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百貨公司的型錄和網路商城鍋具都在特價, 烹飪部落格的文章也不斷在訴說冬天裡那些溫暖的食物,在我的心底泛起一圈一 圈向外擴散的漣漪,我包裹著毛毯,像在雪地裡搭起帳篷,渴望著一杯熱可可流 暢過寒凍之軀,無奈卻生不起火。住所陽台上的空瓦斯桶始終沒有被帶走,沒有被填滿,廚房不再冒出熱氣。我只能在夜裡偷偷做四方形的夢。
沿著圖片裁成方形,鑄鐵鍋、琺瑯鍋、湯鍋、食物調理機、烤盤、鍋鏟、面 夾……,仔細地將小紙張翻面、上膠,貼進空白筆記本中,順手摸一摸再把紙張與本子密合。指尖滑過時,或許它們會一一浮現,建構出夢想裡的空間,可以像 旅遊頻道的美食節目中略胖卻飛揚的英國名廚奧立佛主廚那樣流暢自信地做菜,鍋具中散發出蒸騰的熱氣與香氣,牛排上有著鑄鐵鍋的條紋痕跡,再從桌面上順 手摘下幾葉香草當作裝飾,再以五分鐘的時間做一道簡單的甜點,我也是自己的大廚。但這些可能在午夜鐘聲十二點響起時會幻滅。
曾和愛過的L在深夜裡談論廚房,「你不知道吧,有人說廚房是最溫暖的地 方。」我告訴他小說的情節,並貼給他自己最喜歡的段落,不記得L說什麼了,大概是他一貫的笑,或認同地說我也覺得之類的短語。後來一路從蘋果派談到我 嚮往電影裡中島式的廚房,可以一邊做菜一邊聊天,餐廳與廚房間不需要有隔閡, 而且一定要有烤箱烤蛋糕,我想要那樣的空間。他說若以後的房子夠大的話,我 們可以擁有這樣的廚房,我煮飯,他打掃,似有若無的刻畫夢境、未來,過於虛美彷彿一個虛妄的神秘森林,令人不敢相信,也像他浪漫的星座,兩條游泳的魚, 美得令人卻步。在他離開我們共同的城市之前,我多想為他烤一盤蘋果派,卻沒有任何願意出借的廚房。而關於後來的我們,誰也不曾為誰煮過飯和打掃。夢仍然是夢,我知道的。
母親不愛我進廚房,除了幫忙之外的佔領廚房,都是不受歡迎的,「妳嘛卡好心咧……」她總是用愁容搭配這句話作為開頭來控訴,如同雨水是毀壞花期的兇手,或許我總是在傷害那空間裡的秩序,烤壞了幾盤徹底焦化的巧克力餅,煎壞幾尾最後成了破碎的魚,讓一些鍋子染上黑。我嘗試做一些指令外的食物,像是料理節目上的西式燉肉、乳酪蛋糕或義大利肉醬麵,那些她不懂的食物,無論滋味如何,我仍不夠好心地去破壞她守衛的秩序。我曾向朋友要求借幾個小時使用廚房,而另一個守衛者他的母親,同樣捍衛她的領土而拒絕。
她們都擁有屬於自己的廚房。
我想那並不是太輕易擁有的事,在母親的一張舊照裡發現,三個女人各自拿著蔬果在廚房裡合照,畫面看來似乎笑容和諧,不過那是真實的嗎?來自不同家庭的三個女人,當她們齊聚為丈夫的家庭煮食,鍋鏟之間究竟有沒有戰爭。母親說她懷第一胎早產破水將臨盆時,想跟大嫂借汽車送到醫院去,但是被以不是生兒子給拒絕了,似乎不難發現,那廚房的笑容背面沒有光的地方,陰暗而潮濕的枝枒蔓生,始終把人攫的緊。往後在廚房裡的日子,總有一把隱形的手,抓著誰。擁有自己的廚房多年,母親的堡壘整齊光潔,偶爾那些不尋常的碰撞聲音仍會出現,記得一次親友造訪,父親急著要母親再把昂貴的烏魚子端出來請客,正在煮食的母親沒有回話,在不停地催促聲中,巨大的碰撞聲從廚房的對餐廳的小窗口迸出,「呷遐好欲衝啥……」所有的埋怨濃縮成一句話,包含父親長年對親友的無止盡付出,金錢的、情感的、物質的,多年來兩個人辛勤的生活,卻是苦了自己一家,太多複雜的情緒。母親沒有掉眼淚,她仍努力翻動鍋鏟,翻攪著一鍋她拿手的炒米粉,那一天的米粉滋味仍然是好的,只是尾韻留下一點鹹。
我渴望一座自己的廚房。 那裡面沒有別人的痕跡,我想為誰真心的煮食,做我的料理。不是那種將你的我的物品分類好,放在同一個空間,彼此不越過界線,除了人之外,其餘一切都缺了歸屬感,以為自己是房客。更厭惡廚房裡成堆的雜物,放到過期的乾糧,全都裹上了灰,甚至有換季被淘汰的衣物,這些都不適合這個空間,不能歸類於食物的,不屬於我的。
在另個城市生活的日子,我曾有過一個窄小,在某些時刻屬於我的空間,迷 戀著煮食,想把母親的味道帶來,或重新加熱從南方乘載重量而來的家味。可是現實始終把我帶向夢之外,大多的食物缺乏母親的味道,剩下以廚餘裝袋後進入冰箱冷凍庫,後來那個空間被荒廢了,層疊的油污碗盤、腐爛果皮,沒有火的瓦斯爐是櫃子,放著鍋盆。曾經我厭惡母親來到城市的房子裡,當她拖著退化的疼痛膝蓋收拾著污穢,打包冷凍的廚餘,我總是愧疚,討厭那樣的卑微。
長年夢著與我墜入婚姻的 S 說:「妳已經擁有屬於妳的廚房了。」那不算吧,我回應。「至少在這裡沒有人管妳啊,不要太貪心,人生總是不完美的。」是啊, 自私而貪婪的我,害怕那些無法掌握在手上的東西,有形無形的,會把人與人之 間最初的美好給摧毀。S說曾說要給我一座廚房,他以為他給了,卻不是我的, 那是跟母親早年一樣,不能私有只能共享,誰也不能越界的領域,一座廚房涵蓋各家的物品,如案發現場必須處處小心,深怕毀壞了什麼,要觸犯了誰,那樣的廚房終究還是令人膽怯。只是我仍在找,卻到達不了那個彼端的廚房。 我曾在S家的廚房裡熟稔地切著水果,S的母親見了說:「妳幫忙切水果很好,但是不用那麼麻煩,沒有關係。」便端著她從另一個廚房切好的水果盤端到客廳給客人。那廚房突然安靜得很空曠,留下我獨自品嚐著整盤水果,那其中還有母親特意從南部寄送來的夏季限定芒果,我和它們在無人發現的時空裡,那樣孤獨存在。佯裝外星人,空無的太空裡,至少我們來自同一個星球,這樣也許會減少一點寂寞感。
交往多年,S看待婚姻這件事情是極為樂觀的,他總是說:「既然這些問題, 百分之六七十的人都會有,那麼我們又何苦去擔心。」而我恰好是與他相反的那 一端,所有關於結婚兩個字的看法,我們都像舊時電視外景綜藝節目的遊戲那樣,一條彈力繩綁著兩個人,背對背往前衝,看誰會先被另一個人拉倒。攝影鏡頭分別定格兩端,一邊明亮如清澈藍天;一邊掙扎如烏雲暴雨,彼此碰觸不到,直到 遊戲結束,勝負分出高下後拉扯的碰撞,那時的我們會不會都變成了目標全倒的骨牌,可惜有一條線在終點前停止,大家只是努力地吹,想讓骨牌繼續前行,卻來不及問骨牌怎麼不走了,那樣我們還能安然地過關達成任務或贏得獎金嗎?
對於結婚的人,家是這裡那裡,娘家還是夫家,家是什麼?回娘家的姊姊們,平時退讓在另一個廚房外的她們,說是要幫忙準備,便和母親及未出嫁的我,躲在那個近四坪大小的空間裡,有人切菜、另一個洗碗,母親手持鍋鏟,我在一旁備好盤子,最後進來的要端菜。狹小的空間擠滿人,卻各有其位,默默成為行進中的靜謐和諧,大多時光揉雜了母親獨有的料理香氣和油 煙氳氤,我們在廚房裡交換祕密,將一切都隔絕在這裡之外,自在地盡情傾倒。關於那些婆婆、大姑小姑、妯娌或是更多的紛雜之間刻出的一道大三角型,數學不好的人可算不出函數,只能被紅筆畫上無數個叉,答案還需要再算再算。在題目出現之前,關於雙方家庭的見面、提親、婚宴,通通看起來都是那樣華美的,誰握著誰的手說:「我很喜歡她,她很乖,我們都會對她很好……」那花艷笑容回想起來竟像小丑演員,如同婚禮上那些花籃,時間一過就是凋零了,什麼都是控訴。誰不是戴著假面具,維持表面的平和。
哪個女人不需要一個祕密空間,可以盡情將內在的黑暗燒成火光成為散去的灰燼。偶爾網路上那些需要幫忙保守祕密的發文,偶爾會偷偷地浮上社群軟體。 新婚才剛一年的友人,說自己在下班的深夜裡,因為婆家夏季洗冷水,沒人打算叫瓦斯,洗了好幾天冷水澡,即使燠暑也打起噴嚏又偏頭痛,只好獨自在深夜的廚房燒熱水,希望能有個舒服的熱水澡,洗去疲憊,不為別人,不靠他人,那空 間裡只有自己和自己那般寂寞地燃燒火焰。後來她回了幾個字:「偷流了幾滴淚。 噓,別說」。
母親私有的廚房,是她的,是女兒的保護色,誰也不能侵擾。 我想起電影中的一幕,主角母親被問及插的花是什麼流派,回答:「我自成一派」的那種氣勢,母親在廚房裡的料理也是自成一派我們家的滋味,用來撫平憂傷。
在我曾宣告也許暫時不會朝向婚姻時,父親面露擔憂,而母親大致上平淡些,「唔要緊啦!」她總是這麼說。每當被問起我是否該結婚了,母親又總為我開脫地說:「還未啦,這細漢仔要三十多才欲予伊嫁。」於是我又安心吃著一碗母親的剛煮好的虱目魚麵線,暫時地繼續躲在防空洞裡,逃避世界的灰燼,婚姻的落跑者。
S仍然用灼熱的眼神看著我說:「妳相信我嗎?只要妳相信就絕對可以的。」我當年的少女母親與姐妹是否也為自己催眠,「妳可以的,他可以的,我們可以 的。」若無其事地進入一個新戰場,有人退出廚房,有人死守,而誰都需要一個夢中的廚房,或許是母親的、自己的、原生家庭的,可以在家庭的鼾聲中,關在 廚房裡喝上一杯久違的酒,加不加眼淚都好。我感到自己迫切的需要,一個不會 被打擾的廚房,讓我好好煎一尾南部味的虱目魚。而不是催眠,畢竟誰能面對清醒後的事實。
如果要我回答,關於婚姻,關於廚房,我想就像小說中說:「判斷住在裡面的人的喜好」我想自己需要的還是廚房。一個屬於自己,也許有他有我,有我們 或別人,但那仍然是我可以自由揮灑的堡壘,我可以置身於其中,靜靜地刷洗那 流理台,擺上那些鍋具,放上幾本食譜,冰箱裡整潔擺放著食材,捍衛我所擁有的味道,撿拾那些愛情變成家庭後,破碎需要被一一拾起的時光。
必要的時候,我仍要回到母親的廚房,繼續成為女兒,在那個告解室裡面, 重新拼湊自己,成為結局「只要是我足跡所到之處,那裡都會有許多許多這樣的 廚房。」
(本文為第39屆時報文學獎散文二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