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攻略》糾錯!〈快雪時晴帖〉豈能「找」得到?

乾隆對〈快雪時晴帖〉的喜愛異乎尋常,終其一生不斷題跋,一直到老年無法寫細字了,仍然寫詩讓梁詩正繕寫跋文。

⊙文/侯吉諒

 

 2018年夏秋之際,大陸連續劇《延禧攻略》引發熱潮,延禧的服裝、美術都讓人驚豔,但隨著劇情的發展,也逐漸暴露出影視節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只顧劇情誇張、不符史實的譁眾取寵。

 既然演的是乾隆的故事,當然少不了把乾隆收藏的書法編入戲中,更何況是王羲之的書法。劇中高貴妃得知皇上已經有〈中秋帖〉、〈伯遠帖〉,獨缺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便託她哥哥尋遍蘇州找到〈快雪時晴帖〉獻給皇上,然後乾隆好好地欣賞了一番。

 真實歷史中,〈快雪時晴帖〉是早在康熙時代就已經進入宮庭,哪裡還輪得到高貴妃託人去找,而且像〈快雪時晴帖〉這種名品,向來都是在大收藏家手中秘藏的,又豈是「找」得到的?

 《延禧攻略》中關於〈快雪時晴帖〉的安排完全荒誕不經,尤其是鏡頭帶到的〈快雪時晴帖〉早就密密麻麻的寫滿了乾隆的字,就算再不熟悉書法的人,也不應該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當然連續劇不是歷史,內容再荒唐也不必深究,不過對於〈快雪時晴帖〉,在真實的歷史中,倒也充滿了錯誤的認知。

 王羲之是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書法家,其書法的成就也無人能夠超越,自從唐太宗獨尊王羲之以後,書聖的地位就完全不可動搖,隨著時間的累積,影響也愈來愈深遠廣泛,到了北宋時期,王羲之的書法已經成為人人追逐的目標。

 然而因為時代和戰亂的緣故,到了北宋時期王羲之的書法真蹟已經存世極少,一般人也不可能有什麼機會見到真跡。因此引起北宋士人瘋狂追求的,是所謂的「定武蘭亭」,「定武蘭亭序」因北宋時發現于定武(今河北定縣),故名。傳「定武蘭亭」是唐歐陽詢據右軍真跡臨摹上石,歐陽詢是唐太宗欽定負責管理王羲之書法的專家,他臨摹的〈蘭亭序〉當然非同小可,加上刻石流傳,影響甚至比真跡還大。

 〈蘭亭〉刻本甚多,「定武蘭亭」渾樸、敦厚,為諸刻之冠,話雖如此,「定武蘭亭」畢竟是石刻本,經過時代、戰亂與各種保存不良的因素,也可以清楚看到被北宋士人視為至寶的「定武蘭亭」,其實只約略保存了王羲之書法的大概面貌,和其他的摹本比較起來,精細實有天壤之別。

 但在沒有照相複製技術的年代,學習古人書法的途徑也就只能靠碑拓,所以「定武蘭亭」再經過不斷的轉印翻刻,在北宋就有數百種刻本出現,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碑刻拓本如此珍貴,根據真跡臨摹的唐人墨跡本就更珍貴了,尤其是那種傳流有緒、歷代都有著錄記載的名作更是歷代文人、收藏家夢寐以求的神品,哪怕只是有緣看幾眼,都可以成為個人書法經歷中的「不朽之盛事」。

 到了元朝之後,王羲之的真跡基本上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但仍然有少數摹本墨跡,被記載為王羲之的真跡,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被乾隆皇帝列為「三希堂」之首的〈快雪時晴帖〉。

 乾隆對〈快雪時晴帖〉的喜愛異乎尋常,自丙寅(1746)至太上皇(1796-1799)期間,至少橫跨了五十年,時時品賞、臨摹、題詠,終其一生不斷題跋,一直到老年無法寫細字了,仍然寫詩讓梁詩正繕寫跋文。

 故宮前副院長何傳馨先生〈千年流轉,古今珍希—〈快雪時晴帖〉〉一文對〈快雪時晴帖〉的歷史流傳有極為精到考證,在北宋時即有三本〈快雪時晴帖〉的記載,乾隆收藏的這本是其中之一。

 〈快雪時晴帖〉一直被當作真蹟研究,但現代光學儀器檢測證明,〈快雪時晴帖〉是「雙鉤填廓」的摹本,而且和其他的摹本比較起來,還是屬於比較差的。

由於古人把〈快雪時晴帖〉當作真蹟,所以歷代將它刻成石碑的、根據碑拓再臨摹的,臨摹再刻碑的,就反而成為大部分評論〈快雪時晴帖〉的真實對象,也就是說,古人的著錄和因為〈快雪時晴帖〉所引發的書法美學的議論,其實大部分都是根據二手(摹本)、三手(根據摹本再臨寫)、四手(根據摹本再臨寫再刻碑),甚至更失真的版本作評論。

 但無論如何,〈快雪時晴帖〉的名氣太大,關於它的評論也就慢慢成為一套評論王羲之書法的標準或理論。

 這樣的理論通常會牽涉書法審美與書寫技法的兩大問題,例如明代詹景鳳以「圓勁古雅,意致優閒逸裕,味之深不可測」形容〈快雪時晴帖〉的特色。

 詹景鳳說的「圓勁古雅」,屬於書寫技法,「意致優閒逸裕」則是審美,「味之深不可測」則是作者主觀的感受。詹景鳳的評論非常優雅、深刻,對王羲之書法的傳播有一定的影響,然而他的看法卻是根據不是真蹟的摹本,也就是說,詹景鳳的評論,並不是真正王羲之的書法。

 王羲之的筆法非常的變化多端,絕對不圓勁古雅,詹景鳳是把缺點當優點看了。至於「意致優閒逸裕,味之深不可測」那也是一種主觀的感性推衍,不一定是真的這樣。

 把仿冒當真品,把缺點當優點,把錯誤的技術、觀念當作真理,書法史上這種論述其實層出不窮,再加上彼此互相抄襲、因循說法,常常形成一種特別強大的理論,甚至成為一種書法學習上的指導法則。

 清朝中葉以後非常流行的包世臣《藝舟雙楫》和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就處處充滿這種偏見非常明顯,而語氣卻特別肯定的論述,以致於許多錯誤的書法觀念影響至今,仍然在毒害學習書法、喜愛書法的人。

 其中最嚴重的大概就是尊碑貶帖的觀念,把王羲之所代表的一千多年來的文人書法貶抑得一無是處,而只有像康有為寫的那種風格怪異的書法才是好書法,其結果是,正統的行書、楷書被唾棄了,而那些一千多年來無人聞問的魏碑卻成為新的書法聖經。魏碑當然有其特色,但絕非如康有為說的那樣偉大,康有為之所以推崇魏碑,很大部分是因為他自己寫魏碑,因而建立理論來抬高自己的書法。

 這許許多多錯誤的書法觀念之所以形成和流傳,都是因為受到古代書法知識傳播不方便的影響,現代照相複製發達、網路上書法資料更是浩瀚無垠,任何人都可以輕易針對某件書法作品和相關紀錄查到許多資料,從書法作品本身去研究,而不輕易相信古人的評論,可以減少很多學習、認識書法的時間,比較起來,現代人學習書法,實在比古人幸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