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都知道我這一年迷上壽山石,我瞞著妻兒,在淘寶網買了好多啊美麗的石頭,當然我買不起高端的,所以沒有所謂被騙買到假貨之事。我將來會寫一本關於壽山石的小說,所以這裡不多說了。(文、圖片提供/駱以軍)
但那真是美到讓人停止呼吸的奇異造物啊,你看〈觀石錄〉那高兆,迷戀壽山石之美豔,到了發癡的地步,「清秋雲日俱靜,空山天色者一;一橫二寸、高半寸,望之如郊原春色,桃李蔥蘢;一如出青之藍,蔚蔚有光;一黃如蒸栗,伏頂有丹砂,茜然沁骨;……兩峰積雪,樹色冥蒙,飛鷺明滅,神品。一如凍雨欲垂者,方寸;夏日蒸雲、夕陽拖水各一;如墨雲鱗鱗起者一;一半寸薄方,有北苑小山,皺染蒼然;冰華見青蓮色者一,逸品。一長方如美人肌肉;方寸中含落花落霞者二;一二寸方者,通體如黃雲中曈曈日影;葡萄、太玄、犀花、艾葉綠、鹿文、苔點各一,俱妙品。」
他說的都是真的,如今在網路照片上,有的買得起有的買不起,那些醉芙蓉啊、蠟燭紅芙蓉啊、高山水洞桃花啊、二號礦有白泛嫣紅暈黃者、美極的杜陵石流水紋,美極的善伯那個膩醇之感,或是看不見田黃了,但仍有老撾北部黃一樣瑩潤膩透,買不起青田燈光凍,但也有新挖出的有格裂的菜花黃,或是雲南天藍凍,或壽山自己一些較便宜的原石小料花坑啦、山仔瀨啦,都有非常美的石頭哇。
於是知道,清代民國文人為何都沉迷篆刻。如張愛玲說她父母那輩的人,像是磨坊石碾輪上,被碾著的穀粒,中西、古今的劇變衝突全壓在他們身上,背後的文明支撐全崩解了,魂兮無所歸依,那個精神上的痛苦、凌遲片剮之痛苦,如今的我們很難理解。所以吳昌碩、齊白石們,家鄉被戰火摧毀,逃到上海、北京,那麼大的專注力,用雕刀在一方小石頭上,從秦奏、漢碑、石鼓文、唐鏡銘文,找那些遠古人們的字,自由竄奔、天地不受限的字,用雕刀徹夜瘋狂篆刻在石章上。那是個真正對恐怖顛倒,可以躲在其中的靜美小宇宙。
我是迷上壽山石之後,才胡亂順藤摸瓜,知道原來台北在七、八○年代,是整個壽山石、青田石、加上文人篆刻的一個燦爛時期,我將來小說會來處理這一段時光:主要分兩股人,以陳可駱這樣胡塗提著兩箱壽山石到馬祖兜售,結果海峽封鎖,回不去的倒楣福州人;或是像臺靜農、喬大壯這些魯迅友人、學生的江浙系文人,白色恐怖中之憂畏鬱苦,所以有一群高人(本省外省都有)一起玩篆刻。
王壯為、曾紹杰、王北岳,乃至後來我在黃崇凱小說讀到的黃靈芝、楊雲萍,都在這個傳奇的篆刻同好圈裡。乃至如今已是大師的陳宏勉,與他們交集的鈕雕大師廖一刀,當時都是年輕人啊。這對我這野蠻人來說,真是天寶年間事,畫中的神仙人物,連我死去的父親,可能都是像現在追星族,要輾轉聽誰誰告訴他,哪個神仙的逸聞妙事。
我父親是個老文人,似乎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光,也偷偷迷篆刻和石頭,但當時家境更不許他碰貴一些的。他過世十五、六年了,永和老屋一堆他當年大半生積蓄買的古書,後來要捐,人家大學圖書館還頗困擾。母親知道我在瘋印石,拿出父親生前當寶貝珍藏的各種藏書印,想傳給我。我發現父親的章料,多為昌化石、青田石、壽山石的練習章,就是並不在如今我上網那些美如夢幻、價格高昂的「凍」,他的章石都頗大,頂上或有雕上獅子,但章面雖各有那些石材的斑斕花紋,但都是石料感。
父親當時自己買這些章,那外頭的錦盒都爛了,但他都有記下哪一年在那個市場地攤買的,可能父親沒有結識真正的壽山石玩家,全是自己小孩氣的,附庸書上看來的古人風雅,有些印刻了他的號:「觚園」,或「石泉」,他的藏書極多,每本扉頁都蓋上藏書印。後來母親又從父親的老五斗櫃,找出一整副篆刻刀,大小斜刃平刃有十幾柄,母親本來要我帶走這副刀,但我看刃沿刃口全是銹,便罷了。
有一兩枚印,歪歪斜斜,笨拙刻著父親自號「稼軒」,應是他當時真的想好好練習這篆刻,但後來我們陸續出生,食指浩繁,他為了養家,忙於到處兼課,便放棄了這祕密的愛好。但也有幾方好章,是當時他請侯吉諒先生篆刻的,那可是他的珍寶。
半年前,我牡羊座發作,上淘寶買了一整套篆刻刀,後來又買了一組電動雕刻刀和各式可換式刀組,還訂了一箱十餘塊手掌大小的芙蓉石邊角料(石質很差,故非常便宜)。但磨磨搞搞了一下午一睌上,終於還是磨光了耐性,完全沒有想像中「和石頭產生對話」,可能我們這一代人,文字、訊息、美、造型,皆已從屏幕跳閃任意得到,那已改變了身體最內在的節奏。
我因此更佩服那些用雕刀,在印石上細細刨刮,粉屑紛紛,而其實不到最後,不會浮現一組,倒反過來的,線條如游龍如獸舞的,某種意義上已不全是字了,一種活在古老時光的神靈,那樣的低頭專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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