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周夢蝶離世5年,為紀念詩人而舉辦的「周夢蝶詩獎」,4月27日公布第三屆得獎名單。評審決議,《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諸天的眼淚》、《詩集》三件詩集在決選評分時同分,因此不分名次,同時獲獎。除此之外,由於此次參賽作品件數眾多且水準高,增設「評審推薦獎」,由分數僅次於前三名的《潔癖》獲獎。
許文貞/台北報導
《諸天的眼淚》得到評審陳義芝的好評,「作者表現人生義理,能用流動的情韻,像穿行在山裡的風一樣,有整座山的畫面感,這部分很難。像是周公在這方面的表現就很獨特。年輕一代的詩人,能夠體大思精遙相叩應,向周公致敬,難能可貴。」
《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也得到評審讚賞。楊澤表示,「作者兼採古典詞和現代詞的許多長處,婉約纏綿,令人激賞。」陳義芝則認為作者有編故事、結構較長篇幅的能力,「他也能寫靈光爆破的小詩。他的小詩非常慧黠,總能留下讓人去跨越、去想像之縫隙。」
對於《詩集》,楊澤認為雖然意象簡單,思考卻十分精要、精釆,「雖然交來的成品不多,且大都是短詩,相對於其他人一點也並不多產。風格有時候很乾,但又有完全不同於台灣時下的主流寫法、章法。幽默感又機警,堪稱老練。」
評審委員陳育虹表示,評選時她要求結構完整性且質感一致,並且希望能如周夢蝶或其他前輩詩人的作品一樣看出「獨特性」,「《潔癖》用不一樣的說法描述同一個主題,以纖細的觀察與精準的表達能力寫切身感受,幾乎沒有任何一首失手,文字簡單且乾淨。」
《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作者游善鈞、《諸天的眼淚》作者吳俊霖(筆名崎雲)、《詩集》作者周天派將各獲得十萬元獎金,獲「評審推薦獎」的《潔癖》作者林玠芷(筆名林夢媧)也將獲得十萬元獎金,頒獎典禮將在5月18日下午於明星咖啡館舉行。
第三屆周夢蝶詩獎決審會議紀錄
記錄◎朱容瑩
時間:2019年4月25日下午3時30分
地點:國立高雄師範大學 文學大樓 3207-1會議室
決審:陳育虹、陳義芝、楊澤(依姓氏筆畫排列)
會議開始,由中華民國周夢蝶詩獎學會曾進豐理事長擔任會議主席,首先報告徵稿狀況及初、複審情形:本屆從去年(2018年)9月開始徵稿,歷時五個月,共收到來自全球各地如加拿大、馬來西亞、新加坡、中國大陸、港澳、臺灣……等華文現代詩創作集125件,初審符合徵稿規範118件。緊接著送請委員們複審,歷時近兩個月縝密公正的審查作業,義芝老師、楊澤老師各推薦10件,育虹老師精挑細選了6件,其中頗多交集共識。經詩獎工作小組統計,計有18件作品獲評審青睞,進入決審。以下先請三位評審委員分別就入圍作品發表整體性看法和評審重點。
陳育虹:這次的評審是滿特別的經驗,因為數量很大。或許每個評審對詩的看法都不一樣,但詩既是文字的藝術,一定有些共通的審美標準。我的評審標準與看法有三:第一,文字曉暢清楚。第二,豐富的想像力。第三,就一本詩集而言,我會要求結構完整性且質感一致。對於創作而言,我的著眼點是「獨特性」,在字裡行間能否看到詩人的特質與辨識度,例如周夢蝶的作品或其他前輩詩人。另外,從一本詩集中亦能觀察詩人是否具備創作的天分,文字的技巧是容易學習的,但是天分卻會造成很大的差別。假如一首詩是心靈的切片,整本詩集更能呈現心靈的整體。所以就整本詩集而言,能夠針對某一主題加深加廣,會比集結零散的作品更有可看性──這是我希望能在參賽作品裡找到的。
楊澤:我先引葉石濤的話作開場,他曾說「一個作家如果不懂音樂,算哪門子的作家?雖然話說回來,哲學才是作家的基本配備」這番話,似乎也挺適合用在寫詩人身上。雖說音樂性的追尋和形式技巧的訓練有關,天份高的詩人往往一蹴可幾,但哲學或思想配備的拓寬,則得從人生觀世界觀的長久挑戰磨練而來,非此莫辦。相對於前者,我因此更看重後者。這樣說也是因為,現代詩的技法沿襲已久早成套招,受前人影響的字句不斷自我衍生,意象風格不免顯得黏膩陳舊,強力攻堅一味追求深刻意境的結果,反而失之太密。清朝詞評家周濟說得十分公允,「窄則鬥硬,寛則容穢」,不過個人趣味或純粹偏見,我一直較傾向挖掘不那麼穠纖華麗,卻相對耐咀嚼的詩作。也就是說,有些詩乍讀起來顯得太直白,太乾,多加咀嚼之下,反倒覺得十分有汁有味。周公的詩作在這點上,正是王國維所說的「不隔」的典範,單純,直接而内力真力滿滿。周公寫現代詩,完全不避以格言警句出之。
陳義芝:文學創作一方面要求解放,另一方面要求節制,在解放突破的過程中回頭省思藝術性的完成。特別是詩,講究氣韻、格調,並在其中顯現意義。因此,我欣賞的作品必須感思深刻不俗、畫面生動,以及動人的音樂性。新詩發展百年來,經由一代又一代的詩人拓寬河道,其實還存在著險流跟暗礁。這個年代,書寫太容易太快速,違反了創作該有的沉吟苦思,亦易忽視錘鍊的功夫。我們當然也要接納新時代的語言風情,不過過度重巧趣,而不重警策的作品,意義不可能充足。有的詩集只有一兩首精彩,其他的詩作落差太大,我也不傾向挑它。這次的評審經驗很喜悅,看到一些語言清新的展現年輕世代調性的詩,也看到一些情懷厚實的詩,甚至有一部跟周公的人生信仰、哲思體系相呼應的作品。這次一百多部詩集的評審,對自己的閱讀判準是一大考驗,我希望透過周夢蝶詩獎,給予詩寫得好但尚未被凸顯的優秀詩人一頂實至名歸的桂冠。所以周夢蝶詩獎的選拔,除了可以參與詩壇座標的樹立,也能修正詩壇既成的座標。
按決審規則,首輪投票乃針對入圍之18件作品,每位評審各圈選0至3件,不分名次。結果為:
三票作品
《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陳育虹、陳義芝、楊澤)
二票作品
《諸天的眼淚》(陳育虹、陳義芝)
一票作品
《潔癖》(陳育虹)
《列嶼》(楊澤)
《詩集》(楊澤)
○票作品
《造日子術》、《石榴與骷髏》、《煙花黃梁》、《猛虎與秋風》、《時間的光影》、《小星星》、《懶散的城堡》、《Mini Me》、《跨夜列車》、《浮雲》、《春天的事》、《墜落鳥的羽筆》、《街頭拾慌》
評審續就首輪投票結果獲得一票以上之作品發表意見,未獲票作品不列入討論。
一票作品
《潔癖》
陳育虹:這是一部個人書寫,把憂鬱症講得非常深刻。憂鬱症是現代人比較常提到的命題,能夠解剖自己面對疾病所遭遇的種種心理轉折,並不容易。詩人的昏亂語言表達裡有一絲自省清明,於是就有了掙扎的張力。詩人把潔癖或憂鬱症當作一種病,寫出疏離、掙扎和死亡,她寫的是現代社會困擾了許多人的問題,文字非常細緻熟練,表達能力非常強。整本詩作有長有短,呈現出流動的節奏感,而且各篇不管長短都非常完整。
楊澤:他很有感受力,但下手似乎重了些。
陳育虹:我想再講一下《潔癖》。雖然只是寫憂鬱症,但他從各種角度表達,情感的層次因此掘得更深,如〈神諭〉這首透過蟲子變成沼澤,深入剖析憂鬱症患者的沈溺之深無法自拔。再例如〈時日不多〉:「冬天原本並不冷/雨天也是/不至於冷得/讓人破碎/有人說那是因為/冬天就在體內/而雨就往裡面下/但我知道不是的/就算是雪/如果願意求生/也會熱」。這是非常直白的句子,但卻多麼真切的心理呈現。詩人以纖細的觀察與精準的表達能力寫切身感受,幾乎沒有任何一首失手,文字簡單且乾淨,如〈雙眼皮〉:「今天很深/很深/像是詩人的夢/拉你到更深的地方後/就擰出水來/但質地憂傷//裡面沒有金屬/也燙人」。字句淺白,情感卻深刻。以「主題」書寫完成一本詩集,詩人必須非常深入一個題材,就像每天在窗下對情人唱不一樣情歌,盡全力表達愛意;用不一樣的說法描述同一個主題,是《潔癖》精彩之處。詩要有真性情在其中,這我在這部詩集內確實看到。也看到詩人的天份,讓我想到席薇亞‧普拉斯。
陳義芝:這部詩集的確有些詩很深入,把憂鬱的個人心境細膩地表達出來。例如〈時日不多〉這首,我看到「如果願意求生也會熱」心頭真為之一熱,真的被它打動。作者以短句表現的詩寫得相當好,反之,如〈日日夜夜〉使用長句的詩稍微鬆了一點。
《列嶼》
楊澤:技法挺穩健的,绝對是水準之上。育虹說,她曾在其他文學獎看到同一作者的單篇作品,相當驚艶。但這其中,我比較喜歡詩集後兩輯的情詩,似乎更低調,也更宛轉,清醒一些,不會那麼濃,那麼腻。雖然作者詩筆相當流暢,邏輯章法也強,但嚴格說來,新意並不多。詩人力圖探索強烈的情感思緒,下手稍嫌重,呼風喚雨滿紙雲煙,卻往往不受控制。
陳義芝:《列嶼》有一首詩〈我們目睹冷鋒進站〉,非常好,但是前面兩輯也有一些詩顯見不成熟的表現。
《詩集》
楊澤:詩人交來的成品不多,且大都是短詩,相對於其他人,他一點也並不多產。風格有時候很乾,甚至可說是乾極了,但又有完全不同於台灣時下的主流寫法,章法。我來念一下他的作品好了,例如〈海的孩子〉:「你枕在我的手睡著/勻稱的呼吸使我以為/我的手是你的海洋/我抱住你將睡了/且想起如今/我們是整座洋/是海的孩子/而你是我的妻了」我得說,這是過來人,有人生歷綀經驗的作品。我們在台灣推崇某種現代派,後現代派的風格,這使年輕人的感受力變得很強,很銳利,但相形之下,也會讓年輕詩人的世界不透氣,甚至太窄而難以呼吸。我上面提到的警策之作,在這裡就有不少,如〈悖論〉這首:「當我走向你/終究走向你的背面//──世界由裂解構成完整──//我們用各自的幸福/創造共同的不幸」,既幽默感又機警,堪稱老練。另外,集中還有〈京都初夏〉、〈古典早晨〉到〈沙發〉這三首,同樣令人印象深刻。寫景的句子尤其生動明亮極了。「天空從不厭世/祇是靜靜地看著//無所謂豐饒/無所謂荒蕪//海洋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昇華」,意象簡單,思考卻十分精要,精釆,其他我就不多念了。總之,我覺得大可以多多考量這部風格跟其他集子大不同的作品。
二票作品
《諸天的眼淚》
陳育虹:我選出這部,除了因為它的主題(宗教思考)接近周夢蝶先生一些作品,整本書的結構非常完整。是一本經過沈澱的詩集。
陳義芝:這部詩集是我的首選,內涵最厚重,若非作者有深厚學養,不可能對佛學思想、道家思想有如此「詩」的鑽探。作者表現人生義理,能用流動的情韻,像穿行在山裡的風一樣,而且有整座山的畫面感,我覺得這部分很難。周公在這方面的表現很獨特。年輕一代的詩人,能夠體大思精遙相叩應,向周公致敬,難能可貴。
雖然這部是我花最多時間讀的,但是閲讀的感覺真飽滿,一點都不枯澀。第一首〈小寺〉:「有不知名的鹿從石壁竄出」,這個「鹿」就是眾生,以此為例可看出他寫的象徵,都是讓人有感的,最後講到「萬緣落盡」,詮釋佛教講的空義,鏡中的緣影變成:「留住牠的影子,真身在小寺」。第二首〈解答〉:「即使/有泉水沿頂上的巖石/帶來陰暗的念想/與聲音,我的衣袍/依然是古典而寬鬆的/保持無風且自飄揚的姿態/背對石窟,面對心中/更大的山壁。」非常自然,同樣看不出有什麼費力的雕鑿。第三首〈迴音〉,用一個意象興發另一個意象,帶著讀者尋幽探勝。我一路讀下去,發覺作者以佛義入詩,流轉自如,不黏不滯。絕大多數詩作不分節,完全不分節的詩,本身要更精密去安排分行及規劃要承接的意象。我覺得這位詩人的題材、構思、美學都有別於追求快速喝采的網路書寫,呈現如《離騷》那樣的漫漫求索的困頓掙扎。
陳育虹:這部吸引我的,除了題材之外,是比較沉潛的寫法。當然一位詩人關注什麼就會寫出什麼,這位詩人的關注於自己的思考,還有與佛的對話,是沉潛的作家。另外,他雖然寫佛這類宗教思考的內容,但不會讓人覺得太枯燥。因為他採取「你」和「我」的敘事角度,例如第四輯裡面寫到普陀山,但他把普陀山當作「你」和「我」來陳述。相較於一般讀者所親近的情愛主題,他並不會讓人覺得陌生或疏遠,這是他寫作的策略。
楊澤:唯一保留,內容嚴肅,有點板實,說理性過強,有些地方不甚消化,也許是因為年輕人求道心太熱切了些。這點周公寫的道情或証道詩可供參照。
陳育虹:他專注於一個課題,往深處走,這是好的。
陳義芝:我再補充一點,他能詮釋身後,通達悲心。如果以俠士劍客的角度來看,有內功,招式紥實!
三票作品
《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
陳育虹:這部詩集裡面有幾首非常跳脫亮眼,像是輯二〈火焰燃起的時候〉以一句「我的眼睛爬出動物」寫情慾的獸性,活靈活現;「關於沒有火種/延長燃燒這一件事」寫情愛無以為繼,都是新鮮的寫法,讓人會心。
陳義芝:還有〈愛情〉這首:「你在我心中留下/一個指揮,沒有留下/任何一樣樂器」,也可見慧黠的詩心。
陳育虹:這就是我剛剛提到寫詩的天分。比如說〈鍛鍊〉:「接受愛不是疲憊/或者一把漂亮的鐵錘」,文字簡練,一針見血。
楊澤:這本集子評審們似乎都滿有共識的。兩位剛提到的短詩,不少是有命中沒錯,但也有不少首,詩思一味追求單一純粹,難免顯得耽溺,例如只有一行兩行的那些,詩人立意探索極精微幽微的意境,在我看可能又失之太主觀了。值得重視的是,作者兼採古典詞和現代詞的許多長處,婉約纏綿,令人激賞。
陳義芝:這位作者很聰明!像〈伐木者之心〉,有編故事的能力,有結構較長篇幅的能力;另一方面他也能寫靈光爆破的小詩,他的小詩非常慧黠,總能留下讓人去跨越、去想像之縫隙,例如〈存在〉:「把透明的自己/摔在地上/想砸出一些髒來」這個「髒」出人意表,妙在難得的貼切。
所有獲票作品已討論完畢。第二輪投票採給分方式,最高5分,最低1分,不同作品可給予同分。投票結果依得分高低排序如下:
《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詩集》、《諸天的眼淚》12分
《潔癖》8分
《列嶼》2分
評審決議依得分高低排序獲獎名額,因《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諸天的眼淚》、《詩集》三件同分,故不分名次同時獲獎;另外,緣於此次參賽作品眾多,且達一定水平,理事長提議增設「評審推薦獎」,經評審委員一致同意,故分數次高的《潔癖》獲獎。決審會議圓滿結束,頒獎典禮訂於5月18日下午2時假明星咖啡館舉行,期能藉由重回文學現場,再為周夢蝶詩獎締造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