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

Line的提示音響個不停,妻放下筷子,把眼鏡推到鼻尖,滑了幾下手機螢幕。

「有消息嗎?」他急急問。

「沒有。」妻答。

他們剛從外面回來,都淋成了落湯雞,現在他一面滴著水,一面草草吃著泡麵,妻則絲毫沒有要開動的意思。他想催促她吃點什麼,但這些日子以來,交談都嫌陌生,只有默默讓蒸氣淹沒鏡片,掩蓋發紅的眼圈。

弟弟不見了,是下午三點半的事。兩年來頭一回接到妻打來的電話,就是這麼件事。電話那頭她的聲音聽起來軟弱許多,語氣盡是懊惱,而他只覺得大難臨頭——似曾相識的災難,怎麼會一再發生在這個家呢?就算妻說她會負責尋找,他依然滿腦子都是弟弟那張會笑的小臉,及失蹤後可能的遭遇,班也沒辦法上了,只得提早回家。

一把摩托車停在家門口,就聽到雷聲轟隆隆,弟弟是怕打雷的啊,一聽到打雷就大叫亂轉,現在有誰在弟弟身邊可以抱抱他?弟弟還在外頭亂走嗎?淋雨生病怎麼辦?

滂沱大雨當頭而下,他三步併作兩步跑進家門,妻不在家,但她的摩托車還在。他雨衣裂開了,趕忙從客廳電視櫃底層找了件不知多久以前在便利商店買的廉價雨衣,再度跨上摩托車,但把手怎麼轉就是發不動,踩了好多下踏板,才終於聽到引擎的嗊嗊聲。他吐了一口長氣,將車速維持在十多公里,邊騎邊掃視四周。

以前弟弟不聽他話在路上亂跑,他會生氣,現在他滿心期待弟弟會突然竄出來,讓他看見,然而——沒有,弟弟不在這條巷子。

忘了換雨鞋,沒騎多久皮鞋從裡到外就濕了個透,襪子也吸飽了水,但他顧不得那麼多,繞了社區一圈又一圈,還騎到更遠一點的市場與公園。可任憑他不斷呼喚、不斷張望,就是沒有弟弟的影子。

輕便雨衣破了個大洞,雨直灌進去,他只好回家。

他站在窄小的院子裡,開門的一瞬間,屋內黑黝黝的。打開燈,四面牆顯得特別白,地板花紋特別惹眼,沙發也空蕩蕩。平常下班一進家門,弟弟總第一個迎接他,然後勁掙脫他的懷抱衝上沙發,坐在「寶座」上,咧嘴看著他。他會走過去,拍拍弟弟的頭,然後去廚房拿點點心過來。唉,弟弟還那麼小,一不在卻讓人登時覺得這四十坪不到的三十年老房子變得好大。

他和妻不再說話以後,都是弟弟讓這個家充滿生氣。

兩個女兒上了大學,他們的話就愈來愈少;那件事之後,就連在餐桌上要個紙巾,妻也不會出聲。一有了弟弟,整個家都不一樣了——女兒更常在週末回來,他倆也勉為其難地交換眼神。

 

他換好衣服,坐在沙發上,努力想,電影裡那些神探是怎麼拼湊細節的?

事發當時的情形,或許該跟妻問清楚一點——她為什麼沒去上班?他似乎不小心瞥見她筆記本上寫著的「休假一日」。電話裡她簡短陳述說,帶弟弟去公園走兩圈,中途經過工地旁邊,鐵皮圍牆內打樁的巨大聲響嚇得弟弟驚叫起來,一陣慌張後,掙脫了妻的控制,在雨中失去蹤影。

他回想起那次,一開始自已很平靜,在電話裡聽完妻的陳述,只問:「就這樣?」

妻嘆了一口氣。

「她自己開門出去,也應該在附近啊?」

「應該是,但我怎麼找,就是找不到。」

「你有問問看鄰居嗎?有問問看路人嗎?」

「今天下著大雨,路上沒什麼人。」

「說不定她自己過一下就回來了。」他說,畢竟不是第一次發生。

「她已經不認識路啦,到現在都過四個小時了!」

妻的聲音要哭要哭的,但「四小時」?之前不是走失半天也找到了?應該沒那麼嚴重吧?

那時候他以為會和以往一樣圓滿解決,卻事與願違……現在弟弟已經失蹤一小時了,他抱著頭,愈想愈覺得害怕。他不斷告訴自己,之後發生了很多,但都過去了,至少他們應該面對的是現在。

 

過了十分鐘,妻進門,她那頭新燙的捲髮變了形,眼睛也腫著。

他立刻問道:

「你去哪了?沒騎車?我剛剛騎到公園那邊都沒看到你。」

「你騎去哪個公園?」

「萬坪公園。」

「是森林公園,你找錯邊了。」

「等下要不要去里辦公處或是警察局,看看監視系統之類的呢?萬一他被誰抓走怎麼辦?我到哪裡找他啊?」

「等下吃飽飯我們就在這附近到處問看看,溫醫師那邊我們都會去問問。我剛看到淑芬已經把消息PO到line群組請人轉發了。」妻說著。

「群組?裡面沒我吧?」

前年小女兒剛上大學,許久不回家,他曾問大女兒知不知道姊姊的情形,得到的回答卻是:幹嘛不自己辦一支智慧型手機加她line?雖然他向來不喜歡這種等同於下班還要應酬的東西,連臉書都沒有,但公事還真逼得他不得不使用。可是當他們兩夫妻愈吵愈兇,乃至冷戰,大女兒也不太和他說話了。

這次妻倒是很乾脆,把他加進朋友群組裡,但裡面目前還沒有任何消息。

「我先去溫醫師或附近的店家問問,看看有沒有人找到弟弟。」

「我想煮點薑茶,你不喝點再出去嗎?外面很冷。」

「弟弟還在外面我真沒心情,你喝吧,我再出去找找看。」

 

溫醫師那裡沒有人看到弟弟,拐角文具店也沒有人看見弟弟,遠一點的7-11店員說好像有看到,但是也不確定……繞了一圈,徒勞無功,他又走回家門口。

「你要先吃嗎?」

妻搖搖頭。

「先去里辦公處吧?我已經打電話請里長調監視影片!」

里長大嬸泡了茶請他們喝,而他們就坐在那裡看了兩個小時影片,可惜還是一無所獲。里長答應會幫他們廣播,然後又問道:

「他如果從家裡走失,走出社區,附近路口的監視器會不會拍到呢?去派出所問吧?」

接著,兩人又走去警局。

「不見了?多久以前的事?是人抱走的嗎?」看起來比大女兒還小、臉上冒著痘痘的值班警員這麼問。

妻把手機裡弟弟的照片秀給對方看。

「我可以幫你把訊息轉貼在我們派出所的臉書跟line群組啦!要不然里辦公處的公告欄有走失民眾或走失犬貓的協尋海報。你們看看要不要做一張先拿去貼。」

警員是新來的,不知道他們很熟悉那個公告欄。第一次看那公告欄時,上面一雙雙眼睛瞪著他們,瞪得人心裡發慌——小小孩、少年、老人家、米克斯犬、馬爾濟斯犬、貴賓犬、拉不拉多犬、波斯貓、短毛貓……

再往下看文字敘述,有幾張上面寫的走失日期更是令人心驚。

「民國八十九年十月五號……這個小朋友在附近失蹤的啊……」

「年紀跟我們姊姊一樣大……」妻說著,嘆了口氣。

那次他們把照片印製成海報,貼上了公告欄,卻沒有任何幫助。他心裡隱隱覺得,那個公告欄不太吉利,上面所有離家待尋的,終究不會回到家。

他們楞站在那裏,下一分鐘,有民眾來說社區那個吸膠男在亂,警員立刻就跑去處理,把他倆晾在一旁,他簡直要發火。

吸膠?那吸膠男這附近誰不知道?天天也在後巷吸,又不是什麼新聞!他有我們弟弟不見重要嗎?弟弟不快點找,要是永遠找不回來怎麼辦?如果是被人抓走有立即生命危險呢?

「別生氣,生氣也無濟於事,要不我們先印協尋海報再來,還是你要估一下弟弟可能會經過的路口?」妻如是說。

兩人摸摸鼻子離開警局,又到公園去找了圈。弟弟依然不見蹤影,雨又開始下了,還刮著風,傘骨翻了,雨傘開始滲水,看看手錶已將近十一點,兩人只好回家。

在外面跑了幾個小時,一進門沒換濕衣服就趕快開動。

泡麵是剛剛臨時從儲藏室拿出來,麻辣口味的,往常他們總吃得滿頭大汗鼻涕橫流,拚命灌水擦鼻子,然而這天妻把麵泡好,自己的那份就放著,筷子都沒有動一下。他則囫圇吞著,連杯水都沒喝。

重感冒一樣,食不知味,他想。

「欸!」

「嗯。」

「我還沒跟姊姊說,她最近在考畢業考。」

「嗯。那妹妹呢?」

「妹妹說她上次放假回來,有拍幾張弟弟的照片,她已經傳到臉書上,看看朋友們能不能幫忙轉貼,她說之前有朋友找成功過。她說還有個報告得趕,週末一定會搭客運會回來,看看能不能幫忙。」

「嗯。」他只是這麼回。

那次大家也是這樣分頭散播消息,最後落了什麼結局?想著,他在浴室裡那一片氤氳中,竟掉下淚來。

原來他也是有眼淚的。

夜裡,他們各自佔著床的邊沿,中間空了好大一塊——以往,不,就在昨天以前,弟弟都睡在他們中間。這孩子在外面有像樣的地方睡嗎?今晚有沒有吃東西?會不會挨餓挨打?

他睡不著。他從未想過自己有失眠的一天,還曾經嘲笑妻的更年期,然而現在他在黑暗中張大了眼睛。怕吵到妻,他連翻身都不敢。不知過了多久,肩膀都躺得痠了,卻聽見妻在啜泣。

他伸手開了床頭燈,長久以來,兩人第一次相對而臥。

「會找到的,我們要相信會找到的。」他看著妻這麼說。

「弟弟這麼小,在外面會不會被欺負?」妻邊擦眼淚邊說。

「你別看他那樣,他沒那麼好欺負。」

「你還記得他尿床嗎?還有一次吐到你頭上。」

「我生氣了,結果他怕得發抖!」

他記得妻憤怒的眼神,她想阻止他對狗發飆,但他們正在冷戰,於是她一掌拍上桌。

「他好可愛,好聽話……還記得從醫院帶回來的時候,餵他喝牛奶,他真的好乖……」

她陷入回憶中,而他趕忙接話:

「就是怕打雷,怕鞭炮,還有怕工地的聲音。」

妻似乎想講什麼,但欲言又止。

「怎麼了?」

她沒回話,他則想起那次接到警方電話之後,他也曾問過她一模一樣的問句,但那次她的反應讓他勃然大怒。

「你為什麼不回答?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有一個重要專案,明天要跟客戶提案,我必須在。」

「你不打算陪我去認——」

「你姊你哥不是會跟你一起去嗎?我這個『外人』在場幹嘛?要我再聽他們講一次,我顧的時候才出事情?他們顧的時候沒事?」

「他們只是因為太難過說了一句,你這麼敏感幹嘛?」

「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其實再也不用顧她,你也鬆了一口氣吧?」

話才說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你怎麼可以那麼說?你疑心病也太重了吧?我爸生病的時候,你幫過多少忙?」

「好好好,我沒幫忙?我這二十幾年來可都是讓著你啊。」

「你是有打電話找朋友幫忙喬病床,但你去醫院探望過幾次?你有打算跟我妹婿輪著顧嗎?」

「拜託,陳美娟小姐,我工作忙,我不夠好,但這二十幾年來我為了你菸都戒了,你呢?你有改什麼嗎?沒事不要再亂買了好嗎?剛結婚就害我也一起被『套牢』還有大前年的基金……你女兒還想唸研究所欸!」

「李政傑,你還給我翻舊帳!」

「有嗎?我有嗎?誰先翻的?」

「男人還這麼小心眼,二十年前的事情還在記仇!」

說著妻起床著裝,穿好衣服拎著包包就準備出門。

「凌晨三點你要去哪裡?」

「你少管!」

她走出房門,然後是樓梯響,接下來砰地一聲,樓下的大門被甩上。沒幾分鐘,巷尾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他們沒再講過幾句話。

其實他沒有說出口的是——警方說已經半年,是骷髏了,他害怕自己面對。

 

從接到妻的電話到接到警察電話那段期間,他常常自夢中嚇醒,夢裡無止境墜落的自己被母親救上來,卻變成眼睜睜看著母親不斷往下墜。他想伸手救援,卻怎麼樣也無法觸及。

是不是他還不夠努力?他日復一日四處尋找她的蹤跡,一旦接到疑似目擊她的消息,就請假往那些地點去,卻總是撲空。她已經幾歲,怎麼可能那麼會跑?他跟妻到廟裡拜拜,求籤,祭改,甚至想從乩童嘴裡問個蛛絲馬跡,得到的答案都模稜兩可。

他想拿她的生辰八字去找算命大師指點,問了兄姊,才發現大家都不確定她出生的時辰。

如果他沒有出差,是不是她就不會失蹤?如果他們早點發現她失智,是不是就可以藉由早期治療延緩病程?還是所有的做法都無用,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消失?

他坐在馬桶上,沉思,搥牆。

他很難過,卻怎麼樣都流不出眼淚;他一直都知道錯的是自己,卻無法拉下臉來跟妻道歉。

 

這次他們沒有吵架,他熄了燈,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直到睡著。

醒來後,他發現妻早就起身,不見了。

上午八點半,妻還沒回來。他試著打她手機,總轉到語音信箱;打辦公室,也沒人接。

他把冰箱裡過期一天的牛奶拿出來喝了。又找到半條吐司,夾了點肉鬆吃。

妻放完假沒進辦公室真奇怪,因為她可是公司的重要人物,跟他不一樣。他打電話找老王代班,又傳了簡訊給向老張請了假。其實他有沒有上班都沒差,那裡沒有他也運作得很好。自從原先公司把他逼退,他找到這份清潔公司的工作,他就會被一腳踢出去吧。

他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機會告訴妻這件事。可是說了又怎樣?他們已許久不對話,現在能讓他們搭上話的就只有弟弟,可弟弟卻不見了。如果……如果摯愛的小生命沒有了,夫妻就會緣盡嗎?他想到小時候看過的老片《亂世佳人》,裡面郝思嘉跟白瑞德,也就是這樣分手的。

他會變成獨居老人,住在一間又黑又小的公寓,漸漸忘了自己是誰,沒有能力處理牆角的壁癌,也沒有人探望自己,然後像報紙描述的老人那樣,孤獨死。

不不,李政傑,正面思考,正面思考。你會找到弟弟的,不會變成這樣!

女兒們不會這麼忘恩負義的,還記得她們小的時候,他帶兩人去踏青,給她們介紹植物,她們有多開心。愛幾年前姊姊從二類轉考設計,妹妹推甄,準備這個準備那個,都是他幫著張羅,又載著到她們處應試。現在她們上大學,有新生活,交男朋友,打電話回家都只找媽媽,而他下班就抱著弟弟,在家裡看電影台,偵探片看過一部又一部。有時開頭才帶到人物,他就知道誰是兇手。

在公司,在家裡,沒人需要他,除了弟弟之外。

弟弟還小,但卻很會安慰人。看著他的眼睛,會以為他什麼都知道。

 

他打開桌機,把存在裡面的弟弟照片列印出來,又上網查了一些資料,不覺已十點。

電話響了,他以為是妻,趕忙去接,但這通沒有顯示來電號碼。

話筒那端傳來男孩子哭叫的聲音:「爸!爸!我被綁架了!」

「別——嗚……」

他一個大男人,竟然對著話筒哭起來。

小孩子沒回話,電話那頭話筒似乎傳給了另一個人:「要付贖金喔!你趕快拿筆過來,記一下帳號——」

「等等,等等,你可以聽我講一下話嗎?嗚,你知道我現在多難過嗎?」

「啥貨?欲講緊講!今天不付贖金,你兒子就完蛋了!」

「你知道嗎?我太太凌晨離家出走,手機也不開機。嗚,就因為我們家弟弟昨天走失了!」

「廢話,你們家弟弟在我手上!」

一根細細的白毛飄到話機鍵盤上,他撿起來。是弟弟的。

「可是他——他不會講話。」

「嗯哼?」

「我們家弟弟不會講話。你知道蝴蝶犬嗎?就是那種黑白花的狗啦,弟弟不是純的但是比純的漂亮,是我女兒從動物醫院領養的,我等下要去收容所找找,如果不在那裡……我怕他被吃狗肉的抓走……雖然他是三花,就是一黑二黃三花四白的三花……雖然他不大隻,但他也有肉有肉的……」

「幹!神經病!」那詐騙集團成員罵道,掛上了電話。

「幹!我才想罵幹呢!」明知對方聽不到,他還是對著話筒吼了一聲。

 

他拿起一張報紙,在上面寫各種尋找方式:

調監視器,這已經做了,沒用。

請里長廣播,廣播了,沒效。

印海報?等下印好去貼。

到廟裡抽籤?農曆七月沒有人在問事的。

年過半百他已經明白,有很多時候,人是不能控制命運的。

「媽,當時的情形,你真的記不起來了?」母親第一次走失被尋回的時候,他面對面問她。

母親沒回話,很認真地端詳他,似乎在辨認他臉上的特徵,彷彿他才是走失的人。過了一兩分鐘,她才開口:

「阿傑啊,你怎麼長了這麼多皺紋?」

「啊?」

「讀大學是不是很累?」

「媽媽,我已經五十歲了。」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她不對勁。

大姊把他拉到一邊,低聲道:「她最近忘東忘西的,前天瓦斯爐沒關就出門,被隔壁鄰居發現,而且上個月還在公園繞了好久繞不出來,幸好樓下老張去慢跑碰到她!」

「有這種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最近看起來很忙啊。」

他想說他不忙,但是他說不說都無濟於事。

十年前父親去世後,母親就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間老公寓,她向來能幹,什麼家務都做得來,過年的時候會大掃除一番,燒的好菜會分給鄰居嚐嚐,有現在他們終於發現,她不能再獨居了,五姊弟開了一個會說大家應該輪流分擔。

她每個月住在一個子女家,但沒到半年他們都覺得累。大姊在孫子去幼稚園上學,她在浴室開水龍頭忘了關,排水孔又堵住,水一路從二樓浴室沿著走廊流到樓梯,淹到一樓,木頭地板全都泡壞。在二姊家,她不知從哪裡拿著包鹽當零食吃,吃得血壓飆高,差點要住院。到三姊那兒,有一晚自己開門要跑出去,三姊在門口跟她講道理不聽,拉拉扯扯,整條街全都跑出來看,還有鄰居指點說她不孝。進大哥家,說看到鬼,嚇得大嫂到神壇求了一堆符到處貼,還叫來一個「師公」在那邊做起法事來。

輪到他家,他和妻硬是一人請一天假,加上放暑假的女兒們輪流顧,還覺得困難,有天她要洗碗,卻是去浴室拿了洗髮精,把他們全家嚇得不輕。

有時一個不注意她就鬧失蹤,所有人都開始找她,找到的時候她或許是在路邊跟小販買雞蛋糕,或許是坐在警察局,對著警察叫「我沒犯罪」。有一回,他找到時,她坐在公園長椅上吃著冰棒,衝著他笑。

她的笑容那麼天真,他拿起手機,幫她照了張相。

接著,母親叫他,說出的卻是父親的名字。

「姊,她在你家也是這樣嗎?」妻打電話給二姊,問:「我們顧不來,是不是應該要找一間安養院?」

二姊雖然答應,但當全家聚在一起開會,她又哭著提及當年爸爸工作長年不在家,是誰拉拔五姊弟長大?聽得大姊、三姊和大哥異口同聲說:「我們不可以不孝!」

他們又回到原點,但是當輪到的那一天,來接人的時間都愈拖愈晚。最後,他們商量著能否找個外勞,但那件事發生了,他們再也找不到她。

她那天出門以後,到底去了那裡?為什麼最後會在郊山步道旁,落進石縫裡?大姊哭著說她不相信,但警方說DNA證實後,她也無可辯駁。她還想問是否有人害了母親,但警方說「無他殺嫌疑」,也就結案了。

招魂時,大哥哭了,他沒有哭;告別式時,三姊落淚,他沒有眼淚;進塔時,大姊二姊涕泣不已,他眼睛依然是乾的。

也許是覺得她是擺脫病痛自由了,也許他自己也鬆了一口氣?

 

電話響起,他趕忙去接,打來的不是里辦公處也不是妻,是大女兒。

「爸!你在家啊?聽媽媽說弟弟不見了。我明天回去幫忙啊?我課都選好了,第一週沒去上沒什麼關係的。」電話中她的聲音很著急。

「第一堂好歹會講課程大綱,你好好上課,這裡我們會處理。」

「這……」電話那頭,她猶疑了一下。

「什麼?」

「我跟妹會把消息po在批踢踢跟臉書上,會有熱心人士轉發的,我看上面尋回率很高。,你們可以先去收容所問問看有沒有人帶過去啊?不要再冷戰啊!」

真可笑,連小孩都擔心起自己來。

 

儘管查了網路地圖,他中途還是迷了好幾回路,比預定時間還長半小時,才終於找到收容所。步入收容所狗舍,濃重的狗味撲面而來。周圍興奮的叫聲讓他有點手足無措——我不是要帶你們回家的,只是想找我們弟弟啊!

「在這邊,這幾隻都是近兩天帶來的,你看看你們家那隻有沒有在裡面?」

聽收容所的職員這麼說,他仔細看了一下那幾隻狗兒。弟弟不在其中。

「對啦,我剛看你帶來的照片,也知道沒有,不過還是讓你自己確認一下比較好。」

他點點頭,指著旁邊跳啊跳的小黃狗,問對方像這樣的狗,被領養的機率有多少?

職員面有難色,道:「他是米克斯,應該很難找到主人吧……」

此時聽見開門聲,他一轉頭,迎面走過來那個人真面熟——是妻!

 

才走出收容所,便打了一個響雷。他們在傾盆大雨中騎著各自的車,本來妻是在他後面的,一兩公里後,能見度愈來愈差,從後照鏡就看不到她的機車了。不,後來他竟發現自己在追著她的車尾燈。

他們在一間路邊的土地公廟停了下來。他從機車置物箱拿出一包在巷口便利箱店買的零食,雖然有點寒酸,兩人還是默默點香,祈求土地公保佑他們找到弟弟。

雨勢絲毫沒有趨緩,他們站在小小的廟裡往外望,無語。

他想起母親的後事辦完後,又召開一次家族會議,姊姊們說服他和大哥,說他們都沒有生兒子,也就不必在家裡供神主牌。說什麼如果供在家裡,每天都要點香點燈,會燻黑天花板,還要怕電線走火。

「到時候你女兒會感謝你。」大姊說。

一年後神主牌全請去靈骨塔,好像在這世間,他也與父親母親、所有的祖先都斷了日常聯繫。

——媽,如果你在天之靈看到我們現在的處境,能不能保佑我們找到弟弟?

 

雨終於停了,他們發動機車,往回走,途中他突然靈光一現,繞去以往母親愛去的公園。他一到那裡,就有停車格,奇蹟似的。

他走在公園的步道上,不知怎麼地,每跨一步,信心就增加一分。經過母親坐在上面吃冰的那張長椅,長椅旁有個壯漢正牽著隻黑白花狗,那狗的花色和他們弟弟一模一樣。

「先生,這狗是我的狗。」他指著弟弟說。

「什麼你的狗,他就是我養大的。」

「你看他眉心這白點……」

「很多狗都有。」

那人說著,不理他,就要走。

他氣極了,於是一把拽過狗繩,鬆開弟弟的鍊子,抱起弟弟,弟弟猛舔他的臉,壯漢一手拉住他的衣領,一手就要搶狗,但他兩手抱弟弟抱得緊。

兩人正在僵持,忽然聽到妻的聲音:「你在幹嘛?啊,弟弟!」

「我要報警!你幹嘛搶人的狗!」壯漢說道。

「惡人先告狀!偷狗賊!」他也怒回。

「你們才是偷狗賊!」壯漢鬆手,從口袋掏出手機按了鍵。

警員到來時。妻抱著弟弟,而他與壯漢對峙著,警員還沒問話,他們就異口同聲喊道:「他偷了我的狗!」

結果他們都進了警局,包含抱著弟弟的妻。除了照片他們沒有證明弟弟身分的方法,然而對方也秀出張舊照。警員皺起眉頭,似乎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是誰說怕植晶片他會痛不給植的?」他問妻。

半年前,女兒們就說要帶弟弟去植晶片,但妻就是不肯,還跟女兒們吵架。

「我哪知道會這樣啊?」妻說。

「驗DNA吧,我早上在家裡撿到一根弟弟的毛?」他撈著口袋,但左右兩邊都翻過,早上飄到電話機按鍵上的狗毛都沒在裡面。

「你神經啊?」

壯漢瞪了他一眼,他氣得掄起拳。

妻連忙阻止:「好了,別跟他吵。」

這般乾瞪眼一小時後,大女兒突然現身。

「她剛打電話給我,說她下課趕回家,我們怎麼不在家裡。」妻對他解釋。

「喔。」

「為什麼不能帶他回去?不是很容易可以證明他是弟弟嗎?」女兒急匆匆地問。

「沒給他植晶片,照片對方也有。」他簡短解釋。

「有晶片的!」女兒篤定地說。

「什麼?」妻和他異口同聲。

「有晶片的,我跟妹暑假在家的時候,趁你們上班不在,就帶去溫醫師那裡植了。」

他和妻交換了眼神——孩子長大了,變得比他們還聰明。

 

警員帶他們到動物醫院。獸醫掃描後證實這黑白花狗是「弟弟」無誤,那壯漢想一溜煙跑掉,卻被警員拽住胳膊。

「他實在長得好像我往生的狗,我看他在公園走就忍不住……」

「這是偷竊,你們要提告嗎?」警員說。

「不用了。」妻說。

聽她這麼說,他心頭火起:「怎麼不用?明明是偷狗賊!」

「我說不用就是不用,弟弟能回家就好。」

「不懲罰一下,對方怎麼會得到教訓?」

「爸,媽,可以不要吵了嗎?」女兒道:「偷竊是公訴罪,一定會辦啦!」

他轉頭對偷狗賊說:「你最好記住,我們知道你家在哪裡。」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

 

他抱著弟弟大步走,第一個回到家,在門口胡亂踹掉了鞋也不放好。

將弟弟放到客廳地板上,這孩子立刻像脫韁野馬似的衝上沙發,打了個滾,就張嘴看著他,討食物呢。

他沒有立刻回應,倒是走到電視櫃旁,看裡邊的一個白色相框,相框裡是他最後一次幫母親照的相片。她坐在公園長椅上,笑得跟孩子似的,那麼燦爛,他忍不住對她說道:「媽,我回來了,謝謝你。」

「你在跟誰說話。」這才走到門口的妻從門外問道。

「沒有。」

他聽到妻這麼問女兒:「你爸是不是老了?會自言自語?」

女兒回答了什麼,他沒聽清。

 

這天晚上,弟弟又睡在他們中間。

妻摸著弟弟那又長又滑順的毛,說不久要帶他去結紮打疫苗,還要照著美國的狗教養電視節目,好好管弟弟,以後就不會怕工地怪聲而跑走了。

「管教?你捨得?」

「哼,別小看我的能耐!」

弟弟不理會他們的爭辯,嘆了一口氣,瞇起眼睛。

妻伸手要關床頭燈,被他制止。弟弟抬眼瞄了瞄,又睡了。暖黃的燈光下,他看著這孩子的睡臉,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弟弟回來了,這個家又像一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