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人的光環–我與時報文學獎的因緣

欣聞時報文學獎今年重新舉辦,因是過來人,特撰過來人語

@張錯

 我是中國時報1982年第五屆時報文學獎甄選敘事詩首獎得主,以〈浮遊地獄篇〉華工血淚長篇詩作獲得評審青睞,前塵往事,不勝唏噓。當年「人間」副刊風起雲湧,多得主編高信疆雄才偉略,高瞻遠矚。上世紀七十年代現代主義在詩壇當令一時,信疆卻在一個大眾媒體報章副刊,推動現實主義、報導書寫及民俗藝術(如無高信疆,何來洪通?)。他未入主「人間」,早已在副刊一個「海外專欄」裡聯絡海外學人,把他們研究影響引進入台灣,主編副刊後,新加坡英國文學學者關傑明的兩篇文章在「人間」出現,就曾引起詩壇一番論戰。這些副刊風雲,引用我學弟單德興教授語,高信疆和瘂弦主編的「人間」和「聯合」兩大副刊,「除了大力發掘台灣本土作家,也積極聯繫旅居海外──尤其是美國──的學人與作家,為戒嚴體制下的台灣引進海外的活水。許多海外學人與作家也以『自由中國』台灣作為中華文化的傳承與發揚者……」。時報文學獎詩組鼓勵敘事長詩創作,正是信疆心中要推動的本土與海外、過去與現在的寫實文學。

 許多人都不知道,拙著華工血淚史的《黃金淚》出版於1985年(分別有香港三聯版,台北時報版、皇冠版),但其中章回,卻早已分別發表於台灣及美洲中國時報副刊(美洲版副刊當時由劉克襄主編,與台北「人間」不同調),我的海外華工研究,實發軔於與信疆的共識,覺得近代報導,缺少尋金熱及美洲華人礦工這一塊。於是由他「預支」稿費(可見當時副刊主編魄力及文化盛況),資助我開車由南加州直探北加州黃金礦脈地帶(mother lode country),為時五天,遠至北加州與內華達州邊界。寫到此處,余心中充滿對高信疆與柯元馨夫婦的回憶,熱淚盈眶。

 也就是說,〈浮遊地獄篇〉是我華工研究系列的副產品,1981年我自南加州大學剛升副教授拿到終身俸(tenure),撰寫長詩,心中充滿史詩企圖,希望藉詩的悲歌淚影,反映出當年一個無聲時代,以及無數無名英雄。我的構想是採用芥川龍之介短篇《竹籔中》的多元聲音(那時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尚未面世呢!)反映出現實裡各種真相假象,也就是說,歷史是人寫的,各說各話,《木馬屠城記》的特洛埃戰爭,如由希臘人寫歷史,自有一面,如由特洛埃人寫歷史,又是另一面。只有偉大詩人荷馬史詩,才寫出命運的悲劇,人性的尊嚴或偏執,永垂不朽。

 時報文學獎作業是匿名甄選,自後多年,我也曾多次參與決審評選工作,發覺評審委員的學識或專業經驗非常重要,一組評審委員的形成,配合彼此心理上的化學作用,常常影響左右到名次起落。我見過慎重閱讀及在名單上密密麻麻寫滿評語的委員,從此也影響到我日後評審作業的敬業態度,也見過信口宣讀,以印象式批評觀點作評的大師委員,在此略過不提。因此我覺得除了對得獎作品的評語外,公開評審紀錄也頗為重要,好讓參選或落選者有所借鏡學習參考,有時造化弄人,評審在首輪、二輪、三輪分數上的參差起落(評審規則各家不同,分數比高下只是其中一種),明明有首獎希望的,最後殿後,明明初時不太起眼,最後卻勇冠三軍,這也不失為人生的體驗。

 三十多年前的得獎過往,現已模糊,也是幸得在一個場合,李有成和單德興又找到當年資料及評語,「此詩獲得第五屆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1982年10月30日刊登於《中國時報》第八版人間副刊,附上〈「浮遊地獄篇」決審意見〉(決審委員依序為林亨泰、楊牧、齊邦媛、羅宗濤、鄭臻),並配搭林崇漢的插畫。」楊牧在決審意見中表示,「這種題材是值得挖掘的,因為海外中國人的這些境遇,過去存在,現在尚未消除,而將來也仍然還會發生。」

 另一政大西語系學弟鄭臻(鄭樹森)身為當日評審,指出詩內有關維京人(Vikings)海洋典故的「天鵝路」,「長鯨徑」,以及「猛厲的戰場」。他更進一步指出詩作技巧的運用,「這首詩的表現方式採取『戲劇性的獨白』(dramatic monologue)。但四個獨白又代表了四個敘事觀點,從不同的角度來述說這件歷史慘案。這樣的處理,比全知觀點的直線敘述要來得吸引人。」鄭樹森博學強記,有如一本活字典,人所共知,即使狐狸學派的李歐梵,也經常向他請教,可見其學問淵博。他在評審中精確指示,無疑為我加分。齊邦媛老師也是學貫中西,評審意見對我的提點,使我受益良多,我想,當年如果沒有以上三人力薦,我是拿不到這首獎的。

 那麼,拿到時報文學獎是否就平步青雲呢?並不見得,文學是一項艱苦一生志業,哪來什麼名利雙收?本來就無利可圖。所謂名氣,亦非一朝所能蹴就,公道在人心,文學獎給你的肯定,只是少數初選、複選、決選評審委員專業的認定,得獎以後,詩人的光環,端看詩藝在漫長歲月裡如何舒展出來。三十多年來我孜孜不倦書寫,就是珍惜副刊這塊園地能夠讓我直舒胸臆,借它與廣大群眾以文字為媒介去接觸感應,一旦刊登,那才是我心中的民主文學獎。

 我所以非常欣喜時報文學獎再度設立,也就是說,不用以獎來向成名作家或大師們錦上添花,而是利用芸芸眾生一次競賽裡發掘出優勝者,讓他們嶄露頭角,像賽跑運動員衝向底線,奪得金牌、銀牌或銅牌,然後從領獎台走下來,繼續鍛鍊準備下一場賽事,即使不是時報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