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約三十出頭的畫家老師,揹著畫具從基隆經由漁路小道來到瑪鋉溪口。右手邊海天交界處的基隆嶼、海面上飛翔的海鷗、嶙峋的各式地質岩石;左手邊林投樹後的山壁、在山上盤旋的老鷹。畫家拿起畫紙速描下來。過了一處公墓來到寬約六公尺的溪口,溪水滾滾而下。畫家看到了她。
- 溪屋的滄桑
瑪鋉溪邊有一間日式木造的獨立房子,大家稱它「溪屋」。溪屋可以遠望溪口:海面浪花拍岸、輪船穿梭,天青青海藍藍。對岸是蒼翠的獅頭山,山影映溪水流緩緩,蘆草低盪溪鳥啄魚。山嶺的腳踝有一條泥土路直達黑橋頭,叫獅頭路,「過港」的人家到街區來可繞行此路,或從溪口較淺處涉水而過,或渡唯一的竹筏。溪屋往上遊約三百公尺的溪畔,有一對渡船口,東岸渡口有一間竹牆竹頂的休息小屋,西岸渡口則只是小路邊的鵝卵石灘。
從基隆的外木山,經情人湖崖下穿過濱海的林投樹叢,來到瑪鋉溪口,是一條挑魚的「漁路小道」。
他,約三十出頭的畫家老師,揹著畫具從基隆經由漁路小道來到瑪鋉溪口。右手邊海天交界處的基隆嶼、海面上飛翔的海鷗、嶙峋的各式地質岩石;左手邊林投樹後的山壁、在山上盤旋的老鷹。畫家拿起畫紙速描下來。過了一處公墓來到寬約六公尺的溪口,溪水滾滾而下。畫家看到了她。
她,一個上墳回來的女人,把拖鞋放在謝籃裡,正要撩起裙襬涉水而過。
他喊住她:請問這裡可有擺渡的?
她指劃著山踝說:沿著那條路往上游走,溪邊有一間小竹屋,是渡口。
他望著她步步為營的涉水而過,海風吹拂長髮、吹拂著她的衣服,吹得露出堅挺的胸線。
他回神時,立刻畫下這凝動的一刻。
一週後週六的午後,他又來到溪口,慢慢的沿著山踝小路走,眼睛卻望著對岸的萬里小村,遠遠看到棲居水濱的日式木屋。
他來到渡口小竹屋,船家正在午睡,桌上新砌著一壺半溫的茶水、幾個倒扣的茶杯。他坐在桌邊,獨自酌了一杯茶。提起畫筆素描下山腳的溪流與對岸的田園,還有那田間的豬灶。
船家早已醒來,沒驚動他的思緒,直到他停筆。
你醒了。
你又來了。
畫家把上週在溪口的速描拿出來,說他要過溪去找她。還提及那日式小屋。
船家看了看說:你不妨到街上唯一的剃頭店試試。就開始講述溪屋的滄桑:
溪邊獨立的木屋大家稱它溪屋,是秀娥的住所,就是你在溪口碰到的那個女人。
秀娥的媽媽是剃頭師傅,她和一個礦工生了秀娥和弟弟。礦工有自己的家庭,爭吵之後,礦工的元配上吊身亡,礦工就不再回來看他們了。
秀娥長得面目姣好身材玲瓏有緻,嘴巴很甜。十五歲就被基隆的酒家看上,老鴇串通阿旺設計了一個圈套陷害秀娥的弟弟,要秀娥下海陪酒,賺錢來賠償他弟弟所造成的損失,否則就要斬斷她弟弟的雙手。在老鴇及保鑣的威脅下,秀娥的媽媽哭哭啼啼的央求秀娥救弟弟。
秀娥很不情願地跟著保鑣來到基隆,老鴇幫她治裝,教她化妝、唱台灣歌謠和日本詩歌、划拳,及一些應對客人的技巧。最讓秀娥受惠的是學了基本的漢文。秀娥很聰明,她和老鴇訂了一份記帳契約,言明賣笑不賣身,把弟弟的欠款還清就不做了。
由於天生麗質,幾位客人同時要點她坐檯。聰明的秀娥訂定自己一天只陪一組客人純陪酒,最多只能摸摸手,人選由客人願意出的最高價格決定。競標的結果,身價越來越高。客人當然不能就此滿足,最誘人的是她的雙峰。
某日,老鴇私下和幾個無賴設下陷阱:四個客人合資,帶頭的出資四十元,其餘三人各出資二十元,一百元高價標得當天秀娥的坐檯。老駂在秀娥的酒杯裡下了迷藥。老鴇也不是省油的燈,只許四人脫光秀娥的上身,自己則坐在椅子上監視,於是,四人輪流如餓虎般的壓到秀娥的身上。
迷藥的效力並不長,加上四人用力過猛,弄得秀娥一身疼痛,當她驚醒發現自己狼狽的樣子,嚇呆了,四位客人則抱頭鼠竄。老鴇冷冷的說,我是要幫你早點還清債務,才會出此下策,妳看這一百元這麼容易就到手了,抵得上妳幾十天賺的,這一百元全部算妳的好了,還剩下一千多元的債務,以後要怎麼辦妳自己想想,妳好好的休息幾天吧。
秀娥哭乾了眼淚,在保鑣的「保護」之下回到萬里,一聲不響的躺在床上,撫摸著自己瘀青的身體。
這時阿旺來看她。秀娥眼淚不聽使喚的流了下來,大聲的叫喊道:「這下你該滿意了吧!」,並且狠狠的撕開上衣。阿旺嚇了一跳,知道自己事跡敗露,也開始發狂起來,大聲的狂叫:「你媽媽害死我媽媽,害得我爸爸整日喝酒不去工作,害得我快要餓死了,害得我不能像妳一樣去讀書受教育,害得我只能討海、做炭坑阿、撐渡…」。「你的厄運還沒完呢!日本警察來家裡調查,要抓妳去當慰安婦,妳自己小心點,我有告訴妳喔,不要怪我無情…」。話未說完就砰上了門,一路罵著出去。
話說到此,船家左手托著下巴,雙眼直勾勾的望著斜對岸的溪屋。
你就是阿旺?畫家說。
早被改叫「阿衰」了,船家說:我不應該這樣對待自己的妹妹。
後來呢?畫家說。
那天我回到家後覺得很難過,又想到秀娥的處境,若真是被抓去當慰安婦,那我每月就無法從老鴇手裡分到紅包,這樣不是白白的苦了秀娥。於是就去把這危急的情勢告訴秀娥的媽媽,她媽媽給我十元,叫我請保鏢去喝酒。保鏢是從萬里出去混的。
秀娥如當頭棒喝,顧不得身上的疼痛,趕快整理一個簡單的包袱,媽媽給了她五十元,連夜過溪「跑路」去了。就是你來的那條漁路小道,投奔基隆的一個恩客 ── 賜福。
賜福是有家眷的人。深夜,急促的敲門聲,應門的是他太太。他們收留了她,藏在家裡不見任何人。
一年多後的春日深夜,秀娥帶著一個男人來找我:
現在輪到賜福要被徵召去南洋當軍伕,秀娥問我能幫忙嗎?
我說:要怎樣幫?
把他藏起來,秀娥說:阿爸不是有一塊山坡地在沙崙對面、你家後面的山上嗎?幫我們整理一下那裡的工寮小茅屋,租給我們,給你錢,定期幫我們買點食物用品來。
秀娥和賜福在山上的工寮住了下來,在旁邊的番薯田裡闢了一塊菜園,引一條泉水灌溉。我定期幫他們買一些米油鹽酒和雜物去,還帶去二對小種雞。
山居寂寥,患難與共,兩人的感情越來越好。秀娥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生了一個女孩,是她媽媽親自幫她接生的。我冒險到瑪鋉溪上游崁腳的清澈激流裡,幫她抓鱸鰻泡酒蒸熟補身體。阿旺不忘吹噓自己的功勞。
就在秀娥生了阿葉滿月的那天,日本人戰敗宣布投降了。我辦了一桌麻油雞酒,宴請兩位幫隱瞞賜福身世的日本警察朋友,日本友人打趣說:恐怕要換我們來住工寮了。果然在等待遣返的期間,警察宿舍擠滿了拿著鋤頭、鐮刀和挖礦鎬的鄉民,要求還我親人來,他們的親人有的去南洋當軍伕,有的去當慰安婦,還有因反抗日本殖民,被用槍射死的先人。
賜福和秀娥回去基隆,我把日本友人的家眷安置在工寮裡避難。
二年多之後,秀娥牽著阿葉回來,要我幫他們找一處房子住,並說:半夜裡賜福被新政府的警察抓去,一直沒有回來,歐嗓說恐怕不會回來了,他們打算搬到鄉下去,給了我一些錢,叫我好好教育阿葉。
於是,我幫秀娥在溪邊買地蓋了溪屋,離我的渡船口不遠,以便就近照顧。秀娥帶著阿葉,白天回到媽媽的剃頭店幫忙。
- 流淌的溪水
畫家起身到瑪鋉溪灣晃悠,白雲泊在岸邊山巔,溪水悠悠緩緩,陽光下點點晶亮,溪畔石頭激起水濺幾處。他來到那天秀娥涉溪而過的登岸處。
畫家放下包袱、脫掉鞋子、挽起褲管,坐在溪口的沙岸上戲水。起身走入街區,在三角埕的吃了一碗什錦湯麵。經由老闆娘的指點,很快就找到理髮店,果然看到了秀娥。
秀娥馬上迎了上來,咦!這不是上禮拜在溪口問路的那個人嗎?她請他坐下,說,要理髮和刮鬍子嗎?
喔,妳說甚麼?
我說客人要理甚麼髮型?
把鬍子剃掉,修修臉,頭髮洗一洗。
另外一個人進來,秀娥的媽媽去招呼。
秀娥幫畫家修臉、洗頭,抹上一層面霜,把頭髮吹乾,攏到腦勺後,依舊用橡皮筋束住。整個人煥然一新。
兩人從鏡子裡看著彼此,秀娥忽然想起賜福,她的手心泌出微汗,攪亂了沉寂已久的心湖。
畫家向秀娥問起溪屋,並拿出先前的素描給她看,表明想住溪屋幾天。問是否有空房間可以出租?並拿出一張身分證件。
秀娥問他,為何知道溪屋?他簡單說明是擺渡的阿旺告訴他的。
秀娥跟媽媽商量了一下,媽媽說她和爸爸可以暫時搬去和弟弟住。
秀娥說,我先帶你去看看是否合適。
溪屋是一間單層橫長的日式木屋,用磚塊砌成屋腳墊高了木質地板,以平衡屋基的斜坡;屋內正門離地一級木階,進入拉門是約十二疊的木質地板客廳:隔著木牆是榻榻米臥室,二間各約六疊;室外向溪的方向,有一條木質地板的走廊,走廊下有階梯可以連接一條走出來的斜坡路,通向下方的水域。廚房和衛浴設備在屋身的一端。
秀娥介紹了父母睡的房間,畫家約定下週六將畫具搬來。
畫家離開後秀娥坐下:他的一舉一動縈繞在她的腦海裡,又聽他說來自基隆七堵,更加思念起賜福。
賜福捲入228事件被帶走之後,秀娥回到萬里建了溪屋居住,她把屋內刻意擺設成在基隆七堵生活的樣子,總期盼有天賜福會突然出現在門外。每逢朦朧的月色籠罩瑪鋉溪上,孤寂的清風吹過兩岸的竹林與蘆葦,秀娥就會拉開臨溪的木格紙門,在走廊上唱著改編的、賜福常唱的「荒城之月」。
每當淚水沿著雙頰流下,秀娥的媽媽會將小阿葉安置到榻榻米上。酌二小杯清酒,兩人對月澆愁,愁更愁。
斜對岸小竹屋裡的阿旺看到溪屋幽微的燈光,就知道兩個女人又在想念各自的男人。
阿旺因父親酗酒中風,照顧得很辛苦,夫妻倆經常為此吵架,他就跑來夜宿渡口竹屋,暫時圖個清靜。
一個月明星稀的中秋夜,月光灑在溪岸的小路上。阿旺依照和秀娥的約定,帶來一個左手左腳行動略顯遲鈍、瘦小乾癟的老男人。秀娥的媽媽先是驚訝了一下,接著很快會意過來,二十多年的委屈,一下子潰了堤;瘦小男人則默默無言,眼眶裡噙著淚水。秀娥在媽媽的房間擺開一張矮桌,將阿旺帶來的紅蠟燭點上並擺上自己準備的酒菜,溫好一壺清酒,置上兩只小酒杯。當晚秀娥帶著阿葉到弟弟家過夜。阿旺也單獨回自己的家。
- 戀戀沙崙
每週五的黃昏,誠坡就會到溪屋來,週一清晨就回基隆七堵去,他是基隆中學的美術老師,沒課時和放假的日子,都埋首於繪畫世界。
原本誠坡都在外面用餐,但聚精會神於畫畫,經常錯過了吃飯的時間。秀娥就自動幫誠坡張羅三餐,誠坡會添補一些餐費。秀娥一直在誠坡身上尋找賜福的影子。
《渡溪》
誠坡搬到溪屋的第一個晚上,就拿出在溪口的速描,構築在油畫帆布上。第二天午後,他找阿旺渡溪,來到初次邂逅秀娥的溪口。
他在畫布上鋪陳白白廣漠的沙灘一灣、遺留彎曲起伏的波痕一條;坐上深淺黛綠的山嶺一脈、飄過無際藍天的白雲幾朵;灑染橙紅絢爛的落霞幾抹、飛入海面的孤獨蒼鷹幾點。
回到溪屋之後,誠坡將今天的作品 ──《渡溪》晾在木質走廊的背光處。
秀娥提早回來煮飯。小阿葉蹲在《渡溪》前面,端詳了半天,悄悄的跑去告訴媽媽:阿坡叔在偷畫妳喔!
晚飯間,秀娥問誠坡:今天還順利嗎?畫些什麼?
誠坡說:我在畫王勃的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鷹』齊飛,『海』水共長天一色」。
秀娥盯著畫中的女人,嘆息著青春歲月流逝永不回頭,伊人你在何方?
《思念》
昨晚誠坡告訴秀娥,計畫今天要早點去更遠的沙灣,一探那廣漠沙灘盡頭。
秀娥提早起床。準備了早餐和壽司便當。
誠坡仍然沿著海水浸濕過較硬實的沙灘線走,挽起褲腳,將布鞋收入秀娥特地為他加了兩條寬肩帶的背袋,可以繞住兩邊肩膀,揹重物省去不少力氣。走了一段沙灘,發現一條小小的清澈流水從沙坡上方流下,流入湧著碎浪的海岸。他左轉逆著「水溝」向上方走去。
「水溝」上游有一口水井,井旁的香蕉樹叢下有兩個婦人在洗衣。
村子不大,不消半個鐘頭就繞了一圈。回到井邊已無人影。古井周圍的水泥地也乾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背包坐在水泥地上,喝了兩口水,從背包裡拿起炭筆和素描本,勾勒出眼前的風景。
已到中午,誠坡站起來伸伸筋骨,開始享用秀娥的壽司午餐。腦裡浮現出秀娥的身影。
香蕉樹正好在井邊投下一片陰涼。他躺在井邊凝視天上的白雲,繼而把大帽子蓋在頭上,側彎著身子,一隻手跨在井牆上,像是抱著井壁,睡著了。
一個婦女,出現在屋舍間的弄堂盡頭,右手牽著一個小孩,左手拿著一條繡花的手絹。她梳著包頭,穿著合身合體的旗袍,婀娜多姿的、緩緩的笑向他來。他伸出手,她卻若無其事的越過了。
他奮力的從她身後抱住,回眸的卻是一個燙著短髮、穿著洋裝的女人,她對他微笑。正待出口說話,卻聽到一連串的童言童語…。
誠坡悠然從夢中醒來,伸個懶腰。三個六七歲的男女孩子,圍著誠坡竊竊私語,看到他醒來,女孩子趕快跑掉,二個男孩子則站著不停的笑,其中一個較大的孩子開口問他:為什麼你的雞雞會翹那麼高?
誠坡不好意思的說,我幫你們畫畫,男孩子們都很感興趣,就坐到井牆下。畫好素描,誠坡說,等我把顏色塗上去,下次再拿來給你們看。回家後,誠坡畫了一幅《思念》,因他想起自己的約八歲的兒子。
太陽已掛在西邊的山頭上,誠坡逆著來時路回到溪屋。
秀娥還沒有回來。誠坡倒了一杯開水,躺在榻榻米上,翹著腿。想起下午的夢境,油然升起一股思念,思念屬於從前,從前的種種,猶如鏡花水月,又似昨日的情境;一種愛戀,愛戀著幸福的甜蜜,甜蜜猶如虛無飄渺的夢境,會否永遠?
秀娥母女回來。誠坡把今天的素描拿出來。
這是沙崙村,秀娥說,這個大的小孩是阿旺的兒子。
《愛戀的珍珠耳環》
有一天。誠坡說:今天要送妳《愛戀的珍珠耳環》,以感謝半年多來對我的照顧。然後從走廊拿來一幅12P的油畫,是一個女人上半身的回眸。
啊!這是我嗎?秀娥驚喜的手掩著嘴巴。
誠坡又從衣櫃裡拿出一本精美的畫冊,翻到《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那一頁遞給秀娥。說:雖然我有妻子妳有賜幅,「請相信我,我們會找到平衡的方法」。
秀娥心裡似乎有一絲甜蜜輕輕掠過,她微笑的看著誠坡,臉上畫了一個大問號。
誠坡說,等下要把《思念》拿去給阿旺轉送他兒子。接下來的八個週末,可能沒有空來萬里,因為我忙著籌備聯展的事。中秋節那個週末我會再回來。
喔!秀娥不知道說甚麼好。
誠坡走後,秀娥拿著畫冊回到自己的房間,將棉被疊在角落靠著坐,一頁一頁的翻閱,圖畫是很美,但是文字卻不甚了解。
第二天放學後,秀娥拿著畫冊去萬里國校,找一位她讀國語補習班的林老師,請他指導。他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單身漢。問了秀娥這畫冊與畫像的來源?還問了房客的名字和工作的地方。
他講了楊·維梅爾、維梅爾太太和葛麗葉三人之間的複雜關係。並強調維梅爾的妻子在維梅爾的心裡是無法取代的。還說了羅丹、羅絲與卡密爾的故事。
林老師決定週末去基隆七堵中學找誠坡。
林老師突然雙手握住秀娥的右手說:若是我,絕不會陷卡密爾於如此絕境。
秀娥愣了一下,她仍然沉浸在故事裡,快速的抽回手來,說:我要回去了。紅著臉、揣著一顆突突跳的心,回去溪屋。
秀娥將《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和自己的畫像並排,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兩幅畫初看都是女人的回眸,也都戴著耳環。不同的是:她是個少女,自己則是一個歷盡滄桑的少婦;少女的耳環是吊垂的,來自忌妒與哀傷,自己的耳環是單顆貼耳的珍珠,是賜福的太太送的,來自希望與託付。
又想到誠坡的話:「我們會找到平衡的方法」,是表白嗎?她起身去約阿旺,明天一起去基隆七堵家看看。七堵家在荒煙衰草叢中。
- 溪屋的溫情
林老師沒有家累是不錯的選擇。但這麼久了都沒有表示,是嫌棄我的身世嗎?就像羅丹嫌棄羅絲一樣?誠坡和我都有第一段婚姻,是否比較適配?半年多來對誠坡的悉心照顧,他不會沒有感覺的,我也必須決定是否繼續付出,不能像卡密爾拖了十五年,弄得不可收拾。我必須像葛麗葉一樣下定決心,討一個肯定的答覆。
隨著蟬聲漸歇,炎熱的夏天收起高張的火傘,暑熱褪盡;溫暖的秋陽普照著北海的山河,溪水泛起粼粼波光;清風徐徐從溪口吹入,溪邊的蘆葦花開始迎風招展。黃昏後,牽罟的人群,正忙碌於昏黃的海邊沙灘;一群飛鳥畫過長空,隱入瑪鋉溪上游大屯山的相思樹林裡。
秀娥的媽媽將小阿葉帶去兒子家住。
中秋節的前一日上午,秀娥插了一盆池坊盛花。想起賜福太太插花的身影。往事如煙,秀娥不覺拈花一笑。
週五中秋節那天中午,秀娥準備了豐盛的牲禮,在前院祭拜良久,默默祈禱,淚濕盈眶。似在告別這段青春。
誠坡果然在向晚時分回到溪屋,當他在玄關脫鞋的時候,就感到今天有些不同,清風裡飄著淡淡的花香。他如常的去浴室盥洗。
秀娥已經洗完頭洗完澡,換上一件前襟對扣的洋裝,並準備好了晚餐。遞了一件白色開襟互包的日式睡袍給誠坡,說:晚餐在臨溪的木質走廊開飯。
誠坡接過睡袍狐疑的換上,正奇怪怎麼沒有看見小阿葉?秀娥已經在廊下酌了二小杯清酒,等著他。
秀娥先舉杯說(日語):秋日獅山黃昏後,蘆花映斜陽。歸鴉聲聲長空過,暮雲正昏黃。
誠坡也舉杯說(中語):浩瀚蒼穹亙千古,千古此月光。人生榮辱與興亡,瞬間化滄桑。
兩人浅啜一小口,誠坡說:人逢佳節倍思親,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我是浙江人,抗戰期間躲到上海租界的日籍朋友家。戰爭結束本以為國家可以重整秩序,沒想到內戰接踵而來,一夕之間山河變色。不知家人可安好?
獨自舉杯一飲而盡,誠坡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秀娥幫他酌滿另一杯,心有戚戚焉。
娥娥接著說(日語):雲煙過眼不復見,殘夢已遠茫。良辰美景今安在,回首心淒涼!
燈紅酒綠的酒店接客生涯,日復一日。我若到南洋去當慰安婦,恐怕早已葬身海外!究竟他們把賜福帶往何處?每當月夜,回首心悲愴!
獨自舉杯一飲而盡,秀娥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誠坡幫她滿上另一杯,心有戚戚焉。
誠坡接著說(中語):過溪獅山枝葉茂,執筆思茫茫。竹林唯聽風雨驟,不聞樂音唱!
一陣疾風驟雨打在林子上,陣陣咻聲吹耳而過,誠坡抬頭望向對岸的獅頭山,山裡的野羌叫聲代替了夏日的蛙鳴。
秀娥再舉杯一飲而盡,兩行淚水淌滿暈紅的雙頰,像一朵帶淚的梨花:杯觥人影笑談間,美酒晃流光。昔日溫馨今安在,故人在何方?
誠坡也舉杯一飲而盡:今宵十五月圓夜,四野何凄涼。臨溪小屋心暖淌,何須再彷徨?
對岸渡口小竹屋忽然點燃起幽微的燭光,一個模糊的人影在牽繫即將隨風雨漂流的小舟,似乎在鼓勵誠坡要把握這良辰美景,勿讓千金春宵隨風雨而逝。
誠坡伸出堅實的臂膀,將秀娥豐腴的身軀擁入懷裡,雙唇停留在她灼熱的雙唇上,雙手環抱著秀娥顫抖的身軀,輕拍她柔順的背肌;秀娥解開洋裝的鈕扣,抽掉他寬大開襟睡袍的腰帶,挪了進去。他聞著她已長長的波浪秀髮的芳香,她聽著他在她耳邊急促的呼吸、悸動的脈搏;他一手抱著她的頸項,一手輕輕撫摸著她堅挺的雙峰,在身軀上游移,緩緩地下滑至臍下;她身體即刻鬆軟得沒了骨骼,柔情似水的一手撫摸著他堅實微汗的背肌,手指順著脊椎骨一節一節的按數著,癢得他咯咯地笑。兩人退去了身外之物,久錮的二股溪流一瀉千里,激起飛揚的瀑花。
風雨過後,月明如洗,夜色益發皎潔明淨,晃動的月影再度浮現在溪水裡,泥岸邊傳來蟲鳴吱吱。夜幕為蓋,溪水為鑑,他許她永遠不再流浪。
清晨,二隻麻雀停落在木質走廊上吱吱喳喳的叫,啄食昨晚尚未收拾的矮桌下的菜屑;溪邊已有兩三個婦女在洗衣,笑談聲伴隨棒槌清脆的搗衣聲,從溪面上飄盪而來。
秀娥換了一件飄著花香的碎花洋裝,這是半年多前兩人初次邂逅那天穿的那件,誠坡來家之後她把它洗曬乾淨,和曬乾的玫瑰花瓣包在一起,放在衣櫥裡。
誠坡說好香,又伸手去摟秀娥,她躲開了,說我要去理髮店。
那我要做什麼?
你可以畫畫啊!中午我會回來煮飯。秀娥笑咪咪的開門走了。
誠坡關上大門,走到秀娥的梳妝台前,照了照自己穿著白色睡袍裡的裸體,想到昨晚的巫山雲雨,摸摸自己的胸膛,很滿意的笑了。轉念心想,這睡袍以前有誰穿過?我是第幾個?那嫵媚的身軀已經過多少千山萬水?我大陸的妻子都沒有如此的數著我的脊椎骨,秀娥是哪裡學來的?又想到那老鴇,還想…。突然覺得自己很不應該,思想怎麼如此的不堪!就趕快把睡袍換下,穿上自己的衣服。
他躺在房外走廊上,清風從溪面吹來,山色清新空氣明淨。他凝視著泊在獅頭山上的白雲,一縷飄泊的情緒升上心田。
霍然坐了起來,「我該去找阿旺談談」。
來到西岸渡船口。阿旺的竹筏拴繫在粗木杆上,獨自橫在那裏隨著溪水搖晃。誠坡大聲的向對岸喊著阿旺的名子,只傳來獅頭山牆輕微的回音。
誠坡頹廢的坐在泥岸石頭上,雙手無力的托著下巴,眼睛直勾勾的望著搖晃的小舟。溪裡一隻紅面番鴨挺著脖子追逐一隻母鴨上岸來,鬆著翅膀聒聒的叫著,兩隻鴨追逐了三四圈後終於追上了,公鴨騎上母鴨,就在誠坡身旁的不遠處,很快辦完事,公鴨拖著一條腸子,滿意的滑下母鴨。
他乾脆跳上竹筏,橫放跳板躺了下來,腦裡翻騰著:「放眼天空看雲過,橫臥江上盪扁舟。感懷半生多離亂,隨雲萬里可滯留?」千頭萬緒又縈繞在對岸山巔上的白雲。隨手取下阿旺掛在船頭的大斗笠蓋住頭臉,任由時間隨著小舟盪呀盪的,斗笠下的陰涼,配著溪面吹來陣陣涼風,他睡著了。
一陣高音的鴨叫驚醒了誠坡,他看了看手錶,已經下午二點多了,心頭一驚,秀娥一定在等我,趕快小跑步回到溪屋。果然,秀娥坐在走廊地板上,呆呆的望著溪水。
對不起,睡過頭了。
你去哪裡睡?秀娥很狐疑的問。
在阿旺的船上。
還沒吃飯?
給秀娥這一問,誠坡的肚子咕嚕了一下,惹得她倆笑開了臉。
害得妳餓肚子。誠坡過意不去的說。
沒關係回來就好。秀娥沒說出內心的擔憂,她以為誠坡會像賜福一樣,一去不回頭。
阿旺何時會到渡口來?
大概是黃昏吧,學生和做工的人要渡溪回家的時候。你有事找他嗎?
想找他喝酒談天。
那你晚上去找他好了,我會準備一些下酒菜,你帶去。晚餐我會和阿葉在我弟弟家吃。若我沒回來,你就自己先睡。
五點多鐘,果然阿旺正在忙著搭跳板,牽小孩上船。
要等下一班了,這小船載不動。
誠坡點點頭,坐在溪石上。這小舟真是載不動許多愁!
我真要在這寶島北海成家嗎?將來反攻大陸怎麼辦? 雙眼模糊了起來。
阿旺送完乘客,看到誠坡眼眶泛著淚光,說我倆兄弟今晚喝兩杯,我請客。
誠坡提起餐盒晃了晃,說,都準備好了。
渡過東岸,阿旺繫舟、升火、砌茶、倒酒。誠坡佈置菜餚。
兩人坐下,阿旺先舉杯說,你今天好像有心事喔!
所以要找你聊聊,誠坡說。阿葉已經快五歲了,秀娥沒有打算再婚嗎?
唉!恐怕不容易喔。阿旺打開話匣子,就很難停止。說了一堆秀娥的追求者。結論是,她一直在等賜福回來。
賜福恐怕回不來了,據我所知,很多同胞都被槍斃或關到牢裡去。誠坡說。
就是嘛!秀娥心裡也明白,我們也勸她趁年輕貌美,還有條件可以跟人家談判,找一個可靠的人,將來也有一個老伴。
誠坡托著腮陷入沉思,阿旺忽然對著他瞇眼微笑,不去打擾他。海面上的晚風嗚咽起來。
你們對我住到秀娥家有何看法?誠坡忽然問阿旺。
你不問我是不好意思說的啦,既然你問了,我就直說啦。
我看秀娥是蠻喜歡你的。她對你那麼體貼,你應該也感覺得到才對,她幫你顧三餐,你知道現在大家都生活都很清苦,我們從來都沒有吃那麼好,秀娥自己也不很捨得吃。除了賜福,這世界上已經沒有第二個男人了,不知道羨煞多少人喔!他們總是說些五四三的。村裡一些羨慕加忌妒的女人「ㄍ一 ㄍ一 賭賭」(台語,意指指點點),都說你們外省人靠不住,一旦反攻大陸就會「尻稱拂拂也,轉去啊」(台語,意:拍拍屁股走人),正在等著看好戲呢!秀娥心裡很明白也擔心。你再不好好把握,會讓別的老師搶走喔!
誠坡腦海裡浮現林老師來找自己談判的身影。
阿旺神秘的說:我兒子攏有看到,你馬應該解決一下。誠坡會心的微笑。
誠坡問阿旺借住小竹屋一宿,阿旺就獨自划槳乘月回西岸去了。
阿旺十一點多回到西岸,就到溪屋去要告訴秀娥今晚誠坡要在竹屋過夜,但是秀娥不在家,他就到她弟弟家找到她。她說,竹屋只有一條薄被,誠坡不像你習慣了,現在秋夜露重會著涼的。於是拿了一條棉被,要阿旺渡過去給他,阿旺說,我渡妳過去好了,說不定藉著中秋十六的明月,成就一段好姻緣,就算我把你們搡做堆啦!(台語,意指結婚)
滿月的華光照著竹屋前栓繫船隻的木杆,木杆斜映入溪中,映成一條微微晃動的影子,月影也在水裡晃動,近處的蟲鳴與溪水的流聲交織成一野樂章。
更深露重,誠坡回到屋裡床邊和衣躺下。他輾轉反側難眠,竹床咿咿呀呀作響,他想起昨夜的纏綿悱惻巫山雲雨,一股莫名的空虛浮上心田,一種漂浮著、掉下去沒有著落的感覺。
山裡忽然傳來一聲山羌的鳴叫聲。他起床點亮蠟燭,手錶已指到午夜十二點了。他忽然想到,秀娥會不會擔心我的安危?他開始後悔,後悔自己的優柔寡斷,後悔自己的不知好歹,後悔自己的愚蠢,後悔自己的自私,後悔…。但是渡船已經被阿旺划走了,怎麼過溪去呢?
一股衝動,誠坡翻起身穿上鞋子,藉著如洗的月光,跑在獅頭路、跑向黑暗的黑橋頭。夜蟲吱吱地鳴叫著,間有幾聲貓頭鷹咕咕嚕的叫聲。似乎聽見秀娥呼喚自己的聲音。他的腳步不知不覺的加快了,腳下波波的聲響、心裡咚咚的鼓聲,跑在微光的溪邊。
經過左手邊的派出所,值班的警察探出頭來。他不好意思的緩了下來。然後又跑了起來。
秀娥和阿旺渡到竹屋,卻是人去屋空,徒留一桌殘餐和微弱的燭光,秀娥慌了,在附近喊了好幾聲,只有山牆的回應,心想難道我真如傳言的掃把星嗎?悲從中來。阿旺說還是先回去,揪人來幫忙尋找。兩人又急忙渡溪回到西岸,剛到家正在商量…
溪屋圍牆的大門虛掩著,誠坡氣喘吁吁的推門進去,秀娥正拿一條毛巾,擦拭著臉上的淚痕,聽到跑步聲和推門聲,急忙跑到大門,看見誠坡回來,兩人一把抱住,流著淚相視而笑。
旁觀的阿旺舒了一口氣,說,該給我們吃喜餅了。轉身把大門拉上,回自己的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