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梁評貴

記憶中的家居,就在芹壁村,由石頭一塊塊堆疊而成,那一戶戶你從小穿門撥戶,一間間跑過的大街小巷,現已成了觀光客參訪的聖地。那裡的房屋,一律以花崗岩粗質壁面為牆,不同於你來到都市之後的水泥磨壁,看起來光滑滑的那樣。屋頂分為四大部分,閩式建築,分別附上瓦片,以抵禦風雨的侵襲,彎曲的狹窄的巷弄,最適合是你童年,和隔壁鄰居共同玩起官兵捉強盜的地方。

夜裡,燈火照出返家的路徑,一片夜色在光照下暈散開來,正值晚上十點五十分,從基隆出發到馬祖的台馬輪正要出發,你揹著行李,背上披著夜色與燈光交雜而成的複雜情緒。覺得有些沉重,而有些是,你多年未歸,百廢待興,一切都正待揚帆啟航,回歸馬祖這片島嶼,就必須面對許多記憶中的困難點,讓幼時的你、青少年時期的你,接著是現在的你,一一負載上身,其重量,似就要將這片海凝固成陸,而你一步步走過去,穿過海浪結成的時光隧道,在一整片夜晚籠罩的暗中,回到記憶裡的那個馬祖。輪船發動,船客紛紛上船,夜裡的海風聞起來特別腥鹹,你想像著,一艘亮著燈的輪船,似都要將海水周圍底面的魚群吸引,一股腦簇擁過來,扛起這艘航行之船,眾魚擁戴,而你乘風破暗,也破浪,跟著其他乘客一同上船,坐定位置,閉了眼就是要睡,偏浪湧翻騰,隨心緒一波波起伏。你想著,位在馬祖曾經的那個家,如今已是無人了,現在,你已步入中年,做為一個重新把持家務舊業的人,實在該回到馬祖舊宅,將環境好好打理一番。

記憶中的家居,就在芹壁村,由石頭一塊塊堆疊而成,那一戶戶你從小穿門撥戶,一間間跑過的大街小巷,現已成了觀光客參訪的聖地。那裡的房屋,一律以花崗岩粗質壁面為牆,不同於你來到都市之後的水泥磨壁,看起來光滑滑的那樣。屋頂分為四大部分,閩式建築,分別附上瓦片,以抵禦風雨的侵襲,彎曲的狹窄的巷弄,最適合是你童年,和隔壁鄰居共同玩起官兵捉強盜的地方。其中,粗質的壁面,會嵌上「實行三民主義」、「光復大陸」、「蔣總統萬歲」的石質標語,那些話,伴你自小生長,穿過迂曲的街道巷弄,心裡有一個夢,夢裡,你追逐著自己,來到村裡爺爺日日與納涼下棋的大樹下,與友伴一起圍成一圈,聽爺爺說起那些過去的故事。

血絲在爺爺的眼白裡張布開來,像浸泡在酒裡,彷彿需得先麻醉自己,才能說出過去的故事。彼時,爺爺入伍後,因一身體格健壯,被挑選上,得去受特殊訓練,士官長神神祕祕,向當年的他遞來根菸,說:「這兵種,你我都知道,是要待外島的,兩棲偵搜,人在外島才好出任務。」菸點起火來,細微顆粒隨空氣燃燒,冉冉上空,當時的爺爺只知道,外島有加給,有福利,反正孤家寡人,要出任務便出吧,若命大能退役回到本島,估計還能存一小筆錢,將來拿去做些小生意,也都還可以。士官長接著說:「那訓練,不是人過的啊,阿茂,到時候撐不住,記得退訓也沒關係,不管怎樣,還是命重要。」爺爺一口一口把菸抽將起來,吐息之間,他知道路就在眼前開展,只有走下去,再暗無天日的隧道裡,唯一的解法,就是往前,再往前,出口到了,人也平安了。因此,爺爺無視士官長的繪聲繪影,一根菸抽完,心裡就已走完一條長長的道路,什麼壓力或恐懼,都在這吞吐之間,化作輕煙,散在空氣裡了。

分發之後,爺爺下到訓練地區,每天早晨,就由跑步開始,天還沒亮,人倒是已經聚齊了,之後便由班長帶隊跑起來,只要是有人掉隊,或是答數放槍,就是回程全隊一路得用蛙跳,跳回突訓隊,一雙腿,弄得不像自己的,倒是硬得像鐵,有如機械一般。但一開始,總有同伴力竭,爺爺就是在此時結識了阿廖。阿廖就是最常掉隊的那個,或是在上氣不接下氣時,答數答錯,害全隊被臭罵一頓,跳回突訓隊的禍首。

一開始,因太常犯錯之故,全隊都認得阿廖,但大多是不好的印象,只有爺爺,覺得阿廖這人雖然頗為「天兵」,卻憨直老實,故較為照顧他,兩個人的友誼,也在這一次次的操演中不斷提升,阿廖也不再如初來時一樣犯錯。

兩人在受訓期間相互勉勵,希望能夠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冬日的泳池裡,六人一組,反覆練習在小艇上划槳,以及翻舟覆舟的訓練,以便在實際作戰時,能夠平衡航向,抵抗海流的侵襲,而底下的水,則是倒入大量冰塊,鎮日泡水,刺骨低溫,傳到髓裡,久了,皮膚竟然也麻痺了,彷彿降到一定的溫度,爺爺與其他受訓者們,就可以成為變溫動物,鍛鍊出一身適應能力。但人怎能隨著環境而改變溫度,尤其是爺爺和阿廖之間的友誼,在受訓結束後,兩人已視對方為患難之交,這裡的溫度,可是直直上升,保溫保值,水再冷,心裡仍知道有所依托,心上最後一塊區域,總是淡不去那點溫度,這大概就是,人生之所以生而為人的本質。

一天夜裡,那晚海風吹得特別緊,寒風掃來一根根冰針,扎在人的體膚上,細密密,都滲到血裡,化成吞吐的一口口白氣。說到此,爺爺抽了一口菸,吐在空中,大樹下,幾個小鬼頭之道就要進行到故事精彩之處,遂將飄在空氣裡的那口煙,都看成了當時爺爺戍守馬祖,冬日所吐出的白煙。

班長特別對隊上的六人下達召集令,爺爺與阿廖都在其中,今夜他們就要出航,風吹得很緊,平日雖然訓練嚴實,到了這個時刻,爺爺心底卻升起一股害怕,「咱每天訓練就是為著這。」反倒是阿廖,一句話語,加上篤定的眼神,安撫了爺爺的不安。但畢竟,這就是成為所謂的「水鬼」,六人全身須用防水膠漆,塗成全黑,簡易配備,裝好槍,一把刀,帶一卷國旗,完成任務後,還要將國旗插上,宣示自己已經來過,挫敵人的銳氣,而這一切,只是為了剷除,從小教育中的敵人。

那時,是真正要殺人了,稍有閃神就可能是被他人所殺。

搭著小艇,六名烏黑的人,配備簡易的武器,就要到對岸去,行使所謂的「摸哨」行動。寒冷的海風刮骨而來,一寸寸入侵肌膚的深處,爺爺畢竟不是關羽,無法面不改色,刮骨療傷,再說了,想到可能要面對敵人,要傷敵殺敵,爺爺的內心深處,說是怕又不是怕,隱隱然,是有一種透膚的痛。航行來到近海處,為免被敵方偵查兵探知,一艘黑色橡皮艇,先由一邊的三人跳下水,而另一邊的三人,則站立起來,往同一側拉繩,使重心傾斜讓船心翻覆,底面為上,如此一來,則可以相對隱避蹤跡,六人就邊游,邊拉著船繩,一路潛行。

忽然,耳邊傳來另一人的撤退暗號,打算棄舟,直接判斷入海泳渡回馬祖,爺爺心裡只知退,退回潮水內,轉頭泳渡回去,海風冰冷,海流強勁,一股股推波過來,而爺爺逆著過去,似是拉扯,最好的朋友身陷敵手,而自己,亦僅只能如被命運撕裂開來,抵抗起一波波的侵襲,海是鹹,汗是鹹,淚也是鹹,此刻,三者都已經融為一體。後來,回到部隊,爺爺退了訓,卻選擇定居馬祖,開起捕魚的小本生意,村里人都知道爺爺是水鬼退役,也給他一個綽號,就叫「水鬼」,爺爺亦不在意似的,接受了這個稱呼,默默持守自己的生意。他總說:「也許當時阿廖沒死,我這捕魚,每天從馬祖這裡出航,說不定哪天,就可以遇到阿廖。」到此,坐在大樹下的爺爺嘆了口氣,有風吹來,樹影發出沙沙聲,像在對爺爺的前半生唏噓。

爺爺心裡知道,後來捕了大半生的魚,希望網住的是多年前好友的音訊,而今卻音聲渺渺,留下自己仍在馬祖從事漁業,孤家寡人,爺爺遂在此落了地,生了根,村人們最常以「水鬼」之名稱呼他,但其實這鬼,也需要神靈的慰藉,安頓時間過去的他,在養家活口,並等待希望後,那種落空的期盼。你的小小步伐,隨著爺爺一路走,穿過石頭搭建起來的街巷,那些反共復國的標語,嵌在石上,也仍繡在爺爺的心裡。但如今,從事漁業半生,在馬祖落地生根,一切都源自於一個年輕時的遺憾,多年來,仍沒捕到一點消息。爺爺步履在喝了酒後,亦有些蹣跚,正與你年幼的步伐形成一致,你們都有些不穩,而你的正新生,爺爺的,則是在歷經滄桑後,準備一年年老去。一路上,陽光正過午後,退去正午前的劇烈,那時,爺爺一雙手牽起你,你只知這粗糙紋路裡,有他的大半生,有時代的遺憾。

點起香,爺爺遞給你一束,要你跟隨他參拜,年紀尚小的你哪裡懂,只知道向上仰望,看天后媽祖,也看著爺爺,在你心中,爺爺就是你的神。你跟著拜,年幼的你,向在上的神明祈求爺爺能夠一直平平安安的,給你說一千次這些故事,也希望爺爺能夠在未來的某一天,遇到當年落入敵手的阿廖。面對神祇,爺爺口中亦喃喃有辭,辭裡,應當是一家老小的平安,同時也有那個年輕時未竟的遺憾,在這裡,你們在此有如互相許諾,只願對方平安。拜完,你們再一起相伴走回家居,通常爺爺在說完這故事後,換來的是沉默,午後的陽光正好,一片光,你倆的影子拉得有點長,再長,也終得有盡頭,而這日的光,應已驅走當年的陰暗。

多年以後,你隨著父親搬離馬祖,爺爺堅持留在馬祖,即使年事已高的他,早已不能出海,便交由仍在當地的親戚照顧。因此童年的你與爺爺之間,有了你所不能理解的,空白的一段,只知過程中,父親曾多次在電話中與爺爺爭吵,希望他能一起搬過來台灣一起共住,料是爺爺聽力衰退了,否則父親怎總是吼得那樣大聲,而爺爺似乎聽不入心。

一個人,孤單的留在馬祖,把自己淡成一隻鬼。

幾年以後,則是父親向你告知,爺爺已經死亡的訊息。而死去的原因,則是落水死亡。村人判斷是飲酒後的爺爺到漁港邊,可能是暈眩的緣故,不慎墜入海中,頭撞了消波塊,昏了去,遂讓水一波波蓋去他的身軀。當時的你聽見這消息,想的是怎麼可能,那童年樹下說起水中勇猛訓練的爺爺,怎可能葬身於海?「水鬼」、「水鬼」村人不都這樣稱他嗎?父親即刻帶著你,搭船前往馬祖,處理爺爺的後事,喪禮中,眼淚一逕的流,你想起爺爺說過,海是鹹,汗是鹹,淚也是鹹,彷彿你流得夠多,就能把那些與爺爺一起相處的歲月暈開串起,糊成一片,再也沒有分開的一刻。

如今,你搭在返航的船上,早已成年的你從幽幽的夢境中轉醒,似睡非睡,還忘不去過往那段記憶,船還沒到,但對你和馬祖的記憶來說,卻已跑了個遍,跨了十數年。你在座位上醒來,想著該如何整理那段舊宅的記憶,記憶裡有光,你從光裡退出來,回到現實,開始考量一切,等你登上了馬祖,要先去繞一繞那棵童年跑跳的老樹,穿過石頭搭建起來,迂曲周折的道路,到時候,你要想像,那裏有爺爺陪著你,你往前走,走到天后宮去,燃起香枝,即使只剩一人,你也要祈禱在另一個世界的爺爺是平安的。然後,走到那時爺爺落水的海岸去,想這片海水裡,有他的遺憾,也有他的期盼,也有他養活一家大小的事業。到那時,你才能好好拿著鑰匙,打開舊宅的大門,讓光透進來,踏入門口,自豪地告訴自己,你就是水鬼的孫子。(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