一個表,人家看了後,不但一點印象都沒有,更不會引起共鳴。如果是用文學技巧來報導,幾句話就能給人一個深刻印象,而且容易了解。因為事實上,這個統計數字,今年多少?明年多少?人口增加多少?這些統計數字的本身並不重要,而是整個的比例,比這數字還重要。所以有時愈是準確的數字,愈是令人不相信,對不對?這一點就需要文學技巧來表達,才能令人信服,這是我對於報導文學的了解。剛剛高先生的報告說,進入決審的作品都是經過嚴格挑選出來的,還不到投稿的十分之一。顯然這些作品一定都是很好的。因為過去我比較忙,所以這些作品寄來時,我沒有馬上看,高先生打電話來說要我快點看,我跟他說我看得很慢,因為通常我讀書的速度都很慢,結果他第二次再打電話給我時,我告訴他我已經看過一遍了,每一篇都很好。以我們的報告來比較,九篇的可讀性都很高,有一點的確是如孟瑤所說,九篇作品當中有很多描寫高山族,對這些描寫我都很有興趣。不過,我要提出一點,就是說,以我的身分來評審,講到我的本行,就很麻煩了。因為台灣史及高山族都是我研究的本行,我在看文章時,一定會注意到其中所引述的年代、生活習俗、及高山族分多少族等,所以我的評分標準,也許會和大家有點出入,但這個不要緊,也許連我感覺好的,也會和大家有出入,這些是我對於這方面講的幾句話。
★海外的意見
評審委員之一的胡菊人先生,原擬搭乘上午十一時班機飛抵台北參加會議,但因香港颱風,飛機未能起飛。下午三時,會議已經開始了,胡先生仍未抵達,大家正在焦慮。幸好,胡先生來了電話,他說,飛機還未起飛,可能要更晚一點才能抵台了。於是,我們就以越洋電話,聽取了他的意見,分別在討論過程中列入,以下是胡先生評審工作的意見。
胡菊人(以下簡稱胡):經過初審、複審,寄到手上的「報導文學獎」文稿,「甄選獎」九篇、「推薦獎」四篇。評閱這些作品的時候,心中老在琢磨一個問題,究竟以什麼標準來定它們的高下?
最先想及的是什麼是報導文學?這簡單,它必須有「報導」又有「文學」。它不是一般的新聞報導,也不是一般的學術研究調查報告。「文學」兩字,表明它是用「文學筆法」來寫,以「文學方式」來表現的。
這點相當重要。否則社會學的「個案紀錄」、海洋系的「污染測驗報告」、心理系的「區民精神病態抽樣調查書」,或每一類經過搜集資料、實地訪問的「學術研究報告」,都可入「報導文學」一類了。事實上報導文學所以與它們不同,正因為一種用的是分析性、總結性、綜合性、抽象性的文字;另一種則用描述性、具象性、呈現性的文字。後者正是文學語言的特性。
「報導文學」當然也不同於小說和散文。散文可以表現作者主觀的情感思想,甚至主觀到僅是夢中的幻想,可以只寫個人的一時感緒,瑣零私事;「報導文學」不行,一定得寫客觀事實,外在社會現象,可以加上作者的主觀評論與感嘆,但必須以大眾事實、大眾現象、社會問題為主材。因為只有這樣,它才合於「報導」兩字,「報導」就是為大眾應該關心的事情與問題,向公眾呈現和報告。
報導文學,可以用文學筆法,寫出人物、對話、場景、氣氛,但它之不同於小說,正因為它有「真事真人」要報導,而小說可以是「虛構」的、「幻想」的假人假事。對於小說,我們可以不問所表現的內容是否為真實,為公正客觀,但在「報導文學」而言卻是第一義。儘管可以用散文或小說筆法,但它絕非就是散文和小說,事實上,這些決選的稿件中,有人物有對話有場景有氣氛的很不少,亦有讀來像一篇寫實的好散文的。但它們是「報導文學」。
作了以上的定斷以後,我就審慎地淘汰了幾篇出來。我認為它們的表現方式,較像學術論文,用的大多是解釋性語言,抽象性文字,並不盡合「報導文學」的體裁。雖然我對他們研究調查採探這些題材的苦心和工作時之辛勞,極為讚羨和佩服。
(以長途電話與張系國先生連絡後,他也表示了對這次評審的原則,並涉及報導文學的概念。)
張系國(以下簡稱張):談到報導文學獎的評審原則,我認為「報導文學」是包括「報導」和「文學」兩個意義,所謂「報導」應該是客觀的原則,「文學」則是主觀的見解,我個人比較偏重在這兩種的結合。
我想,《史記》的遊俠列傳,就是很好的報導文學的作品。因為太史公對他蒐集到的材料做了恰當的剪裁,在他蒐集的許多人中只取了幾人,這其中有太史公自己主觀的意見,也能看出他心目中遊俠的定義,這麼好的東西以今天的眼光看,是很優秀的報導文學。
西方最近有一種「非小說」,它的定義大略講起來,是「比較活潑的歷史或傳記」,或者「個人化的歷史」,也就是客觀的事實加上主觀的見解而產生一種獨特的意念,這就很接近「報導文學」的定義了。
如果報導文學單獨是報導事件和資料的收集,便無從產生獨特的意念;如果過於強調主觀性,這種獨特的意念便成了蹈空的形式,都不能算是報導文學作品。
「報導文學」不是「純文學」,它不只是個人的哲學觀、人生觀、政治觀,而應該有更落實的社會面。固然,任何文學形式都有宣傳的作用,報導文學也許是更大更直接的宣傳。但是它必須在宣傳中取得均衡,很有力量,但不能太生硬。
我個人評審的原則是,一篇好的報導文學是報導與文學的結合,也能在宣傳和生動上取得平衡。
高信疆(以下簡稱高):各位評審委員都已看過報導文學推薦獎四篇作品,我們就先表決,表決之後再請各位對自己所圈選的作品提出看法。
表決的方式是這樣的,先由四篇進入決審作品中圈選出一篇,如果有爭議,再討論決定。
(投票表決之前,孟瑤女士提出一點意見)
孟:有一點意見,就是關於應徵的作品,送來的九篇,真是高下難分,如果勉強選出一篇來,其餘的都「打入地獄」,似乎不太公平。
(眾大笑,氣氛顯得很輕鬆)
高:不是的,這次報導文學的獎分三個等級:首獎、優等、佳作。先圈選出的六篇都列為優等,然後在這六篇中選出一篇得獎,其餘的各位可以推薦為佳作。
孟:那麼那一篇真是很幸運了。
★推薦獎作品產生
(大家開始圈選推薦作品)
結果陳奇祿、孟瑤、張系國都圈了〈黑色的部落〉,姚朋圈選了〈被遺忘的一個醫藥世界〉,胡菊人圈選了〈賣血人〉,於是無需辯論,〈黑色的部落〉以三票過半數當選推薦類的報導文學獎。
(接下來就是由評審委員發表圈選的意見)
孟:我好像都是憑直覺。不過〈黑色的部落〉,我第一個認為它好的地方是他寫得很用心,文字非常優美,如果我們要以報導為文學,這篇是達到了文學的水準。第二個我認為它好的地方,是作者花了很多時間,親身經歷,實際調查而寫的報導,很真實也很親切。還有一點是高山族在台灣,他的人口比例大概是六十比一,他們要與漢民族共同生活在一起,所以我們應該對他們有所了解,對部落了解了之後才能想到和他們和平相處。這是一個眼前很現實的問題。所以感覺到這篇所寫的是我們所想知道的,而且他寫的非常真實,細膩、優美。
至於有關專家學術的部份,請陳先生批評。
陳:台灣的高山族,剛剛有人講過,約占台灣人口的六十分之一,這個數字是對的。我差不多已經有十年沒去山地做調查的工作了,這十年是一個改變非常大的時期,大部分的山胞現在在社會上都起了改變,生活都相當的好。〈黑色的部落〉的作者選定的描述地點,和我當年到山地調查的地方差不多是同一地點,所以我讀起來,自然很能了解。現在有錢的高山族,即一年有百萬台幣收入的山胞家庭,還真不少。這是我看了〈黑色的部落〉以後連帶產生的感想。文章最後的結論,交通是作者報導的主要事件,他將山地交通的問題指點出來,並報導了它是可以解決的。我覺得他這一點並不多言,就像我剛才講的,有的人講了一大堆資料來源,反而變成累贅。所以我認為〈黑色的部落〉是一篇很好的報導文學,雖然文章內容令人感覺相當痛苦,但文筆好,非常細膩,很高興〈黑色的部落〉獲得了首獎。
姚:我的票投給了〈被遺忘的一個醫藥世界〉(刊於本年六月三十日「人間」副刊)。它雖然沒有得獎,但我應該把它的優點指出來。
我覺得醫藥衛生是人人共有的需要,也是現代社會進步或落伍的指標。這篇報導的基本態度是現在國內竟還常常發生民間有人被神明、神丹所愚弄,以至耽誤病情,騙去財錢的新聞;作者的態度是,希望以促進科學汲汲服務人群的愛心的現代醫藥,來取代民俗式的醫藥。他並不是完全出於譴責或輕視的態度,而是因為民間確實缺少適當的醫藥照顧,或不了解現代醫藥,而只好去求神問卜了。他還舉出實例,花費許多時間去採訪,而且也很有可讀性。
這篇報導可以增進我們大家對社會現況的了解,進而引起國家、社會正視這個問題,以謀改進。
不只這篇,比如〈黑色的部落〉、〈賣血人〉、〈從紅毛城的鼻酸到淡水的滄桑〉這三篇推薦的作品,也都寫得非常成功。剛剛表決的結果,既然〈被遺忘的一個醫藥世界〉沒有選上,我只有向〈黑色的部落〉致賀。同時我還要一本初衷,衛護本文,希望它的作者繼續努力,將來必有成就。
至少,我選定的這篇作品雖然失敗,我堅持的這個方向還是勝利的。
(全體大笑,評審程序繼續進行。本報同仁轉述了胡菊人、張系國的意見。)
胡:推薦獎決選送到我們手上時,只有四篇了。這四篇都是皇皇鴻文,如何選出我心目中的第一獎,卻也是煞費思量。〈被遺忘的一個醫藥世界〉,資料非常充份,作者的研究態度,可以從取材和文字上看出來,是非常著力的,但是結構不嚴,而「具象性」的描寫顯然不足。它使我一直追問一個問題,究竟這些略涉「迷信」的籤藥,與現代醫藥,在國民心中,發生過什麼衝突和矛盾?病人及其親友,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又「民俗醫藥」與西醫的消長何在?作者似乎並未充份說明。其結論部份,相當正確,可是與全篇長文一配,則略嫌草草。至於〈從紅毛城的鼻酸到淡水的滄桑〉,由於不能進入該城參觀,使我為此由「美國託管」的英人「領地」,為之氣憤之餘,當然是大失所望。同時我覺得在行文上它較像「學術論文」。
〈黑色的部落──秀巒山村透視〉,曾在時報海外版連載幾天,篇幅之長,正見出用力之深。它很多段落,抒情部份頗重,有散文味道,資料是豐富的,描寫是具象的,其結尾一段寫通車,尤其是好筆墨。但我想全文是否還可以減去些未為必需的段落,以將主題更為凸顯,略去「遊記」的色彩,加重其社會性、現實性。
〈賣血人〉便是我最後要投他一票的首選,這篇文章結構層次分明,問題步步揭開,又從各方面反映這個現代都市的嚴重問題,同時,作者除了自己的主觀見解之外還能一併反應了旁人的意見,這是很難能的。而中心點「抽佣」的血牛罪惡,扣緊為全文主脈,讀後非常感動。前面三篇,未能予我以同樣的強烈感染。
張:推薦獎部分,我選了〈黑色的部落〉,作者做山胞的採訪非常的細膩,資料的取捨也用了功夫,文筆也流暢清新,比其他幾篇在事件的深入和文學的敘述上都要強。
時報文學獎推薦獎順利的產生,〈黑色的部落〉得獎。
★甄選作品的討論
高:現在進行甄選作品的決選。這次送請決選的有九篇,現在請各位先圈選六篇。(胡菊人與張系國則分別圈定順序,委託高信疆代投。)開票結果:
〈陽光照耀的地方〉:孟瑤、姚朋、張系國、陳奇祿,四票。
〈杜鵑窩下的陰影〉:胡菊人、張系國、陳奇祿,三票。
〈痲瘋病院的世界〉:孟瑤、姚朋、胡菊人、張系國、陳奇祿,五票。
〈西皮福路的故事〉:孟瑤、姚朋、陳奇祿,三票。
〈我在淡水河兩岸做歷史的狩獵〉:孟瑤,一票。
〈新燈、舊燈──林安泰古厝拆除一日記實〉:胡菊人、張系國,兩票。
〈阿美族的生活習俗〉:孟瑤、姚朋、胡菊人、陳奇祿,四票。
〈台灣現存的書院建築〉:姚朋、胡菊人、張系國、陳奇祿,四票。
〈最後一把番刀〉:孟瑤、姚朋、胡菊人、張系國,四票。
(情況顯示,得三票以上,初步入選的有〈陽光照耀的地方〉、〈杜鵑窩下的陰影〉、〈痲瘋病院的世界〉、〈西皮福路的故事〉、〈阿美族的生活習俗〉、〈台灣現存的書院建築〉、〈最後一把番刀〉。共是七篇,比徵選單位原定的六篇多了一篇。)
正準備第二次投票的時候,陳奇祿先生提出臨時動議,是否可以增加一篇優等,加上首獎作品,成為七篇。
(經在座的兩位評審委員一致贊同,並徵得了主席楊乃藩的同意,優等以上作品變成七篇。)
★甄選獎首獎作品的意見
主席:現在請各位發表心目中首獎作品的意見。大家聽取各人的看法後,再來表決。
(大家仍然公推孟瑤女士首先發表「競選演說」)
孟:我選的是〈阿美族的生活習俗〉這一篇。看了文章,我覺得是一個山地女孩的現身說法,所以覺得很親切。第一人現身說法與第三者寫的報導相比,第三者雖較客觀但難免浮光掠影,而第一人寫的則能把一般人所沒看到的地方都能表現出來,我認為這是第一個長處。
第二個長處是用她自己的口吻寫的,文字非常流暢、活潑,許多形容的地方也非常優美。但是我感覺奇怪的是文章中間有一兩個生澀的字詞,不知道是不是打字的錯誤?不過一般看起來,修辭都很優美,除了報導還是文學。
第三點我自己感覺到,這次推薦和應徵作品談到山胞的文章很多,山胞與平地人的比例是一比六十,可以說很大,平地人與山地人應該彼此相互了解,和睦相處,當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裡,日本人與山胞發生過兩次很尖銳的流血慘劇,一次是霧社事件,一次是〈黑色的部落〉提到的李棟山事件,都是日本人對山胞壓制,殺戮得很厲害。根據這事實,我就想到漢民族是非常的寬容和博大。就我個人來說,一想到平地人和山胞相處的故事,我就會想到吳鳳,犧牲自己而希望山胞能「化民成俗」,這種精神好像是漢民族的特徵。
現在平地人和山胞是要永遠相處下去了,彼此要相處得好,必須對山胞有更深刻的了解。同時現在整個的社會面臨到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的轉型,平地人已感到很惶恐,因為社會的節奏愈來愈快,陷阱愈來愈多,犯罪的事實也愈來愈多。山地人從山上慢慢往下走,也是必然的趨勢,他們感覺得很惶恐,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阿美族人的生活習慣,作者在最後很語重心長的寫了幾句話,我想把它念一下:「阿美族,就好比走在街頭上迷失了的小孩,拚命地哭喊,跌跌撞撞,饑寒交迫,他是那麼的可憐,那麼的幼稚,僅僅是為了想多看一眼櫥窗裡的洋娃娃。好心人看見了,只好帶著他走往警察局,任人來招領。在迷失中,不但不認識自己,更不願意認識自己。散失了民族的自覺,把過去優良美德,統統遺留在山坳裡。一味的模仿,一味的改造自己。浮淺、自私、貪圖物質享受,愛慕虛榮。做事沒有半點長遠計劃,沒有創見,自卑感太重,甚至以能說阿美族語為一大恥辱。
就是除了文字好,寫得很活潑之外,把阿美族的事寫得很清楚,並且提出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讓我們去思考。至於中間的描寫,文字也很優美,像提到他們小時候偷酒喝的情形,非常生動,他談到婚姻、戀愛、日常生活,男女的追求,甚至寫牛車怎麼從山上慢慢搖過來,都極富文學氣息。是篇很好的報導文學。
(姚朋聽了孟瑤一席話,頻頻點頭,臉上帶著微笑)
姚:我現在是在替我所不知道的作品做應選口試,而且看情形這是一種很辛苦的努力,要想把孟瑤、陳先生這兩票拉過來,實在很不容易。
在看了全部作品後,我很快得到了我個人的結果,我推選的是〈西皮福路的故事〉。從表面的題目和題材來看,〈西皮福路的故事〉似乎最不像應該得獎的作品,因為作品範圍過於狹窄,而且過時了,專題研究意味好像比較多,報導文學的色彩乍看似乎比較少,但是我們如果細心地讀過一千字之後,逐漸的會發現,選擇這個題材不僅具有社會學的眼光,而且有很強烈的現實的意味,作者所寫的對象,正像他副題所標示的「近代台灣東北部民間的戲曲分類對抗」,不管西皮也好,福路也好,在台灣都已經沒落了,而且四十歲以下的人也幾乎都不知道這個東西了,也可說是將近死亡的一種民間藝術,但是作者筆下寫的很生動,充滿了感情來追溯西皮與福路的起源和發展,而且能夠深入探討其社會意義。
對西皮與福路,現在的人都已十分陌生了,作者對這兩個民間藝術的來源寫得條分縷析,層次分明,很有感情。報導文學的作用就是報導我們所不知的,或雖知道但事實卻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這篇報導,就符合了後邊這一點的道理。西皮與福路雖然發起於宜蘭,但後來傳到基隆、台北……遍及整個北部的地方。這兩種戲曲,是由同一個師傅叫簡文登的在道光二十五年傳入宜蘭,因為樂器與聲腔的不同,便分成兩個流派,互相競爭,以至對立,終演成地方的械鬥。我覺得作者有兩個分析,值得我們注意。
第一:戲曲表演在農業社會具有多方面的功能,不僅酬神娛人,也是處理人際關係的重要媒體。作者說:「它所表現的就是農業社會文化的雛型。」(姚朋這時面向陳說)這點應該是合乎人類文化學的說法吧?
第二:在台灣的開發史上,民間自行組織的劇團,由分裂、對立而和解,然後相依為命,這一過程,實際上也就是文化融合的一個過程。
這兩點我覺得很有意思,而且作者所有的報導,和所敘述的事實,在在都貫注在這兩點結論上。
〈西皮福路的故事〉文章過長,不容我多引述,但舉一兩點來說。譬如清末民初雙溪的兩個小村子,一個叫柑腳,一個叫平林,都只有一百多戶人家,因為所愛好的戲劇流派不同,所以雙方只隔一條老寮溪,卻不往來也不通婚,這雖是一個特例,事實上在北部地方就有很多都是這個樣子。作者列了許多表來說明,西皮派的叫「××社」,福路派的叫「××堂」,儼如政黨,對抗非常厲害。戲子與一般群眾的背後又受到地主與流氓的操縱,這種惡勢力滲入派系中後,自然會故意製造糾紛,俾便就中取利,到最後演成械鬥之局。作者也訪問了當時參予打架的人。
可是到現在怎麼樣呢?因為社會急劇的變化,各種新的娛樂興起之後,現在沒有多少人再觀賞西皮福路,所以這些戲班子都沒落了,這些戲曲子弟反而相依為命了,融合成一體了。當年的地域之分,意氣之爭,勢同水火的人物,現在都看開了,他們有一句話講:「少年郎連西皮福路都不知道,我們還拚什麼?」我覺得這個話非常有意思。我個人認為許多低層次小派系的爭奪都可以這樣子來看。
總體來看,〈西皮福路的故事〉最可貴的地方,在於最後把時間拉回現在,報導文學應當有與我們接近的時間感。最後作者說:「今年農曆六月二十一日,……」這距截稿期很近了,又說:「在瑞芳的西皮派得意堂到宜蘭演出,由當地包括西皮福路在內的民間劇團集和堂、暨集堂、敬樂堂、總蘭社共同歡迎他們,其中捧場最熱烈、賞賜最豐富的正是福路派的總蘭社。」而由文章前部的描寫,我們知道當年不同流派的戲班到反對派的地區演出是會挨揍的。他們不但供的神不一樣,用的樂器不一樣,唱的曲子不一樣,而且彼此有不同的忌諱,這些在文章裡面都有記載,我就不再多談了。
作者不僅深入採訪,從一點描述進去追究代表整個社會的意義,而且帶著問題去報導,去追求答案。探訪、報導的立場是客觀的,而從事實裡表現、反映出事實來,即使像戲曲這麼小的事情,也可看出台灣與大陸是一體的。西皮福路,台灣的同胞都稱之為北管,多年以前本省的人,因為意氣,或者無賴漢與地主的挑撥,製造了很多流血事件,因為戲劇而鬧人命,這種教訓是很鮮活的。
今天在台灣的一千七百萬人,大家都在對抗共產勢力的挑戰,為了反共復國的目標,我們彼此之間,難免有小的恩怨,小的嫌猜,小的意氣,讀了這篇文章之後,一方面給我們懷古悵惘之情,一方面讓我們對人生有更深刻的體會與了解,大家以這個前例,要捐小異而求大同,集中力量來建設我們鄉土,建設我們的國家。
(陳奇祿表示他的看法也不同。)
陳:報導文學應該是詳實的把事物的真象描敘出來,使讀者有身歷其境的感覺,而對作者所要報導的主題,能有深切的了解。新聞通訊和考察報告,都是屬於報導文字,但是報導文學則除了必須有事實的可信度以外,還必須有表達的文學技巧,使它更具可讀性,並引起讀者的共鳴,這一點我在前面已提到過,報導文學,應該異於一般論說文字,引述、考證、和討論似乎不應多用,以免喧賓奪主,遮掩題意,而失去報導的功能。
基於以上的理由,我以為〈杜鵑窩下的陰影〉一文寫得很好。這篇文章沒有太多的論說,一開始就進入了主題,描述也相當清暢,作者用對話的方式來報導精神病患的實況。舉個例子來講:「『本省到底有多少精神病患?』老丁首先發難。『在全省人口中,精神病患所佔的比率大約是千分之三至千分之四,以一千六百萬人來計算,就是五、六萬人左右。』宋大夫停頓一下,又接著說:『這個數字不很準確;有些家庭把病人關在家裡,我們就無從知道了。』」
這種描敘法,比列出一個表更讓人信服,如果列一個表,那麼數字就牽涉到準確性,這種統計數字就值得我們懷疑、考慮,所以我以為這種記敘法,比列表更好些,讀者不會懷疑它的準確性,所得到的印象又相當深刻。而且這篇報導也能引起讀者對不幸的精神病患的同情和關注,不像〈痲瘋病院的世界〉一文,令人讀起來感到慘兮兮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有關方面也會因為這篇報導而考慮一些改革的方針。
這就是我推薦〈杜鵑窩下的陰影〉的理由。
(張系國的意見,由主辦單位轉達。)
張:我推選的第一篇報導文學作品是〈台灣現存的書院建築〉,這篇作品不只是採訪書院建築而已,它也表現了作者個人對整個中國文化的抱負和理想,從書院建築的深入採訪中,也表現了作者個人對於文化的理念。
例如這篇文章最後一頁的結論中,他寫到去採訪南投的藍田書院,他一抵達書院便開始從大堂中測量起來,測量到一半,卻看見一位穿西裝的先生走進大堂站在孔子像前恭敬的一鞠躬,這時候,他怔了一下,一直到結尾還感到很慚愧,他說:「路上,我耿耿於懷,為什麼一個完成高等教育並身為人師的人,連起碼對往聖先賢的禮貌都沒有?」
「那一鞠躬,不只使我明白自己的失禮,更使我了解文化仍在民間,復興的契機也在民間。」
這就是很好的報導文學描寫,它確實地掌握了「報導」與「文學」的均衡性,又有作者主觀的綜合,所以我很願意把它推選為第一獎。
其次,我選的是〈新燈、舊燈──林安泰古厝拆除一日記〉,這篇作品我認為是所有人選作品品文學的筆觸最好,結構最完整,象徵的意義也很明確的一篇。
可惜它的取材太小,是所有作品中取材最小的一篇,使它的客觀報導部份太弱,但是單就文學這一部分講,是最好的作品。
而〈杜鵑窩下的陰影〉和〈痲瘋病院的世界〉,給人的感受相當強烈,也都關涉到了報導與文學的平衡,帶引我們去看一些並不很知道的層面,所以我也圈選了。
〈最後一把番刀〉收集的資料很豐富,主題的番刀也很具有象徵意義,對於保護山地文化也提出了看法。但是這篇作品結構太散,資料過分複雜而且沒有適當的剪裁。
〈陽光照耀的地方〉有些段落寫得很生動,文字也優美,而且帶了一點向上的啟示。可惜作者的採訪還做得不夠深入,彷彿是手邊有一份資料,憑記憶就寫得出來。
〈最後一把番刀〉和〈陽光照耀的地方〉雖有缺點,和其他幾篇比起來,我仍然圈選了他們。
(胡菊人對甄選獎首獎作品的意見,早已擬好,經由主辦單位代為宣讀)
胡:「甄選組」經我選抽後剩下五篇:〈阿美族的生活習慣〉、〈痲瘋病院的世界〉、〈最後一把番刀:高山族的昨日、今日、明日〉、〈新燈、舊燈──林安泰古厝拆屋一日記實〉、〈杜鵑窩下的陰影〉,都是佳作。
〈杜鵑窩下的陰影〉寫幾間「精神病院」的實況,〈新燈、舊燈──林安泰古厝拆屋一日記實〉題如其文,是當天「動工」的現場記錄,〈痲瘋病院的世界〉寫「樂生療養院」被社會「隔離」的一群。這幾篇的結構極佳,前後貫串、脈理相連,予人以一氣呵成的痛快感,又都有一種本領,能把讀者帶進現場,又都能提出問題。〈痲瘋〉一篇,關顧面尤其廣闊,取材選例,又充份,又適切。三篇在襯顯問題上都有某種說服力,但對筆者而言,〈痲瘋〉一篇,使我這個自少就對這種病人聞之如見鬼魅的讀者,不單完全改變了觀念,對他們發生極大的同情,且有主動要為他們服務,和他們做朋友的衝動。
至此,在我的取捨中,生出另一個標準,如果在「形式」上都好,也就是說至少沒有犯我剛剛所說的流為「抽象文字」缺少文學表現法的毛病之外,我怎樣評斷高下呢?而以上三篇它們與第二標準「提出問題」又相符合,這就使我不能不從「內容」來看,所處理的題材,夠不夠大,所提出的問題其當下的時代意義如何?對我們的社會對大多數人的關係,是否密切?
至是,對我所偏愛的〈痲瘋病院的世界〉,與〈最後一把番刀〉一起比評,我覺得後者更切合我的最後一個標準。但因為它的問題較複雜、較廣闊,它自然不及前者的緊湊明快,可是高山族的問題,顯然是大多數人的問題,也是當下的社會問題,並且也是迫切的時代問題。這並不表示我對「少數」不重視,「少數」也應該關心和扶助。但痲瘋病人畢竟不及整個高山族,不及一個獨特的民俗與文化之面臨解體這麼嚴重,亦不及這些族人少年男女,進入都市,所構成的問題那麼嚴重。
當然就文章而言,文章也得顧全形式,而〈最後一把番刀〉除略欠緊湊,並且在交代背景時不得不有若干「分析性,總結性」文字,又引述別人的理論較多,此外,其大部份都為寫事實,寫特例,非常具體,有些場面,很有「文學」的感染力,於是我最後決定還是投它的票,雖然對私心偏愛的「阿美族」和「樂生療養院」等等不無眷戀,也顧不得了。
★表決
評審委員推薦了自己認為最好的甄選獎作品以後開始了初次的票決。
〈西皮福路的故事〉:姚朋
〈阿美族的生活習慣〉:孟瑤
〈台灣現有的書院建築〉:張系國
〈最後一把番刀〉:胡菊人
〈杜鵑窩下的陰影〉:陳奇祿
唱票人唸出這個結果的時候,大家都笑了起來。
(由於各人對自己心愛的作品都很堅持,只得進行討論、批評與說服的工作,所以會議顯得很活潑,這一次,仍由孟瑤女士先發言)
★熱烈討論各篇作品
孟:我看〈西皮福路的故事〉有一個感想,我自己很喜歡看戲,這篇尤其給人蒼涼之感。有一次我到永和去,剛好路旁搭了一個戲台,我就站在旁邊看了很久,發現形式完全變了。女孩子的化妝不但黏上假睫毛,還畫了黑眼圈,胸前還帶著擴音機,唱的人唱的時候還學歌星那麼捏著麥克風。讓我覺得台灣的戲更沒落了,不但年輕人不知道,職業演員也把這帶到一條莫名其妙的路上。一般來說,西方的歌劇也好,中國的戲也好,都講音色、音量,現在拿了一個科學的東西,什麼都沒有了。
而〈杜鵑窩下的陰影〉這篇,我覺得寫得比較浮光掠影些。
陳:剛剛所說的〈西皮福路的故事〉,裡邊第十頁波爾打吃(Poltlatch)原文應該是(Popaacpch),也許是打字錯誤的關係,將來登出來的話,就必須注意到。
(主辦單位立刻查對原稿,果然是打字錯誤)
此外還有就是「西皮」「福路」的注音問題,西皮的發音,作者注成(Sep-Pi),福路注成(Kao-Lou),我認為此注音有點問題,所以不注還比較好些。(Popaacpch)是美國西北海岸的印第安人。我常講文化在豐富的地理環境無法產生,而是在苦難的環境中奮鬥出來的。它那個地方是豐富的地理環境,而還能產生一點文化的原因,即是有這個制度的存在,就是每個人要打垮對方,所以積聚了許多財富,而強迫對方接受贈送,同時舉行一個宴會,讓你大吃,吃不完還帶著走,則你明年就欠了對方,如果不設法償還的話,即令你永遠抬不起頭來。因為這個原因,每個人都竭力的積聚財富。所以呢,我認為拜拜有時候也應該考慮是否必然要澈底禁絕,我們的拜拜和他們這種風俗很類似,我們如果真有一天取消了拜拜,也許農民都不養豬了,也會失去許多生活的目標。許多農民養豬就是為了拜拜,不養豬就可能把精力用到別的地方去了。
姚:我個人認為〈台灣現有的書院建築〉,這一篇的筆調雖然比較沉滯,但是態度很嚴謹,而且有學術研究的味道,每個他可以去的地方,作者都去了;又測量書院的大小方位,也許煩碎了點。但仍不失為一篇佳作。
孟:作者是一個建築師罷?
姚:那就不曉得了。
陳:〈阿美族的生活習俗〉一文,裡邊談到飲食、制度等等,談了很多。我所以不喜歡的理由,是因為一講到這些,我的專業知識就會出來作判斷,於是毛病就出來了。例如織布,可能是講錯了。作者也許不知道怎麼織,而且領子怎麼剪?那個時候根本還沒有剪刀,怎麼能夠剪呢?這是用織成一段的布,然後用刀子將它切開,再將二塊由後邊連接起來,中間挖個洞,所以現在阿美族的衣服都是和日月潭的毛王爺學的。
但是這些地方,要求一個年紀輕的作家了解,是很不容易的。
(討論至此,天色已暗,特地由香港趕來的胡菊人,由於颱風,班機延誤了好幾個小時,在下午六時許抵達了台北。他與其他幾位評審委員應時報董事長余紀忠之邀,共進了晚餐,之後,評審會議改在時報貴賓室再度開始,由於其他三位評審委員都已經過了長久的討論,於是大家請胡菊人先生首先發表意見。)
胡:我很喜歡〈阿美族的生活習俗〉,文筆鮮活,字裡行間,對阿美族生活的深摯懷念,使我如飲醇酒。它實在是一篇很好的「紀實散文」,相當單面化和主觀。如果拿來與同類題材的〈最後一把番刀〉比較,我覺得〈阿美族的生活習俗〉沒能像它那樣呈現問題,只是單方面謳歌這個民族的風俗習慣,為此美好之消失而惋嘆。對於整個現代文明之衝擊力,所予這種純風美俗的割裂、侵凌、腐蝕,以至於同化和征服沒有表現出來,而這是問題的核心;也是我們所以要以「報導文學」的方式,來寫這個現象的原因。為的是促誘大眾注視、引起共鳴、謀求解決之道,所以,是否能提出問題、呈現問題,便是我的「決選」標準。
★堅持的時刻
因為胡先生沒有聽過其他三位評審委員的意見,於是三位評審委員又分別簡單的把自己的意見說了一遍。然後,開始第二度票選首獎的投票。(由於各人心目中的首獎作品都不相同,又有過一次僵持的局面,於是主席建議每人可圈三篇作品,依各人心目中的排行,分別給予三個圈、兩個圈及一個圈,或給予一篇三個圈,另兩篇都是一個圈,也可以。這個方案馬上受到歡迎。主辦單位並立即打電話徵詢張系國的意見代其投票。)這次開票結果如下:
〈西皮福路的故事〉獲六票。
〈阿美族的生活習俗〉獲六票。
〈台灣現存的書院建築〉獲四票。
〈最後一把番刀〉獲四票。
〈杜鵑窩下的陰影〉獲四票。
〈痲瘋病院的世界〉獲三票。
〈陽光照耀的地方〉獲一票。
於是決定:就得票最高的兩篇:〈西皮福路的故事〉與〈阿美族的生活習俗〉,第三次投票決定首獎屬誰。投票結果居然是──
兩票對兩票!
姚朋先生與陳奇祿先生選〈西皮福路的故事〉,孟瑤女士與胡菊人先生選〈阿美族的生活習俗〉。胡菊人對〈西皮福路的故事〉順便發表了一點意見。他認為〈西皮福路的故事〉報導性強,而文學性弱,是他所不能圈選的。現在只剩下張系國了,他的一票在這時顯得份外重要。執行秘書高信疆於是打電話給在美國的張系國,請他投下關鍵性的一票。但結果卻也是出人意外的,因為張系國先生對這兩篇都有意見,他因此放棄了投關鍵票的權利。以下是他的電話錄音談話。
張:很意外的,〈西皮福路的故事〉和〈阿美族的生活習俗〉都是我沒有圈選的作品。
因為我感覺〈西皮福路的故事〉太接近於論文,如果它是一篇論文,很可能是一篇好的學術論文,但是依據我前面的原則,它缺乏報導文學主要的顏色。
它雖然寫「西皮」和「福路」地方戲曲的對立時,有相當深入的調查和分析,卻缺乏更生動的文學的筆法。
〈阿美族的生活習俗〉寫得很好很感人,像一開始寫到他大姨婆的形象就很鮮明生動。
可是這篇作品的結構不夠嚴謹,如果作者是阿美族人,結構照說應可編織得更動人,文學的感應也要更強烈的,可惜它的結構卻不是文學的結構。
這篇報導一開始還是好的,到了後半部卻流於平面的敘述,使前後不能平衡,顯示出作者的「報導」與「文學」取捨時的概念不夠明晰。
當然,這都是我的看法,也都牽涉到我對報導文學的基本觀點。
這次報導文學獎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意見不同,我想歸結起來還是「報導文學」定義的問題,也許參加文學獎評審的委員們定義都不一樣,才會有這樣的結果。
究竟什麼是「報導文學」呢?是收集的資料最豐盛?還是報導的事件最詳盡?或是文學的筆觸最有情感?
我想,我的定義還是報導文學是文學的感情加上客觀的敘述,再出之以個人的主觀識見的結合,與小說的文學感情加上虛構的故事是很不相同的。
我不知道其他評審人對「報導文學」的看法,在定義不是很明確的現在,我依照自己的觀點評審。但是對於得獎作品的結果,我當然還是肯定的。
★兩篇同時得獎
「報導文學獎」進行到深夜十一點半,由於張系國一直未投關鍵票,諸委員又一直堅持,最後,陳奇祿先生認為,與其相持不下,不如同時選取兩名報導文學獎,把獎金對分,每人得五萬元,而優等獎依然是五名。經主席徵得在場各位評審委員的一致同意,再電美國張系國先生詢問意見,他也無異議,表示:獎金對分比增設一名要來得合理。
此時,評審委員都吐了一大口氣,於是通過:
【 報導文學獎由〈西皮福路的故事〉與〈阿美族的生活習俗〉共同獲得。 】
評選委員同時選定〈新燈、舊燈〉及〈我在淡水河兩岸做歷史的狩獵〉為佳作。
時間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了,時報文學獎評審工作至此告一段落。本報同仁經過近五個月的辛勞也有了圓滿的結果。不知道是誰提了一句:
不知道明年會怎樣?
明年──
誰又是未來的文學獎得主呢?
我們虔敬的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