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蝶何處

李嫣居然不在。俞樹有些意外,輕手輕腳打開門,屋裏烏燈瞎火的。他心頭湧起淡淡的失落,開燈,關門,掏手機撥號。彩鈴響起,無人接聽。她去哪里了?怎麼不接電話?要知道今天是她生日。

今天一大早,李嫣就發來短信:快,祝我生日快樂!

俞樹笑了,看一下時間,才6點,隨即短過去:生日快樂!天天向上!

李嫣很快又短回來:天天向上,買衣買糧;年年向上,買車買房!

為了減少漫遊費,兩人一般不通電話,上班時線上聊天,不線上時,或者太早太晚,就發短信。雖說還沒結婚,但在短信裏,李嫣總是大大方方叫俞樹老公。俞樹呢,性格有些內斂,一般不稱李嫣老婆,如果李嫣發來重要指示,他常用的回復是:遵命,夫人。如果李嫣約定見面,他通常回復:遵命,請夫人閱兵。閱兵,是兩人的私密用語,不足為外人道也。

因為是週三,加上不是共同生活後的首個生日,所以昨天上班時已說好,俞樹不必趕過去,都要上班,平平常常的小生日,無需搞那麼複雜,等雙休日團聚後,吃頓西餐就算了。按李嫣家鄉風俗,生日不能提前過,那叫搶壽,不吉利,但逾期可以“補壽”,還有說法——好飯不怕晚,百歲上高山。今天下午在崗位上,李嫣又叮囑他,不要趕去,週四還要上班,跑來跑去累人。俞樹答應了。不過臨近下班時,他心血來潮,生日一年畢竟才一次,讓李嫣孤家寡人獨自呆著,有些說不過去。於是馬不停蹄趕去火車站,買了張18點14分的車票,趕往省城。之所以不提前通知李嫣,是想給她個驚喜。

俞樹所在古城,離李嫣所在省城百餘公里,列車運行時間不到1小時20分,不過加上兩頭所花時間,怎麼也得小半天。從地鐵站出來,步行十來分鐘,俞樹到達李嫣租住屋,一看時間,已過了21點。

俞樹再撥李嫣手機,還是沒人接。俞樹苦笑搖頭,女孩子的手機多半放在皮包裏,不像男生,喜歡抓在手上。呆了片刻,他給李嫣發了條短信:榆木到崗,請夫人閱兵。

俞樹換上拖鞋,從包裏小心地取出透明紙包著的紅玫瑰,放到房間床頭櫃上,然後去衛生間撒尿,洗漱之後,燒水泡茶。

俞樹百無聊賴地看電視,不時看手機。之前他不免有些惱火,心緒不寧,但來省城的路途畢竟不近,公交、鐵路、地鐵一路奔波下來,多少有些疲憊。電視機發出的聲音猶如催眠曲,他開始打盹。

手機響了,電話裏,李嫣大著舌頭命令他:“榆木疙瘩,下來,下來接老婆,我要閱兵。”榆木疙瘩,是李嫣送他的昵稱。

李嫣居然喝高了,面頰噴火,步履蹣跚。俞樹半抱半扶,帶她上樓,一邊小聲抱怨:“到現在才看手機?”李嫣說:“就這,你還得感謝樓梯燈。”底層樓梯燈壞了,李嫣用手機照明,才看到短信。俞樹問:“你喝酒了?”李嫣風格豪放地回答:“豈止是喝酒,紅花配綠葉!”紅花配綠葉,既喝紅酒又喝啤酒,啤酒瓶一般是綠色的。俞樹又問是不是朋友請她過生日,李嫣說是的,吃飯時沒喝酒,唱歌時喝的,包廂,有最低消費,紅酒啤酒擺滿一茶几,不喝照算賬,不喝白不喝。

進了屋,俞樹問她要不要緊,會不會吐。李嫣用力擺手說,不會,毛毛雨。俞樹叫她今後不要喝酒,李嫣說,又不是天天喝,天天喝,誰喝得起?生日嘛,一年才一次,喝點小酒,唱點小曲,不算過分。李嫣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去衛生間忙活。俞樹躺在床上看電視,聽得出李嫣淋浴之後,刷牙刷了老半天。不過,李嫣的口中,還是帶著酒味,淡淡的甜,淡淡的苦,還有淡淡的酸。李嫣拿過俞樹的手,放到自己左耳上,小聲說:“你的月亮。”接著左手伸過去,握住俞樹的生命樹,悄聲說:“我的桂花樹。”須臾間就睡著了,還發出小小的鼾聲。以前李嫣從不打呼嚕,這次可能是醉酒的緣故。

確定戀愛關係後,俞樹發現李嫣左耳後有四顆小小的黑痣,呈新月形排列,而且,李嫣的耳朵極軟,柔若無骨。兩人呆在一起時,俞樹喜歡把玩她的耳朵,總是說:“我的月亮。”李嫣說,老人們常講,耳朵根子軟的人,聽話。俞樹問她聽誰的話,李嫣說,小時候聽爸媽的話,成家了聽老公的話。

俞樹在手機上設置了鬧鐘,久久不能入睡。

最早一趟車6點30分發,票價也最低,只需9元,不過車速慢,運行時間超過2小時20分鐘,參加工作後,俞樹不再乘坐這趟車。他總是趕6點42分的車,票價貴些,17元,但比坐長途汽車便宜近半,運行時間也短,8點前就能到達,不誤上班。5點22分,鬧鐘一響,俞樹就翻身起床。李嫣閉著眼嘀咕一句:“這麼早?”從盥洗室回來,俞樹俯身在李嫣額上親了一下,算是告別。李嫣閉著眼,胳膊準確地纏繞上來:“不要蜻蜓點水,要秘書蓋章。”這也是兩人的私密語。俞樹在她嘴唇上重重一吻,如同盡職的小秘書用力蓋圖章。李嫣這才放開他:“路上當心,不許看花姑娘。”翻轉身子繼續睡覺。

俞樹到衣帽架上拿外套,目光被一個奇怪的玩意吸引,昨晚看電視時沒開大燈,光線不好,沒看到。李嫣外套的左胳膊上,套著個蝴蝶面具,面具後面的鬆緊帶鬆鬆垮垮,卻沒掉下來。俞樹愣了一下神,伸手取下。面具比較窄,只能遮住兩眼,用料很軟很輕。俞樹把它疊起,放進自己口袋。


一條綿延的鐵路線,連著俞樹和李嫣。線上聊天時,李嫣曾對俞樹說:雙城生活,兩處牽掛。

俞樹回復:一條鐵路,雙城牽手,三生有幸,四季花開。

李嫣:下文呢?

俞樹:此乃正文,無有下文。

李嫣:我以為接下來是,六六大順,八方進寶,十全十美。

俞樹:那是慶典司儀的庸俗口號。

俞樹和李嫣,也是在火車上認識的。那天,李嫣聽了一陣音樂,剛取下耳機,聽到一個聲音在念一首歌謠:“紅紗窗,俏紅娘,坐繡房,繡鴛鴦……”李嫣不禁眼睛一亮,這首歌謠,她也能背誦。對面坐著一胖一瘦兩個男生。上車後,兩個男生各抱一台筆記本電腦,心無旁騖,目不斜視。俞樹心說,無聊,看看這幫男生,就會打遊戲,難道遊戲比女生更有吸引力?這麼大一個美女在眼前,居然視而不見,悲哀,悲催!

只見胖男生把頭伸到瘦男生電腦前,小聲朗讀:

 

一繡一個鴛鴦枕,二繡蝴蝶舞成雙。

三繡花鹿銜青草,四繡紅鯉過長江。

五繡荷葉隨風擺,六繡荷花滿池塘。

七繡蓮蓬結子多,八繡月圓在天上。

九繡喜鵲報喜訊,十繡荷包送情郎……

 

李嫣開口問道:“咳,你是竹園鎮的?”瘦男生吃了一驚,抬頭時,看到李嫣如花的笑顏,於是說:“是啊,你也是?”李嫣說:“不是,我太婆是竹園的。這首歌,我小時候常聽她哼哼。”

胖男生嚴肅地看看李嫣,再看看夥伴,最後盯住李嫣。他的內心大概在抱怨:暈死!我買彩票,憑什麼是他中獎?

瘦男生問李嫣:“那,你還記得其他民歌嗎?”李嫣皺一下眉,顯然在回想:“記不全。”瘦男生說:“記不全不要緊,有幾句說幾句。”李嫣說:“那怎麼行?對了,等我回去問一下太婆。”

胖男生忍不住插嘴:“你太婆還在?”李嫣笑著說:“在的呀。怎麼了,我很老嗎?不能有太婆?”乘客們都笑了。胖男生有些尷尬,轉移話題:“我是說,你太婆多大了,能記得住?”

“九十三,不,九十四。”

“九十四!還能記這些?”

李嫣不以為然:“這有什麼,肯定記得住。她老人家不識字,要記的東西不多,這些東西,記得特別清楚。”瘦男生若有所思:“這倒是,像我們,記的東西太多,該記的反而記不住。我爺爺的手機號碼,到現在我都沒記住。”胖男生自嘲說:“只怪科技太發達,手機的儲存功能太強,教人偷懶。”李嫣看著瘦男生說:“你要這些民歌幹什麼?”

“領導佈置的課題,我在實習。”

“我能看看嗎?”李嫣指了指對方的電腦。瘦男生把電腦遞過來,李嫣粗粗一看,是篇論文《民歌的鋪排——以竹園鎮情歌為例》。李嫣問對方,是不是學中文的。瘦男生說是的,中文。胖男生跟著說:“我們兩個都是,漢語言文學。”李嫣又問對方學校和年級,得到回答後,笑了:“哈,真巧,我們是同學,而且同屆。不過,我學的是電腦。”

胖男生點頭說:“學校那麼大,碰不到也很正常。”李嫣看著瘦男生說,她回去問一下太婆,把能記的都記下來。然後,李嫣問了瘦男生的電話號碼,並得知他叫俞樹。兩人由此開始交往,進展很順利,畢業前確立了戀愛關係。

由於實習期間俞樹表現很好,剛畢業就被實習單位錄用,是事業單位編制,當然,也經歷了相關考試,不過考試只是個形式。之前,那篇《民歌的鋪排——以竹園鎮情歌為例》已在一家省級刊物發表,雖然第一作者是所長,但文字工作基本上是俞樹一個人做的。所長說了,只要俞樹筆試通過,面試不在話下。如果筆試通不過,就把那篇論文的影本附上,啟動加分程式。所長還說,所裏能寫的都太老,急需補充新鮮血液。

李嫣畢業後留在省城,被一家效益很好的公司聘用。

俞樹正式上班之後,所長一下子派給他重要任務,寫五篇論文,每篇三千字。單看題目就知道,難度不是很大,只是有些繁雜:《運河鹽工號子》,《車水號子》,《插秧號子》,《榨油號子》,《窯工號子》。資料都是現成的,俞樹要做的工作不過是取捨、整合和加工,最主要的工作是,讓文章符合論文的體例。

雙休日呆在一起的時候,兩人也曾探討過,雙城生活的利弊。在李嫣看來,如果不要孩子,也沒什麼不方便。試想,就算兩人同在一座城,節假日之外,真正廝守在一起的時間,能有多少?現代人嘛,工作那麼忙,節奏那麼快,個個身不由己。俞樹認為,沒有家庭生活牽絆,可以更好地發展。李嫣說他迂腐,沒有家庭生活牽絆,時間就全部屬於你?別做夢了!

俞樹辯解:“守住半邊,都不行嗎?”

“半邊?你說的這個半邊,是個神馬東東?”

俞樹開始算賬:我們且不管單位那一半,守住自己的這一半,總是可以的吧?工作呢,就算十二小時,我知道沒有十二小時,八小時算正經上班時間,四小時算加班,到頂了。如果不需要加班,那麼這四小時用來自我加壓,找事做,可以做與工作有關的事,也可以幹私活,自奔前程。從大的方面說,這叫爭取早日出人頭地,成名成家;從小的方面說,可以多掙銀子。剩下的十二小時,七小時睡覺,足夠了,還有五小時,留給休閒,唱歌還是跳舞,書法還是攝影,太極還是慢走,養鳥還是遛狗,全憑自己喜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太上皇管不了,比爾蓋茨也管不了。

李嫣抬杠:這只是理論上,理論上,其實就是紙上談兵,理想化,一廂情願。知道不?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很荒涼。知道什麼是身不由己?就是各種各樣的“控”,手機控,微博控,考證控,考級控,新聞控,領導控!只要你不是榆木疙瘩,就該明白,這麼七控八控控下來,還能落下半邊?百分之八十都不屬於你了!

俞樹笑著說:“我是榆木疙瘩,那又怎樣?”李嫣說:“那好,鑒於你一向比較頑固,判給你百分之二十五,其餘部分,對不起,你沒自主權。榆木同志,不要喊冤叫屈,現代化,都市化,都這樣,又不是你一個人,要做聖女都做聖女,要做歌女都做歌女,誰能獨善其身?”

 

所長不僅精通業務,也比較平易近人,平時有什麼工作要佈置,都是親臨下屬的辦公室,耐心細緻,再三交代。那一次,所長撥了俞樹的手機,讓他到所長辦去一趟。

俞樹有些狐疑,去了。所長親切地招呼他坐下,拍了拍案頭一摞書,說:“小俞啊,你前陣子趕的那五件作品,都出來了。”俞樹笑著說:“這麼快?”說著就站起身,迫不及待要拿來翻閱。誰知所長右手招了招,讓他坐下,點上一支煙,才慢慢說,有些事,需要解釋一下。俞樹見所長若有所思,知道是正經事,就收起笑容,重新坐下。

就像寫文章那樣,所長宕開一筆,說起了評職稱的事,說最基層的工作人員評職稱,難就難在發表論文,要登載在正式出版物上,一般來說,還得是省級以上,這對精通業務的人來講,沒什麼大不了,只要埋頭研究,總歸有論文發表,問題是,有些研究機構的工作人員,進單位後因工作需要,並不做學問,比如,有的搞後勤,有的搞人事,有的搞財務……

俞樹雖然年輕,但還是聽懂了,微笑著點頭,表示對單位存在的現實理解並接受。所長面露笑容,親熱地說:“你是個聰明孩子,一定能體諒到,作為一把手,我其實有許多苦衷。當然了,不光是你這樣的同事能理解,就算是上級主管部門,也能理解。就說這次出書吧,是主管局領導親自指示的,出書的費用也是他給的,選的是最正規的出版社,省文藝社,出版費是高些,但牌子硬,免得評委們說廢話。我們所裏,目前有四個同志急需要論文,我們報的是五篇。”

雖說已有心理準備,但俞樹內心還是湧上淡淡的酸楚。五篇哪,就不說材料的篩選加工了,只說那一萬五千字,全是他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

所長說,他看了全部五篇文章,《運河鹽工號子》最有分量,史料翔實,藝術性最高,因此,由他拍板,作品算在俞樹名下,其餘四篇,給了最需要論文的四個人。這幾個年齡都不小了,其中三個都已四十開外,到現在連中級都沒評上,也不是辦法。所長還說,俞樹付出了心血,所裏不會不考慮,領導層已專門開會研究,決定給俞樹發稿費,按高標準發放,千字百元,一共一千五,再補給兩個月的誤餐補助,算六十份盒飯,六百塊,一共是兩千一。

這件事,俞樹一直不敢說給李嫣聽。李嫣的性格有些急躁,女孩嘛,都這樣,但凡生得齊正些,脾氣難免大些。本來,李嫣對俞樹雙休日念念不忘寫論文就很有意見,要是她知道,寫出的論文大多歸不到俞樹名下,還不暴跳如雷?

只要星期五沒有突擊性任務,俞樹都會趕到省城和李嫣會合,這樣算下來,每星期他們會有三個晚上在一起,也不算少。問題是,每週的這三個晚上,俞樹不願外出應酬,除非和李嫣兩人出去吃飯,他才願意,再多出一個人,他就不樂意參加,寧願呆在家裏寫論文。有好幾次,閨蜜打電話喊李嫣去唱歌,李嫣都說,不去,我家俞樹在呢。閨蜜便說,讓俞樹一起來嘛,還怕被我們搶走?李嫣說,他不去,我有什麼辦法?

如今到歌廳唱歌,如果叫陪唱小姐,費用通常不菲,這還得小姐良心發現,不灌洋酒,如果小姐放開肚皮喝紅酒,那可慘了。漸漸地,客人們學乖了,許多人去練歌,只給包廂費用,不叫陪唱。要陪唱還不容易,同事、朋友裏喊幾個年輕的女性,不就行了嗎?

有幾次,李嫣實在拗不過閨蜜,便向俞樹請假,說是朋友有什麼事要奉承某某人,所以請人家吃個飯,唱個歌,了結人情。俞樹說,那你去唄,還好,你沒參加飯局,沒喝酒,清醒得很,否則,就那種地方,我還真不放心呢。

李嫣滿不在乎地說:“你大可放心,就算我心野了想找第三者,怎麼著也得找個比你優秀的,你說是不是?”俞樹開玩笑:“大有人在,我擔心,我揪心!”李嫣笑嘻嘻說:“你綜合得分高,比綜合得分。比你帥的,不如你有才;比你有才的,不如你年輕……”

“那比我有錢的呢?多如牛毛。”

“有錢又年輕的,不如你帥;有錢又帥又年輕的,不如你忠誠;有錢有才又帥又忠誠的,桂花樹不如你茁壯。這樣算下來,我們的榆木疙瘩,得分最高。怎麼樣,你放心了吧?”

有時候出去唱歌,李嫣也會喝點紅酒。李嫣解釋說,只喝國產的,名牌的,歌廳那些洋酒,很多都是假的。喝了酒,嘴上就把不嚴,有一回,李嫣回來後,幾次獨自失笑。俞樹問她笑什麼,李嫣忍不住說出真相:某某和某某某,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平時在單位,裝得什麼人似的。嘿嘿,酒真是個好東西,讓人露相,兩個傢伙,半途就出去了。

“出去了?什麼意思?”俞樹不解。

“什麼意思?笨蛋,這都不懂?猴急了唄。”

“猴急?猴急什麼?”

“笨驢,開房去了!幽會去了!這下明白了吧?”

還有一次,李嫣回來後,憤憤難平,不住罵人:“太缺德了!太噁心了!不得好死!”不等俞樹問她,她就說出原委。原來之前李嫣所在的辦公室分到一個攻關專案,最後大功告成,李嫣和其他幾名普通成員每人分到五千元加班費,個個歡天喜地。這一次,某某某在歌廳紅花配綠葉,紅酒加啤酒灌多了,不小心說出秘密,那個項目一共批下來十萬元!這樣算來,最基層的人做了絕大部分工作,得到的卻是殘羹冷炙。

俞樹淡淡說,這樣的結果,是可以預料的呀。他這一說,李嫣隨即想起什麼:“對了,你平時加班加點趕論文,結果是不是也這樣?”俞樹掩飾說,窮單位,除了拿點誤餐費,其他沒什麼。李嫣目光炯炯地說:“給我記住,不搞那些玩意了,十有八九有貓膩,吃苦最多的,往往是受冤最多的冤大頭!聽見沒有?不要再搞了。”俞樹說:“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愛好。”

“那也不能只給別人作嫁衣裳,自己靠邊站。你的勞動,如果是給別人打食,那你成了什麼?成了牽著猴子要飯的人手裏的猴子!”

俞樹還想說什麼,李嫣打斷他:“聽著,要不你就跟我去唱歌,要不你就呆在家裏打遊戲,人家男生,大多都愛打遊戲。你可以說他無聊,沒追求,但他是用自己的時間娛樂自己,不會落到那種地方——被人家利用了,還被人家嘲笑是傻子。”

作為男生,俞樹也曾迷戀過電玩,尤其喜歡玩戰爭遊戲。大二上學期,他曾攻下極難逾越的一關,大喜之下忍不住向同學顯擺:某某關卡,已被拿下!聽眾裏有個文藝尖子,聽到他吹噓,心生不屑,揚起下巴傲然說道:“那有屁用!就算你打通一千關,又能怎樣?”俞樹當即愣住。那個文藝尖子,能作曲,能填詞,英文歌唱得很溜,在女生中間人氣很旺。俞樹心中有氣,卻無可奈何。事後,他一遍遍自問:就算你打通一千關,又能怎樣?能改變什麼?從此,他遠離了遊戲。

 

人的好奇心與生俱來,不可磨滅,自從李嫣提到專案經費問題之後,俞樹一直難以釋懷。那天,財務科加班,中午安排了工作餐。飯後,財務科黃科長跟俞樹聊天。上次那五篇論文中,有一篇算在黃科長名下。黃科長順利評上中級,從此不再把俞樹當外人,什麼話都跟他講。

俞樹說:“我女朋友讓我打個報告要經費,她呀,以為我什麼都能寫。”黃科長當即表態:“這個簡單,哥替你寫。寫文章你在行,打報告要錢我在行。你只要說是什麼事,包在我身上。”

“她沒說清楚。你給我講講,比方說,我們要研究運河鹽工號子,該怎麼打報告要經費。”

黃科長笑了:“就這呀,我抽屜裏就有批復,複一份給你就是。不過我對你講啊老弟,也就是你看看,不要外傳。”俞樹接過那張紙,只掃了幾眼,心都涼了。在這之前,誰要是說給他聽,“鹽工號子”項目值五萬元,打死他都不信。而那份報告上,提出的要求是補助八萬元,經三位領導批示,最終落實的數目是五萬元。俞樹笑著說:“這《運河鹽工號子》,不過是小文章啊,居然要五萬?”黃科長說:“五萬還多?要是在省裏,一個課題最少得幾十萬。現在是什麼物價?別的不說,開個小型專家研討會,就得好幾萬。”

俞樹心裏說:開個球的會!閉門造車,增刪整合。

俞樹高中時期有個要好的同學,天生一頭黃頭髮,姓金,綽號金毛獅王,不久前考進了藥監局,屬公務員編制。人生得意須盡歡,金毛獅王天天吵著請俞樹喝酒,俞樹怕熱鬧,都沒去。這天下班後,俞樹不想寫論文,正躺在沙發上看球賽。金毛獅王打來電話:“一個人呆著?那行,我這就過去,帶酒帶菜,你什麼都不用忙活,兩個肩膀扛一張嘴就行。你不是怕吵嘛,就我們倆喝,要喝就喝個不亦樂乎,要喝就喝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俞樹有些疑惑:怎麼是三人?兩人月下對影,應該是五人哪,一個月亮,兩個人,兩條影子嘛。金毛獅王在怪笑著說:“哈哈!糊塗了吧?告訴你,就我這道難題,不知迷住了多少才子佳人。沖著我倆是好哥們,我告訴你答案——哥哥喝高了,眼花了!”

喝著喝著,金毛獅王問俞樹最近忙什麼。俞樹說,也就是那些事,無非是寫東西。金毛獅王隨手點開俞樹的電腦,問最近寫哪一篇,他也學學,以後不再對影成三人,改了,舉杯邀明月,下筆如有神。俞樹點開一個文檔,說,喏,就這篇,還沒寫完。

“《民歌流傳過程中的再創作——以<半邊詞>為例》。咦,這民謠有些意思,我沒見過。”

 

鼓打三更半夜天,佳人獨坐半傷感。

珍珠半掛簾半卷,柴門半開又半掩。

半閃秋波往外看,半天星斗半雲翻。

半個月亮照半邊,半怨奴家半怨天。

半怨郎君心太狠,半夜三更受孤單。

半杯香茶無心飲,半杯美酒懶去貪。

半依羅帳半靠枕,手腳半伸又半蜷。

半截熱來半截涼,半掀紅綾被淩亂。

半截濕來半截幹,鴛鴦枕上歎姻緣。

半半拉拉說半句,提筆寫就詩半篇……

 

“不錯,很好讀。對了,你這論文,要論述什麼?”

俞樹回答:“題目裏就有,民歌,只要是能流傳的,往往都經過文人墨客的加工,有的還經過多次加工。”

“咳,這還用說?誰不知道?你,你們單位,就研究這玩意?這麼好的民謠,需要你一本正經,囉囉嗦嗦去分析?多此一舉!畫蛇添足!大煞風景!”

“喂,金毛獅王,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刻薄?”

金毛獅王嚴肅地說:“不是我打擊你呀老弟,就現在,就這論文,誰看呐!”俞樹不服氣:“那看什麼?”金毛獅王說,不用動腦筋,隨手翻翻晚報就知道答案,什麼專刊最厚,什麼就最火。一轉身,金毛獅王從茶几上抄起一疊晚報,如數家珍:“什麼最厚?第一是樓市版,第二是汽車版,第三是裝潢版,還有就是數碼產品版。什麼最薄?文化版!不信你看,攏共一版,還得分大半個版面給超市,打特價廣告。”

俞樹默默歎息,唉,不管服不服,誰能說現實不是這樣呢?

酒至半醺,俞樹拿出一樣東西,問金毛獅王,這玩意是幹嗎用的。金毛獅王一看就樂了,左手端酒杯,右手食指挑著蝴蝶面具說,這玩意,正式用途就一個,演出,比如說演個《蝴蝶夫人》什麼的。非正式用途有三個,一是玩具,小孩鬧著玩;二是假面舞會上用,大人鬧著玩;三是歌廳、酒吧、迪廳小姐用,瞎胡鬧時怕人拍照。金毛獅王問這玩意從哪來,俞樹說是同事開玩笑塞進他口袋的。

金毛獅王興致勃勃地上網搜索,搜到不少圖片,讓俞樹看,其中有兩幅很勁爆。一幅是,一個男子把手按在女子胸脯上,題為“在KTV找木瓜”;一幅是,一個女子把手伸向男子腿間,五指張開,像要抓取什麼,當然不是真抓,題為“在KTV找話筒”。

 

金毛獅王離開後,俞樹心中那根弦,始終繃得緊緊的,無法鬆弛。他一刻不停地在網上搜尋,儘管內心藏著深深的恐懼,但無法停止。

俞樹熟知省城的種種歷史稱呼,不厭其煩,一個接一個打開以省城舊稱為功能變數名稱的論壇。午夜時分,他看到了最怕看到的畫面:豪華KTV包廂裏,一個戴著蝴蝶面具的年輕女子, 纖細的腰肢被一個胖大男子死死摟住。男子的眼睛上打著馬賽克,腹胯曖昧地頂在女子臀後。兩人都在大笑,一副肆無忌憚的樣子。那女子顯然是喝了酒,面如桃花。雖然戴著面具,但俞樹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就算沒有頭像,只顯示身段,他也能一眼認出。

呆了許久,俞樹雙手按住桌子,慢慢站起,把蝴蝶面具夾進一本厚厚的書裏,插到書架上。

國慶長假,李嫣回老家呆了一天,看了太婆等長輩,與俞樹會合。在俞樹的租住地,李嫣發現了一本很新的書,印刷精美,粗粗一翻,發現嚴重問題。她曾在電腦上讀過《運河鹽工號子》等五篇論文,那是俞樹上班後接到的第一項重要任務,兩人曾多次談及。而現在,那五篇作品,僅有一篇算在俞樹名下。

李嫣板著臉問:“他們,跟你談過補償嗎?”俞樹不想再隱瞞:“談過,二千多一點。”

“喪盡天良!就這點,打發叫花子都不夠。”李嫣隨後說,證據都在我們一方,只有去交涉,他們一定不敢不讓步。因為害怕電腦中毒丟失檔,此前,俞樹所寫的每一份文稿,包括提綱,都會在電子郵件裏備份,這一點李嫣很清楚。李嫣說,那就是鐵證。

“你想想,他們都是要面子的人,又事關職稱,最怕出醜聞,因此說,只要我們的要求不是太過分,他們就沒理由拒絕。”李嫣給俞樹下達指令,“也不多要,一篇兩萬塊,一共八萬,不給就給晚報爆料,給電視臺爆料!”

俞樹說:“不太好吧,所長跟我打過招呼的。”李嫣一揮手說:“那就不幹了,揣上錢走人,跟我去省城!”俞樹有些遲疑,不表態。李嫣左等右等,等不來回應,於是不客氣地說:“我曾表揚過你,說你老實,但老實的反面其實是,男兒氣不夠。”

俞樹說:“我總得考慮一下。”說著,把那本論文集插到書架上。書架上有一本厚書擺放得不齊,俞樹看了一眼,遲疑了兩秒鐘,把那本書推進去。但是,敏銳的李嫣還是看出端倪,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扳下那本書,不等她翻檢,一件彩色的東西掉下來。那是一個面具,蝴蝶面具。

李嫣愣住,僵在那裏,室內一片死寂。好一會兒,李嫣才彎腰撿起那個蝴蝶,夾回書中,把書插回書架,也不看俞樹,淡淡說:“不用考慮了,沒必要了。”李嫣頭也不回地離去,連一聲再見都沒說。

一天晚上,俞樹破天荒打電話給金毛獅王,說想去唱歌。金毛獅王很快聯繫到兩男四女,八個人去歌廳練嗓子。

俞樹平時不怎麼愛唱歌,好多新歌都不熟悉,只好選一些老歌。嗓子不如別人亮,他只好選那些低沉委婉的。不過,因為別人都是酒後扯著喉嚨吼歌,只有他一個人纏綿地低唱,因此顯得最有味道,不但在場的四個女子誇他唱得好,稱他是“深情哥”,就連三名男同胞也很服氣,公推他是今晚的“麥霸大哥大”。

也許是受俞樹感染,一名女子說,她要清唱一首歌,獻給共同的深情哥:“粘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喜歡假設,如果分手要怎麼活呢?後來的我們在眼淚裏終於懂得,沒有誰是離不開誰的。孩子說,如果愛就請深深愛,可很多事是不由人的……”

突如其來,俞樹內心一陣刺痛,當即雙淚長流。他默默擦去眼淚,自嘲似的笑笑說——

唉,如果有個面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