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我認識的夏志清、王洞伉儷 2 | 江青

胡金銓導演一九七七年受夏先生邀請,到哥倫比亞大學不是談電影而是談他的老舍研究,這是胡導演最感興趣的話題,他對老舍《四世同堂》這一課題的熱情絕不亞於電影。胡導演當年電影事業如日中天,對夏先生十分尊崇,胡導演知識淵博特別會海闊天空的聊,對學術的態度一絲不苟。每次聊起天來,胡導演都「賴」在夏家,上海人稱「爛板凳」,聊到晚上,經常會去西城九十街的上海菜館「全家福」一起晚餐。那次他在夏家看到善於雄辯在美國漢學界中遠近聞名的陳幼石,驚為天人,等幼石一走,忙向夏先生打聽:「你口中的young stone(幼石)究竟是何許人也?」夏先生知道胡金銓喜歡結交學術界的人,尤其看到有學問的女博士更是把持不住,馬上要胡金銓打退堂鼓:「young stone可是名花有主,男朋友是鼎鼎大名的王浩。」

夏志清先生編註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於2013年由聯經出版社出版,其中一封張愛玲寫給夏先生的信(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四日),信中寫道:

「江青外型太差,雖然演過『西施』,我認為她紅不起來的,恐怕影響片子賣座。當然這是他們公司的事,我不會干涉的。汪玲與國聯的糾紛我最近讀到。其他三鳳我沒什麼印象,有便或可請他們寄一本有她們照片的刊物給我,這是看不到影片無可奈何中的辦法。』

居然張愛玲也愛看國產片,竟然有興趣跟夏先生討論,我好奇的猜測夏先生給她去信和回信時對國聯和我都寫了些什麼呢?小小年紀竟有這分特殊榮寵被「大人物」評頭論足。七十年代初我在柏克萊,從陳世驤教授口中知道當時張愛玲在柏克萊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任高級研究員,完全因為夏先生的鼎力推薦,陳先生不得不硬著頭皮安排張愛玲在中心工作,而張愛玲對這分工作完全不合脾胃,覺得苦不堪言。寫到這裡我倒想錄段自己在『入鏡、出鏡』中的文字,雖然這些都是題外話,但蠻有趣,故記下:

「情人眼中出西施「是句俗用語,可見人們將這位家喻戶曉的西施的美貌提升到了什麼高度。究竟由何人來扮演「美中之美—西施」(由英譯片名「The Beauty of Beau-ties-Xi Shi」得來)影圈中和報章上猜測頗多。我完全沒有操心過自己是否會被選中扮演西施,雖然當時報章上常常冠我以「國聯當家花旦」頭銜。我有自知之明,從不覺得自己有六十年代報章上常用來形容電影女明星的字眼:漂亮的開麥拉臉蛋、風華絕代、性感尤物、純情玉女、最美麗的動物……知道要飾演西施後,我頭一次因為外形美與不美的問題而有了精神負擔,覺得自己不夠漂亮的外形,會影響觀眾對西施角色的信服力。我沒有為爭取飾演西施向李翰祥導演敲過邊鼓,而現在卻因信心不足有意向他打退堂鼓了,我自嘲式地告訴他 :「演西施捧心蹙眉這場戲時,你不怕觀眾會笑我是東施效顰嗎?」

真可惜在柏克萊錯失了跟多愁善感的美人、才女張愛玲見面的機會,她的與世隔絕、一意孤行在柏克萊眾所周知。

跟夏氏伉儷見面的機會大多數是在看傳統戲曲或有演講的時候,到紐約來訪的劇團和學術界名人不少,本地也有些劇團和臥虎藏龍的高人,有機會去觀賞時經常碰到他們夫婦,只要看到一堆人圍著一位主角,那主角必定是老頑童夏志清先生無疑,他在那裡說些即興妙語,引得大家開懷大笑。2009年之後,這種場合都由王洞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夏先生出席,王洞年事已高人又矮小,所以推得不輕巧,看上去真的很吃力。一次我忍不住問王洞,夏先生待妳一直不忠、不厚,妳卻這樣盡心竭力的照顧他,難道妳沒有怨氣心甘情願嗎?王洞說:「他一病,以前的事我都忘了,只想讓他多活幾年。」夫復何言!

幼石時常「闖禍」往往是因為好強、鋒芒外露、禍從口出,容易得罪人。經常跟就職的學校打官司。這種時候有兩位救星:夏志清、高友工,不厭其煩的忙著替她出主意、寫推薦信、覓職之類。一次又一次急救,也使兩位救星傷透腦筋。為了表示謝意和知遇之恩,幼石會宴請大家在家好吃、好喝,我充當下手。王浩看不慣夏先生的「口無遮攔、胡言亂語」,政治上兩人看法也南轅北轍,明明知道夏先生是幼石的恩人,當晚的「座上賓」,也不買帳。王浩很少主動跟夏先生攀談,每到這種時刻,夏先生會主動變得「老實」起來,絕不輕易即興「信口開河」。

八十年代末期放暑假前,夏氏伉儷應馬悅然教授約請,到瑞典來給斯德哥爾摩大學中文系博士生考試當評委。夏先生寫了封信給我,說王洞會與他此次同行,瑞典只有我這麼一個朋友,王洞又是第一次來歐洲,務必請我照顧一下。偏偏那段時間我不在瑞典,只好告訴夏先生,我先生比雷爾會代勞請他放心。結果夏先生夫婦在斯德哥爾摩玩得滿意吃得開心,對比雷爾的熱心和誠懇印象深刻。從此,夏先生有機會見到比雷爾老是誇獎:「you are nice man and lucky lucky lucky person!」當然意指是娶到了我。

比雷爾很會醃製北歐風味的三文魚,請客時當餐前下酒菜,夏先生一看,一面拿魚一面說:「三文魚好貴,你怎麼拿那麼一大盤待客,你一定很有錢!you are rich、rich、rich man 」等夏先生拿完魚,我看大盤魚只剩小半盤了。比雷爾有人欣賞他的廚藝當然開心,但夏先生說話快得如機關槍掃,又往往前言不接後語,常常說些讓人摸不清的無厘頭語,使大家笑得噴飯,所以比雷爾不記得夏先生名字只記得他是一位「瘋狂」教授(crazy professor)。

2009年夏先生緊急住院,病得不輕,住院期間全靠王洞寸步不離悉心照料,六個月後才得以安然無恙回家。夏先生大難不死,我約了時間去夏家探望,看夏先生意氣風發談笑風生還是老樣子也放心了,正在聊天,畫家司徒強到訪,還從中國城帶了幾個菜來。司徒強是紐約中國畫家中少數酷愛讀書之人,對夏先生很崇拜,因為他不是作家也不在學術界,所以之間的交往完全是純友情。在夏先生病的這段時期,司徒強主動幫忙照料,節骨眼上雪中送炭,夏氏伉儷心存感激也早就對我說了。司徒強剛坐下,夏先生就說:「哎—江青現在是寡婦,司徒強你也早就離婚了,正好正好正好…」又馬上問:「你們是不是約好了一起到我這裡?」比雷爾才走幾個月,夏先生開這個玩笑,弄得我啼笑皆非。幸好王洞在場,叫夏先生不要胡說八道,然而夏先生理直氣壯的說:「我這是關心他們嘛!」

過了沒多久接到王洞電話,問:「你看過於梨華著《在離去與道別之間》嗎?」此書已經出版多年,雖然當小說寫,其實是記載真人真事,當事人我不但認識而且很熟悉,所以在朋友圈中早就傳閱過了。原來王洞上網才剛剛看到,她很生氣說:「夏先生口無遮攔,言語上也許得罪了她,但對她是真心的,幫了她這麼多忙,於梨華怎麼可以這樣寫夏先生?妳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們這本書的事?她把我形容成潑婦,把夏先生描寫得如此不堪…」「我以為你們早就看到了,你們是那麼熟的老朋友。」電話中我告訴王洞:「直至如今,我沒敢問幼石看過這本書沒有?」看過書的圈中朋友都認為此書有欠厚道,也無必要如此寫曾經的知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