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我在49歲這年看了《羅馬》,想到一個人……

人間影展│羅馬‧媽媽  ☉聞天祥

二月在柏林影展見到Panorama單元近四分之一個世紀(1992-2017)的策展人威蘭史派克(Wieland Speck),他笑說卸下重擔最大的不同就是可以在影展期間看電影。其實辦影展卻沒時間看電影,很平常也很正常。我在這屆金馬影展「期間」也只看了一部片,而且還是趁《羅馬》(Roma)清早七點半做拷貝測試時跟著看的,就當作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羅馬》從第一個鏡頭就讓我目瞪口呆。先是水流滑過,如潮如浪;在泡沫水花之間,還映照出空中劃過的飛機。但是當謎底揭曉,這不過是女傭Cleo在清洗庭院車道的日常工作。世界之大,竟能集於幾塊地磚之內!尋常家務,能變得如此詩意,已無法單用精緻來形容了。

這是導演對童年時照顧他們的保母兼女傭Cleo的歌頌,卻未必是後者的主觀感受。她照顧這一家大小,和另一名女傭住在院子裡的小屋,她會親吻、叫醒每一個孩子,晚上也跟著他們一起看電視,但是當男主人需要一壺茶或任何服務時,她也會反射般地離去張羅。親近,同時也階級分明,導演艾方索克朗(Alfonso Cuaron)無需美化或批判,只是呈現,便百味雜陳。

就像同樣是水,影片後面一家子去海邊,孩子戲水,差點淹溺在海浪下,不會游泳的Cleo千鈞一髮去救他們。開場的詩意,在這裡變得份外的兇猛。神奇的鏡頭讓我們彷彿身歷其境,即使它不是3D電影,我們看到的還是黑白畫面,提心吊膽的程度卻勝過絕大多數好萊塢超級鉅片。

其實這部電影並沒什麼峰迴路轉的劇情,只是每顆鏡頭細看都耐人尋味,前文後理交織辨證出更複雜的人生景況。例如外遇的男主人丟下妻小,拿出差當謊言;女傭也遇人不淑,讓她懷孕的男友竟然電影看一半就落跑。無論階級高低,都遭遇人際情感的崩滅。

還記得看起來結實也老實的男友在旅館裸著身體跟Cleo秀「武功」的萌樣,以為只是個練家子;當女孩千里迢迢跑去找他,看著「團練」,我們跟她一塊迷惘這個男人的真實性格,也一併覺醒這並非單純的武術;待她挺著大肚子去挑嬰兒床,從家具行向外目睹政府利用民間武力對手無寸鐵的抗議學生大開殺戒,驚覺負心漢也在施暴的行列中。這段童年往事或個人回憶,被放大成時代的印記與歷史的年輪,也教各種暴力,更顯殘酷。我看侯孝賢的《童年往事》(1985)亦有此感。

(Netflix提供)

生命的無常,亦在其中。片中曾出現地震,Cleo親眼見證眾人驚魂甫定,保溫箱的嬰孩卻生氣勃勃地手舞足蹈。而在她分娩的那場戲裡,前景是驚惶痛苦的孕婦,後景是搶救無效的孩子;不要剪接,生死同框。於是,當她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主人的孩子,未嘗不是對自己失去親生的贖罪(因為她曾經不想要他),並且重生。

柯朗能把沒演過戲的Yalitza Aparicio在鏡頭前調教得演技自然純熟,已夠精彩,他卻沒因此讓媽媽(女主人)一角顯得多餘或者負面,則彰顯他無論在技巧與視野上都足夠成熟。相較於爸爸硬要開大車,而不管車道幾乎留不下一絲縫隙的權威與自我;媽媽不但和孩子們一樣跟Cleo相處融洽,在經歷傷心頹喪,她決定換車、跟孩子坦白,也是勇氣十足。想想除了遭遇背叛,她日後還要扛起整個家庭。主人與傭人,兩個女性不用假裝拯救世界,卻心照不宣,相濡以沫,也拯救了彼此。

老實說,撥雲見日,固然感動。但我最難忘的,還是那些難以為外人道的艱難時刻:地震後、海浪前、手術台、家具店,所有的孤立無援。

(Netflix提供)

看完電影後,片商隔天找我問了幾個問題,其中一個是《羅馬》讓你回想到小時候什麼事?

馬上映入我腦中的是6歲某個晚上,睡著的我被低咽斷續的聲音給吵醒,走下樓去,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那裡哭泣,她告訴我爸爸死了。除了在靈堂蓋棺的那一刻,我的印象裡,死亡就是媽媽在燈泡下的身影,周遭只有一片黑暗。好像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變得很容易從睡夢中醒來。

生命中總有很多不愉快、甚至不幸的事,但有時它們帶來更多的恩寵。很小我就感受到被側目或同情,但媽媽的韌性總讓我一起理直氣壯。雖然她也無法陪我到成年。但愈認識這個世界,就愈瞭解她的不易。

我在49歲生日的這天(但按媽媽的算法我應該50歲),看了《羅馬》,然後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