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夕陽餘暉流淌的公路上,巴士行進夜色,一排中國結樣式的路燈緩緩點亮整條道路。從沒想過,這次跟著工作團隊來到西安,竟無意間在街頭迎面遇上從小看習慣的中國結。
人總是要被拋離到遠方,才想起家。下榻飯店後,傳了報平安的訊息回家,我很快在群組裡收到一個可愛貼圖。那來自熟悉的母親的頭像,但奇怪的是我總感覺到很違和,不像記憶裡,媽媽給我的印象。我突然驚覺,也許在台灣天天一起生活的我們,其實有點疏遠。
怎麼回事?那個從小給我手把手做手工藝品,擔任家政老師的媽媽,原來在我長大的時間裡,被越推越遠了嗎?線圈纖細殷紅,重疊交錯像血脈,層層盤桓環繞著我們。命中有結,未有定數。而小時的我,還不懂這些。我很喜歡藏在衣櫃裡的半透明大盒子,整齊依色粗細系排列的玉線與繡線;從平結、四股辮到十六股辮,黃紫藍粉散開的絲線在指尖,順著指節韻律彼此穿越。線條之間鬆緊有度,鏤空與織紋成花,很美,是吧?就像每個小女孩都曾有過的公主新娘夢,女生理所當然要學會製造一切關於美的技藝。曾經我也這麼以為。
人們總是忘記所有美都當有人付出代價。那是編織者的生命血淚,是不曾間斷的勞動成果。
很久以後,我了解到家政課與護理課其實是因應戰爭時期所成立的學科,旨在戰亂時,要求女性必須擔負起所有居家救護的工作而成為戰備後勤。戰後因著女性被賦予社會家庭角色的期待而被延續,就像婚前的新娘培訓。烹飪與縫紉和各種精巧的手工藝成為待嫁女兒必備技能。週遭環境都散發著訊息暗示妳:若做不好,就等著做老姑婆吧。雖然這個世代的女性,誰也不願吃這套;但上一輩婦女所受的教育,大抵逃不出這個以家庭技藝象徵「好太太」的文化羅網與迴圈的糾纏。更遑論外婆那一代。
外婆發病的時候,總向母親訴說那個反覆在聲帶裡磨蹭長繭的綿長故事。彷彿那個身著花布衫的年輕小媳婦被搶了十幾次的縫紉機和遺產金飾,以至淪落到路邊擺攤餬口。在外婆超過一百零一次開口的時候,母親在我面前翻了白眼表現出一副「又來了」的表情。總是這世界老實說沒什麼壞人,婆媳姑嫂之間的肥皂劇本來反映的就是過於現實到令人出戲的人生。每次聽外婆哭訴自己年輕時多傻多笨,多不會爭產才落得一身毛病的今天,有時我只是心底想著,就算強悍爭奪了一切,大概也有其他問題吧?當然為了謀生擺攤而長期蹲踞的膝蓋,的確造成外婆年老以來最大的隱疾。曲張的靜脈血管像條青蛇,從她蒼白的腳背纏繞到小腿,情狀已怵目,更別說行走的痠麻。身心不適內外交逼,像一團黑影醞釀成世代的冤親債主追著她,然後就是無盡往返醫院身心科與念經的日常。滿佈皺紋的指間,念珠反覆流轉,水晶倒映一張愁苦的臉,外婆的前半生已落了定。就像她故事裡的盲眼老神算所說,她是隻落水雞,注定一生痛苦。同樣肖雞的母親可就不同了,老神仙說她是生來有米吃的雞,多快活。是嗎?每次母親轉述這故事的時候,我總覺得裡面有多少是自我安慰。母女命運再怎麼不同,總有相像的地方吧?當看到母親俯身舂蝦米的身影疊合在同樣動作的外婆身上,當她開始重新覆述同一個故事的時候,我不覺悚然。
到底是什麼絲線綁住我們,又彼此排拒?一個女人成為母親之後,哪裡產生了關鍵的劇變?
外婆狀態不好的時候,六個子女都紛紛走避。不是不愛,而是情緒負擔已經過於滿溢。小塵埃是會膨脹的。人們總是忘記,「媽媽」當然也是她自己,連她都在扮演「媽媽」的過程中忘記了自我。被流放的自我終究會回來,變成一輩子難解的冤親債主,對大家情緒勒索。家庭血脈流經的地方已連成網,密密麻麻交疊的線圈看似美麗圓滿,可真都彼此實實勒得緊張,交錯成死結。我懷疑母親身上的結在生下我與妹妹那刻,就越縛越緊了。她常說:「女人好苦啊,要多積陰德下輩子不要投胎為女身。」偏偏我們家生的都是女孩,妹妹又天生遲緩,甫一落地,時時刻刻的醫療診察和物理治療忙得我們團團轉。喔,當時父親去遠方出差,好久才回來一趟,擔子自然落在母親肩上。
是怎樣難解的因果業報牽近了死亡的陰霾?小時候常聽起媽媽談外婆初一、十五持齋的緣由。外婆總說,那時候哪家媳婦不會殺雞,這等簡單的庖廚小事若失了手,可是會遭左鄰右舍的太太們笑掉大牙。處女座的外婆簡直在意他人眼光到了鑽牛角尖,初為人婦的她,二十出頭,已然晚婚;心裡暗想,可不能在廚房丟了臉面。即使持刀的手微微顫抖,面對婆婆扔進院子的雞,身為新婦的她,總是該為此做個了斷。被緊縛翅足的雞橫躺在地,即便插翅難飛也奮力蠕動掙扎。年輕的外婆,緊皺著眉,閉著眼一咬牙,刀子狠勁落下。雞脖子被劃出一道血口,卻沒斷全一刀斃命,反而不偏不倚削斷縛足的麻繩;拐著頭的雞,用盡最後的力氣掙脫繩索,在院子裡繞圈奔跑。雞血點點滴滴散落一地,怵目驚心。雖然外婆與母親都不曾說過婆婆後來的反應如何,但我想那場失敗的媳婦成年禮,總是為她後來在夫家難過的日子埋下伏筆。這件事,與後來被要求越來越熟練於宰殺牲畜而染血的雙手,甚至要她背負起一輩子的罪愆與對生命的歉疚,等待贖罪與償還。往後,等到女兒成家,她終於不用再殺雞,但每逢初一十五,她堅持茹素。我始終記得,她手持念珠看佛教節目的時候,常喃喃自語:「哎呀,我殺孽太重⋯⋯」那個眼神含著懊悔與無助,隱隱透著淚。她忘不了那隻沒死透的雞,起身跳了半圈,最後倒在血泊看著她的眼神。是對命運的哀怨,還是恨?這麼驚悚如恐怖片的場景,卻是一個女人,她在那個時代的家庭裡不得不面對的日常。雞眼透出來的黑暗,毋寧是無助媳婦對未來的恐懼。誰都沒辦法的,為了生存,就得要宰殺。會不會憂鬱的種子早就在那時候埋下了?後來我帶外婆去醫院精神科複診的時候,不自覺會想起這些。
往後所有不如意,彷彿都是生靈回來,一一討索。一口一聲冤親債主,包含腳上不知為何反覆長出的雞眼,治不好的腳麻與反覆發作的憂鬱症;乃至於妹妹的特殊情況,她都將無形的譴責背負在身上,誰也勸解不開。下一代的母親與下下代的我,幸運在時代的潮流裡免除了手染血腥的命運。小時候跟著媽媽走過傳統市場的肉攤,被滴著血懸掛在攤邊的大豬頭嚇到,自覺超級市場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我終於再也不用掩著鼻子走過腥臭的肉攤與魚攤,也能拿到潔淨而處理完善的分裝肉品。面對死亡的人要背負多少壓力,更何況,是被逼迫下的手。
我們與死亡這麼靠近,卻感覺不到威脅;其實不過是有人代替我們領受了這些。有人已付出代價。
但逃過一劫仍有千千結。母親不用殺雞了,但身為家族裡的女性,孩子有任何問題,當然是跑第一線的各種急難救火隊。她得面對妹妹這個一出生就瘦弱得反覆吐奶的早產兒。驚險度過新生兒的保溫箱時期,寶寶明顯比別人濃厚的眉毛與胎毛顯示了我們要接受得顯然不只保不保得住她的問題。藏在基因深處裡的黑子終於大爆炸,醫生面色凝重告訴我們,要做好擁有一個唐氏症寶寶的心理準備。我想以我媽的堅毅性格,就算當初產檢發現這一切,也仍然會生下她吧。不曉得外婆拿著兩顆紅雞蛋在妹妹頭上滾動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過了好多年,跑了許多大小醫院的罕見疾病診間。最終,我們只知道妹妹不是唐氏症,也不是黏多醣寶寶;但是如今長到二十幾歲,她的智力和心理時間就已永遠停格在十歲左右,像個大孩子。
身為女人,永遠像個孩子是不是更幸運的事?初經來的時候,不僅嚇壞我,也讓我體悟到自己的器官反叛自己是什麼感覺。痛起來的時候,我想像子宮裡的血路扭曲成死結,凝聚成暗黑的血塊;落在馬桶裡的慘狀像極地獄裡的血污池,慘斃了。我恨極這被詛咒的女身。
小時候跟著大人去附近的土地公廟,不知道都是哪些人捐款助印了一堆善書,隨便翻翻都對妳身為女身充滿了各種罪孽的暗示。必然是妳上輩子做了什麼傷天害理、殘殺生靈這等大奸大惡之事,才有這輩子投身女人的惡報。懷抱著時時刻刻被威脅而惴惴不安的心情,一路看著外婆、母親在家族逢年過節在廚房不停忙進忙出,終年掩埋在家務堆裡;更別提還要照顧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特殊兒童。身為長姐的我即使能幫把手,畢竟也有限;況且妹妹出生的時候,我也不過剛上小學一年級。最大的程度大概只有被失控的妹妹抓到滿手血痕也不喊痛吧?比起要面對殺雞的外婆,獨立挑起重擔的母親,這不過是破口結疤的小傷,哪有什麼?反而在那個時候,我們母女還更有種共同體的親密。說不定在跟媽媽學著編織中國結的時候,也就宿命的接受了身為女子的各種不幸遭遇;好像人生所有悲慘都因為上輩子的罪過,構成此生不幸根源。
所有啟蒙都從反抗開始。像所有編織品都會有收邊的時候,剪斷絲線如剪去前半生幼稚的臍帶。也許從中學開始,不再編織中國結的我,意識到自己將要選擇脫離這條女人宿命論的航線。長輩眼裡的乖寶寶在叛逆期的反應是內捲壓抑,外表無可見的的極致破壞,都針對著自己。
每個人在成長的過程,誰沒想過,要結束生命的瞬間?我曾痛恨面對死亡怯懦的自己。刀鋒在手腕走過的痕跡滲出血珠,點滴相連紅腫的傷痕也像母女之間未曾相解的結。刀傷怎樣都痛不過來自母親言語裡滿藏利刃的酸諷,再怎麼理解她背負的壓力與不善表達情感的性格,每次被無端責備還是很受傷。像我這樣一個無益於家族的廢物,活著好像也只是消耗資源;消逝的話,說不定對家裡還好一點呢?但我始終還是太膽小,尋死的路途裹足不前,苟活到現在。
在走到近三字頭的歲數,我突然理解到,很多時候那些所謂的「錯」並不是妳所能決定的,也不是潔身自好就能避免的。那可能是整個時代與社會歷經漫長歲月所鑄成為女性量身打造的牢籠。從妳呱呱落地,變成一個小女兒的時候,禮教、法條和關於母職的社會責任就隨著滿月的祝福腳鏈緊緊繫在妳身上,成為永無脫逃的宿命。後來我逐漸理解外婆為什麼執著於訴說她那始終重複的青春故事,母親為什麼總是脾氣暴躁四處對家人發難;只因她們內心都住著一個長期被剝削而壓抑的女孩,從未被好好照顧。她們都是先成為家裡的女兒、媳婦到母親,克盡職守扮演各種角色,而忘記自己是誰的人偶。傷,是說不完的。
結鬆開的時候,絲線散落一地。看似再也組不回圓滿象徵的同心結與花好月圓,卻在彼此放鬆的時候,重獲各自最初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