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屆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類佳作】金山逐光──少年火長的百年漁法 ☉楊婷雅

金山地區特殊的磺火捕魚法,俗稱蹦火仔,是即將失傳的捕魚方法,在夜間的海面因製造火燄,會產生「蹦」的聲響,又有魚群受到火光吸引而蹦跳的景象,近年來成為文化觀光的節慶。文中描寫蹦火仔捕魚的場面、危險以及轉向觀光漁業時的掙扎,呈現出主人翁的多重面向與思索,顯現出作者採訪寫作功夫的紮實。──須文蔚講評。

 

■初見火光

從未想像過,黝暗浪潮上以絢爛火花蹦出群魚,會在眼前烙印出何 等震懾的壯麗光景。

我與擔任金山文史工作者長達二十餘年的導覽員卓清松相約午後於 磺港漁港相見;此行目的,與該地淵源極深,畢竟,也只剩此處海面 綻放欲見的光了。一下車便感受到空氣中透出鮮明的海味,卓清松早 在港邊等候,並自背包拿出幾張護貝好的黑白照片,娓娓道出蹦火仔 的由來、金山的歷史以及磺港漁港的今昔對比。提及魚路古道,「魚 」與「古道」乍看顯得相悖,他突地拋出該景況是何以產生?山路險 陡,為何金山漁民非得翻山越嶺,只為擔魚至大稻埕販售?

「當時要躲避日本人。」我答,腦裡更是開始構築出當年跋涉山水 的艱苦畫面。

「有概念。」卓清松雙眼一亮、追問:「那為什麼他們需要躲日本 人?」

「漁獲是走私品,只能躲著日本人偷偷拿去賣。」

卓清松眼角堆起褶皺,笑說:「哎呀!你是有做功課才來的耶,看 來我不能隨便亂講了。」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人為了支援軍隊,實施物資管制,將 所有資源集中管理、供應軍方使用。天候不佳,漁民沒能出海捕魚期 間,泰半會趁機縫補漁網、製作魚露、賭博以及增產報國,也因此港 邊居民幾乎都出身「大戶人家」。彼時,一個月才配給每名漁夫四兩 肉,遠遠不夠溫飽一家老小,身為家中經濟支柱不得不鋌而走險。為 了多掙點錢,漁民都會謊報數字,若是今日總收穫兩百斤,僅上繳日 方一百斤,剩下的漁獲藏在船艙,等到晚上七、八點再挑著魚徒步前 往大稻埕販售。有句俚語「兩頓星,一頓煎」,正是意指漁夫披著星 空出門,日正當中、被豔陽煎到眼冒金星仍未停下腳步,直至隔天又 見滿天星斗,才得以歇息。

興許是感受到眼前的毛頭小子不是純粹來旅遊,而是真心想深入探 索金山與蹦火仔的文化,點燃了卓清松的熱情,他講得更加起勁,一 路上知無不言。

我們沿著磺港漁港漫步,朝著對面的魚路古道前進,邊走邊看船說 故事,「別低估這些小漁船,這一艘至少要六、七十萬起跳,行情可 不輸國產車!」又或者講述起令人驚嘆的民間信仰,「你看這船頭尾 ,相傳龍王是海中地位最高的,昔日漁民造船便以龍為意象,磺火船 前方的兩撇弧線及飽滿圓點,分別代表龍的嘴巴與喉嚨,象徵漁船能 順利乘風破浪、平安歸來……」我出神聽著有些可愛的信仰生成故事 ,背後所代表著的,其實是早年漁業的險峻哪!一次出航、需要付出 的成本及代價,遠非科技進步的現代生活可以想像。

「來了,阿凱來了!」雙眼方才不捨的從船身離開,便又緊循著卓 清松的視線望去,一名頭戴漁夫帽、身穿寬鬆的卡其色T-Shirt搭配 深藍色短褲及涼鞋的少年騎著機車迎面登場、緩緩停下來和我們打招 呼,他正要去幫忙載晚上給娛樂船的BBQ食材,旋即加速油門離去。

簡士凱,在地人口中的「阿凱」並非一般的海港少年──他是全臺 僅存一艘的磺火船火長,不僅在黑夜裡領著富吉268號在茫茫大海尋 找魚群,更領著瀕臨失傳的蹦火仔文化貼近人群,試著讓身懷的技藝 不成為世人的記憶。

卓清松看著簡士凱的背影,感慨阿凱真的是傻瓜,讀到大學畢業居 然想不開、回來接火長,語氣難掩對年輕人的疼惜與不捨。他說自己 雖然也很孝順,但假如父親要求自己接火長,斷是無法答應的,只因 他容易暈船、身不由己。接著開玩笑不曉得阿凱是不是帶衰,六年前 他一回來接手父親的漁獲事業,金山便接連發生兩次大災難。2016年 3月10日北海岸、十八王公一帶因發生「德翔台北號」貨輪漏油事件 ,當時整個海岸布滿了油汙導致生態浩劫,潮間帶恢復需要三年以上 。那時即便有魚,漁民也不敢抓,不僅黑油難以洗淨、網子易耗損之 外,別的魚吃了沾上油汙的青鱗魚也有致命危險,養殖業者自然不願 收購;2017年6月2日,當地人稱「白素貞回金山」的一場天然災害, 暴雨狂襲、水淹金山。卓清松返鄉工作十幾年了,從未遇過淹水這麼 嚴重,菜市場也全都淹沒,那次大量淡水灌進海中,直接造成海水淡 化。

「如果你的棲息地或生活環境被破壞,你會怎麼辦?」

「直接搬家!」我毫不猶豫道。

「所以魚很聰明也會搬家。那兩次災難的代價就是磺火船整整六年 都抓不到魚。」卓清松指著全勝2號和明順8號:「你看,那兩艘也是 磺火船,但沒人要接手,也沒人願意買,就一直停留在那了。」

極盛時期全年都是魚季,上百艘磺火船在淡金公路沿岸隨意抓都有 魚,一個晚上漁獲量曾高達886簍,每簍60斤,一夜得折返三趟。老 一輩的火長出海前還會和船員相約至診所打營養針,錢都來不及賺, 哪有閒工夫吃飯;然而過去幾年,磺火船一個魚季(四個月)加起來 ,總量竟不超過200簍。現實的浪潮不斷朝著漁民襲來,漸漸的,磺 火船僅存四艘。經歷兩大災難衝擊後,其中的三艘找不到人手,只能 含淚選擇放棄,如今簡家的富吉268號,是唯一仍在運作的磺火船。

捕魚七十年的退休老火長盧秀雄提及,早年每名船員每個月平均可 賺取快二十萬元,但青鱗魚魚期一年比一年短,漁民的蹦火之路只會 更加艱難,畢竟磺火船每趟出海皆承載了六、七個家庭生計;輝煌時 期漁獲成績同樣斐然的火長李克通,2015年自覺年事已高、體力大不 如前,加上抓到手軟,錢卻沒賺多少,最終也不得不忍痛熄滅手中的 火把。

「 阿凱是真的很努力在耕耘蹦火仔文化,如果不是他的堅持,現 在的人想要了解就完全看不到了,所以大家一定要給他支持、幫他多 宣傳!」卓清松的語氣及模樣,彷彿在向我拜票,懇請惠賜這名有為 青年一個機會,好讓他把全球獨家的磺火捕魚技法傳承下去。

卓清松講解完魚路古道,簡士凱亦恰巧回到富吉268號上,正與數 名年長的海腳忙著準備稍後出海的作業,包括補充磺石、確認電石桶 的安全狀況、檢查連接水桶與火把的導管是否完好,以免發生氣爆。

磺石又稱「電石」,為磺火船的火把燃料來源。金山盛產硫磺,導 致許多人誤以為當地漁民是就地取材,但其實磺石並非硫磺,更不是 天然產物。早年都是向南方澳或臺北的商號購買,臺灣目前已停產二 十年了,只能自中國進口,每桶120公斤重,售價約一萬台幣。每趟 出海至少需要30公斤,光磺石成本一趟就大約三千塊。

「想想,如果金山產磺石的話也是滿恐怖的,整座山在下雨的時候 就爆炸了吧?」卓清松向簡士凱索取一塊為我示範,此刻按下打火機 絲毫不見任何火花。淋上些許礦泉水後,磺石便開始冒煙,代表產生 了易燃氣體乙炔,再輕輕一按下打火機,火舌旋即竄出。若想助長火 勢,反需謹記遇水則發的道理,顯然水火不容的道理並不適用於此; 磺火船上設有電石桶,兩側分別連接水桶與火把,水流入電石桶內產 生的乙炔會快速流入導管,火長一點燃火把時,便會瞬間產生強光火 焰,連帶「蹦!」一聲巨響,一連串的動作誘發趨光性魚類跳出海面 ,此時正是下網、將魚群一網打盡的黃金時機。

這也是為什麼磺火船出港前,放水仔必須再三檢驗電石桶,畢竟稍 有不慎就容易發生憾事;退休火長盧秀雄回憶,幾十年前他跟別人的 船至南方澳抓魚,磺石的母火點著之後大夥決定趁空檔小歇片刻,沒 想到有名在甲板上補眠的海腳不小心踢到水的開關,導致水不停流入 電石桶裡,引發乙炔氣爆,有人當場被震到海裡去,連遺體都不見影 。若說磺火船每趟出海,都是拿命在與老天爺豪賭也不為過。

圖/楊婷雅提供

■海面逐光

法規明文規定必須考取船員證才能上漁船,即便再渴望登上富吉2 68號、近距離研究傳承百年的捕魚技法,也只能乖乖搭乘娛樂船、和 遊客們一同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遠觀磺火船作業。

曾有遊客詢問卓清松能否保證當晚一定看得到魚群,他反向對方索 取兩枚銅板、好讓他擲筊問蒼天。「有沒有魚一來靠天氣,二來靠運 氣!如果有旅行業拍胸脯保證一定看得到魚絕對是騙人的。青鱗魚又 不是臨演,你call牠來就來。」啟程前,卓清松不忘幫遊客打預防針 ,不論出場的青鱗魚數量多寡都當作賺到。這次和青鱗魚無緣也不要 氣餒,下次再來碰運氣,大家出來搭船旅遊圖的就是歡喜賞玩,放下 得失心,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樂。如此樂天的想法,我想亦適用生活 的各種航線上吧!

似乎是不希望從中部專程前來的我太沮喪,他隨即補充近期魚況都 不錯,加上當日天氣晴朗,應該不用太擔心。近一個月他帶領的觀光 團,團團皆喜得青鱗魚賞臉,除了一艘攝影團包船,專業的攝影師們 沒能成功以相機捕捉魚群,無疑印證了參與蹦火仔,運氣實在凌駕於 技術之上。

傍晚六點多,由簡士凱帶領富吉268號率先出港尋魚,站在船頭的 他還特別向娛樂船的遊客揮手、示意晚點海上相會。旅人們把握停靠 在港邊的時光,在甲板伴著徐徐微風享用BBQ與小卷湯麵,補充能量 來迎接入夜的重頭戲。

磺火船上,火長等於船長,為整艘船的靈魂人物,一肩扛下在茫茫 大海找魚、點火吸引魚群以及抓準時機發號施令下網的重責大任。然 而簡士凱現在最大的壓力,不是漁獲量是否足以負荷海腳們的生計, 而是不希望讓遊客滿載失望而歸。畢竟火把燃起來那一刻,倘若不見 青鱗魚在船邊相伴,爾後人們再來金山觀看蹦火仔的意願自然會降低 。

七點半,夜幕已低垂,娛樂船上的外籍移工開始發放救生衣,海巡 署人員準時前來查驗身分證、核對出海名單無誤。「阿凱有發送位置 給我,我們準備出發和他會合囉!」船長廣播結束,船隻隨即發動引 擎,尚未駛出港口,已有零星的青鱗魚挨著船體跳出水面,彷彿在祝 福我們的蹦火仔旅程順利。卓清松見狀,順道講解「蹦火仔」之所以 選用足部的「蹦」,是由於早期漁民不像現在擁有結合科技的漁具, 因此他們會手持火把在漁船上大力踩踏船板,魚群受到震動驚嚇就會 躍出海面,漁民再趁機打撈。

海上重頭戲就此揭開序幕。一場追逐戰遂而展開,簡士凱追魚群, 我們追他的磺火船。

趁著港邊還有路燈照拂,我趕緊更換鏡頭。為了捕捉蹦火仔的精彩 瞬間,出發前一天特地去租借長鏡頭;縱使事先做好功課,包括光圈 多少、快門多少勝率才高,無奈海上實戰時顯然徒勞。在搖搖晃晃的 船上,首先必須穩住自己、以免一個倒栽落海,手中相機沉甸的重量 已經略顯吃力,還要讓自己如狙擊手般不停來回掃瞄海平面,靠著人 類有限的視野,妄想在黯黝的海平面上捕捉磺火船。然視窗一片漆黑 ,別說瞄準目標物了,我連船身在何處都找不到。

「蹦──!」簡士凱燃起手中的火把,火光乍現之際,磺火船隱隱 現出真身。

大批青鱗魚在富吉268號周邊躍動,引出細細的水面拍鰭聲,幾名 海腳身手俐落、聯合自船邊布下三叉網。難以言喻那一瞬間所帶來眼 淚盈眶的震撼。瀕臨消逝危機的傳統文化,在自身面前展演開來,而 我兀自內心波濤洶湧著。

火光一滅,富吉268號再次完美隱身於黑夜之中,直到第二次蹦聲 響起,慢一拍的我才又開始對焦、按快門,試圖捕捉魚躍磺火船的畫 面。

然而機身等級不夠,黑夜與速度都難以駕馭,實在吃力捕捉那電光 石火瞬間。最後一聲「蹦──!」我決定放下手中的單眼,以雙眼專 注紀錄蹦火仔、將畫面儲存於腦中的記憶卡。返航時檢視這趟出海成 果,九成的照片宛如宿醉時的拍攝結果,著實挫敗。

「你有拍到嗎?」卓清松向前關心。

「只有一兩張能看而已……」淡淡的語氣藏不住的,是深深的沮喪 。

「有拍到一張就很棒了,很多人來好幾次都不見得能拍到耶!」

這倒是令人精神一振,我並非專業攝影師,又是蹦火仔新鮮人, 第一趟出海就能親眼目睹完整的磺火捕魚流程,還成功捕捉兩張畫面 ,已然滿足。卓清松的話起了安慰作用,也加深了我想精進拍攝技術 、再來金山「補考」蹦火仔的決心;而看著簡士凱站在磺火船頭的專 注模樣,在海上發出一聲又一聲巨響,彷彿是他不甘心蹦火仔成為絕 響的不鳴之聲,讓我心生渴望,想細細了解這名少年火長接下傳承蹦 火文化的心路歷程。

■持光少年

一周後,我帶著猶未消褪的興奮,再次搭乘客運前往金山。這回瞄 準的不是磺火船,而是火長簡士凱。當天的陽光與我的好奇心都比上 周更加炙熱,下午四點半,港邊已出現熟悉的身影,簡士凱只是沉靜 地站在一旁,看著導覽人員向觀光客們介紹自己的富吉268號,有小 朋友想使用一旁的地下水洗手時,只見他一個箭步上前扭開開關、溫 柔地說:「弟弟,我來幫你。」

眼前這名為觀光客親力親為的大男孩,其實並非一開始就認同蹦火 仔轉型觀光業。簡士凱坦言,起初金山休閒觀光協會理事長徐正成提 議結合觀光時,他是直接拒絕的,自認為漁民、和觀光沾不上邊,有 段期間不斷叩問自己為什麼要接觀光?畢竟捕魚是為了供養家人,並 不是為了娛樂他人。明知沒有魚汛,卻為了滿足觀光客拍攝蹦火仔的 慾望,仍舊得出海「表演」,自顧自地燃起火光,海腳們照樣下網、 收網,面對空空如也的三叉網,強大的落寞感湧上心頭,彷彿自己正 在耍著荒唐的猴戲一般,漁夫成了愚夫;而另一個婉拒原因,是當時 共有四艘磺火船,依現在的運作方式是無法均分資源的,以現有觀光 團量來說,只夠維持一艘船的船員收入,也將造成第二艘磺火船參與 演出,每名船員收入勢必會減半的窘境。雖然偶爾出團量多的時候, 確實有兩艘磺火船一同出港表演畫面更為精彩,但依船員現況來說, 人力實在無力負擔。

父親簡坤本來同樣強烈反對蹦火仔轉觀光,認為身為漁民、好好捕 魚就好,但轉念一想,這不失為船員的額外生計,這才說服兒子嘗試 看看。簡士凱一次又一次「演出」之後,想法才開始慢慢鬆動,遂而 跳脫漁夫的身分框架,直至現今慢慢將自己定位成文化保存者。只要 這道微光有繼續在海上燃燒的可能,他就不願放棄任何機會,至少出 團等於收入保證。不管是漁業也好、觀光業也罷,要能養活船員,才 能延續手中的文化火焰。

「心態轉變後,現在即使沒有魚,但至少能把這套傳統漁法展現給 觀光客看,讓大家認識蹦火仔。觀賞性固然重要,但背後有更深層的 意義,我希望透過遊程把文化價值讓更多人知道。」簡士凱眼睛瞇成 一條線,靦腆地笑。

回首過去幾年毫無魚汛的期間,深信魚群一定會再回來的父親時常 鼓勵他,再堅持一下吧,沒想到青鱗魚真的在這兩年回歸了。簡士凱 慶幸自己有撐到現在,不然蹦火仔文化就消失在自己手中。

「我大學是化學科系畢業,如果要走這條路勢必要再升學,收入才 會比較好,所以當兵後確認不再升學了,才決定回來試試看。」

剛回鄉開始接手的時候,簡士凱有穩定交往的女朋友,但遲遲不敢 結婚,因為抓不到魚、深怕雙手無法撐起一個家。回憶起2017年後, 整整一年的時間,富吉268號每名船員平均一個月賺不到兩萬塊,最 慘曾經整個魚季收入沒有破萬,一度覺得手中難以再握緊希望之光; 直至2021年成婚,隔年喜獲麟兒,青鱗魚也回來了,呼應老一輩的生 小孩帶財之說,索性成立「蹦火漁業合作社-富吉268號」來推廣蹦 火仔文化。2023年魚汛又比去年來得更佳,卓清松特別叮囑簡士凱一 定要好好疼愛兒子。

簡士凱攤開雙手,與我分享他手心裡的灰白勳章,斑塊的生成全與 抓青鱗魚的工作有關,「這個是拿火把造成的,如果有乙炔在裡頭會 變緊,我就會像扭棍子一樣,一直轉一直摩,摩擦久了就變這樣;那 個則是大學暑假幫忙卸魚的時候,手持一根長鉤拖青鱗魚桶,包含水 和冰塊、桶桶都是一百公斤左右,一天至少要拖上兩、三百桶,拖到 生出了繭。」

「你蹦火有發生過意外嗎?」我問。

簡士凱表示受傷難免會發生,最早從放水仔的角色開始學起,偶爾 手伸進去清理電石桶就會被高溫燙傷。偏偏卸魚的時候雙手又不得不 泡在水裡,當下傷口真的很痛、很痛;也曾經在海上作業期間,電石 桶管線突然噴起來,前面的小火母引到後面便燃燒起來,烈火熊熊, 讓人眼睜睜瞧著,心生怯意。

五點半,富吉268號的海腳們陸續登場,有人直接坐上駕駛座就定 位,有人整理起磺石,也有人就坐在港邊聽la-ji-ooh(收音機)放 送台語節目。

加上火長,磺火船至少要有六、七名海腳才能運行,包括開船的舵 手、負責下網和起網的三叉網小組、控管電石與放磺水的放水仔,我 戲稱「海腳七號」。其實富吉268號的海腳幾乎都是直接找親戚,簡 士凱的叔叔們皆經歷磺火船長年洗禮,像負責掌舵的是他的堯翔堂叔 ,少了他,即刻出港便成奢望;放水仔則是由宏崎叔叔擔綱,要精準 掌握放水時機以及留意電石桶庫存;菜脯叔叔則是資深的舨頭仔,專 門操作三叉網,每艘磺火船幾乎都曾有他的身影。

簡士凱見我注視著放水仔補充磺石的過程,便分享起擺放訣竅。

「原來不是把磺石丟進去就好?」很顯然的,讓我當放水仔,磺火 船恐有生命之虞。

小顆磺石放下面,大顆磺石再逐一疊上去。因為小顆磺石反應比較 快速,如果位置顛倒,一下子就會化成粉掩蓋大顆磺石,水流不到裡 部、大顆磺石也無用武之地;電石桶則是請人以黑鐵客製,太小或太 薄都不行,也都要定期除鏽、保養,但仍舊會耗損、殼身愈發薄弱。

接著一名外籍移工登船協助放水仔扭緊電石桶。我好奇外籍移工也 能勝任磺火船、繁冗複雜的海腳工作嗎?

簡士凱認為肯認真做都好,不過外籍漁工在船上都是偏勞力活,也 的確需要比較長時間的磨合,有的比較靈活就能理解、表現也不俗。 他直說眼前、與他一樣剛滿三十歲的阿彬已來臺近十年,國台語都通 ,漁作也幾乎得心應手,但技術性較高的職位仍舊沒辦法。

成為一名優秀火長,仰賴的是純然的技術,或是俐落的個人特質?

火長技術和經驗固然重要,畢竟要懂得判斷魚群、直接影響海腳收 入;但也要懂得如何跟海腳相處,他笑說以前的火長比較有威嚴,自 己沒有,雙眼再度瞇成了弧線。

「叔叔們以前都磨了十幾、二十年才當上火長,我完全是意外。出 海找魚的過程比較像用討論的方式,但也幸好有他們的支持,讓我能 邊做邊學,蹦火仔也才能繼續。」簡士凱雙眼冒著火光:「魚只要有 進來就有希望。」

圖/楊婷雅提供

■燃燒之後

自從政治因素,對岸不再進口臺灣的石斑魚,中南部養殖業也不再 收青鱗魚後,簡士凱現在也不太抓魚了。縱使近兩年漁獲量有達標, 一簍簍的青鱗魚卻實在找不到市場歸宿。石斑魚價格太便宜,連帶影 響作為石斑魚飼料的青鱗魚,魚價原本就低廉,現在更如青鱗魚般薄 得透光。若沒有承接觀光演出,僅僅仰賴青鱗魚收入、光打平磺火船 出海一趟的成本都不夠,還要苦惱該上哪去銷售。

「必須幫青鱗魚找到銷路,磺火船的海腳們也才有出路。」

現在富吉268號的青鱗魚唯一銷路是賣給簡士凱的叔叔,製作延繩 釣的魚餌,捕回來當晚就會拌鹽保鮮再入庫保存。每趟只捕一、二十 簍,超過需求的量就不捕了,多了也賣不掉。簡士凱的下一步想做加 工,將青鱗魚製成魚乾和魚米餅販售給消費者;返鄉接家業這段期間 ,簡士凱並不是純以蹦火維生,也會以焚寄網方式來捕撈吻仔魚和小 卷等經濟價值較高的漁獲來貼補家用。

有時公家機關會邀請簡士凱參與活動,但這類型的採訪邀約都沒有 費用,對年邁的父親來說也許覺得無意義;而他卻認為不然,藉由公 家單位的影響力可慢慢累積無形資產,雖然這一年來有時觀光團虧錢 或收入微薄,至少帶起了當地許多產業上的經濟往來,也間接地增加 船員、導覽員及觀光船家的收入。

自從簡士凱返鄉接下火長第三年嘗試結合觀光後,現在每名船員魚 季可以達到十二萬收入,2022年夏季觀看蹦火仔的人數落在三千人左 右。先前發覺觀光客只是來看蹦火船就離開了很可惜,才打算藉由蹦 火仔吸引人潮進來金山,並結合在地漁村的文化導覽,也希望遊程能 與更多當地業者配合來做一個經濟循環,將海陸串聯起來,對於在地 的整個產業是最好的。

昔日全職捕魚是下午四點開始準備船上作業,六點多出港,隔天早 上才回家,確實會感到疲累;蹦火仔轉型觀光後,工作時數相對來說 不長,只是早上要處理觀光客報名事宜,無預算聘請專人協助,索性 樣樣都自己處理。

「反正魚季也就四個月,撐一下就過去了。」

磺火季過後,海腳叔叔們仍需四處打零工度日,搖身成為油漆工和 水泥工;簡士凱則是轉當魚販、協助家中的冷凍海產買賣。

我納悶發問,自日治時期流傳下來、如此具有文化價值的傳統技法 ,公家機關難道沒能給予補助,讓蹦火仔可以繼續傳承下去嗎?

「文化局有給我一筆十五萬的經費做計畫,讓我可以培育導覽員來 協助遊程。我想說先做好可以做的部分,慢慢產生效益,一年只要有 一兩個年輕人願意回來參與蹦火仔文化的話,即便是想學火長技術, 我都願意教。」

卓清松則認為最理想的方式應該是公單位編列預算,與磺火船採取 契作方式,不管出海有沒有魚,起碼保障漁民有基本底薪。「雖然蹦 火仔在2015年被列為新北市無形文化資產,但漁民們實際上沒有獲得 太多補助,只有拿到一點點的油錢與磺石費用。」他始終強調,蹦火 仔持續下去的先決條件,最重要的是必須養活這些漁民。

人類與魚群歷經數百千年來的追逐未曾停歇,也許蹦火仔逐漸式微 ,但此時的金山,卻仍落著小小的鱗光。

「我要出港囉!」簡士凱再次登上富吉268號,向我揮揮手,領著 僅存的一艘磺火船,準備向當夜的遊客們呈現絕佳的文化聲光饗宴。

偶爾在電視紀錄片中看到與大海拚搏的漁民身影,總會想起那一夜 ,望著簡士凱佇立船頭的堅毅身影,向著暗黝深沉的海面,燃起一瞬 卻像永恆的百年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