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散文的語言精鍊流暢,台語的對白與中文自然而融洽地並行,既流露出一股在地的庶民氣息,卻又時見詩意飽滿的比喻,韻味悠長,耐人咀嚼和深思。作者的觀察力相當敏銳,準確傳達出人物獨特的個性,在文章的末尾以「另有緣故」四字嘎然而止,更是一記神來之筆,巧妙點出了記憶與情感乃是植根於土地,然而滄海桑田,物換星移,萬般的無奈與惆悵,盡在不言之中。──郝譽翔講評。
謀代誌時,蓮仔會騎著機車,返回其記憶中的老家採摘田中的瓜果 。那是其從小生長的地方,曾耕植著各種空花夢想、民俗禁忌、鄉野 傳說,然而老屋在多年之前便已拆除,留下的舊地,一部分由五舅種 植易活易長的農作──番薯、花生、絲瓜──大塊區域則淪為待墾的 荒田。自蓮仔三十年前患病後,對於日常瑣事的記憶力便逐年降低, 近幾年亦有多次迷路的紀錄。出門不喜帶手機,常要待其傍晚歸返才 知道是日又去了哪裡。為了掌握行蹤,我刻意在她出門前先詢問去處 ,這才逐日摸清她日常晃遊的地圖——佳里鎮的番仔寮、海佃路的五 舅家、安平老街、府城舊書冊、圖書館以及大灣市場。
幾次晨起,蓮仔欲出門採買,發現機車失竊。報案後員警來協尋, 調監視器,才發現車子就停在巷口的超市前。隨後幾次,每當蓮仔懊 惱地向我提起車子不見了,我便會先領著她來到巷口的超市與藥妝店 ,不足百公尺的距離,她總眉頭緊蹙地說:「又閣予人偷騎去矣。」 氣惱、憂慮,卻也每一次都在店面的騎樓下找到停得安妥的車子。「 逐擺攏偷騎我的車。」邊說,邊開椅墊,戴安全帽。直到車子發動, 蓮仔緊蹙的眉頭仍未有一絲放鬆:「逐擺攏針對我。」堅定地認為車 子是被他人偷騎走的,有些無奈,有些委屈,語氣多埋怨。蓮仔要我 上車,我搖搖頭,說我去超商買杯咖啡,自己走回去就好。
蓮仔偶爾會像這般提出邀約,充滿興致的。如約我至安平的小店買 手工的織物,去監理站旁的假日農市看花,去大東夜市遊晃消解無趣 的日常,或到位於地下室的二手書店找店長老夫妻聊天。一路上,聽 她在耳際說:「騎較慢咧,你騎遮緊我會驚。」間雜對於街景的變化 ,舊廟宇、新店家,誰誰誰曾經住在那裡,上次來的時候,發現了什 麼吃食、買衣服的地方。這時候的蓮仔,記得的比忘卻的還要多,憶 舊的同時,又對萬物的遷化感到新奇,彷彿這些街景、路名,都是她 腦內的神經、心上的纖維,是記憶的線索、意念的寓在。
對蓮仔來說,家中日常的一切都似一片又一片蛋糕般、板塊式的夢 境所縫合而成,在反覆摩擦、撞擊下,某些板塊邊緣的泥土會落入如 深豁的時空裂縫裡。當她遺落了某一段記憶,那麼當時所發生的便都 歸屬於他者的造作。若有一竊賊,藏身在家,處處與她為難,貧於血 ,貧於蹲下而後站起之恍如光閃照眼令人眩暈無暇思緒之一刻突然竄 出來,偷走一些看似無甚價值但迫切用到的東西──機車、老花眼鏡 、舊相片、高跟鞋、健保卡──可恨、可惡,如天生愛與人作對的藏 物小精靈、時顯時隱在某些機緣下才可見的累世冤親。諸此種種,並 不為什麼,只為惹得她不愉快,時空的裂縫便會顯露出彎月般的笑容 ,再次吐出被吞噬之物。
被吞噬記憶的蓮仔有時提出邀約,但時常拒絕我所提出的邀約。
因多次的烏龍報案,管區來電,委婉提起除了思覺失調,也要留意 蓮仔可能有輕微失智的症狀。我說我明白,只是她不願「無故」上醫 院,除非自己感受到身體「有故」才會願意前往就診,也唯有其有意 願,對醫生才有信任,否則會覺得一切都是我們對她的訛騙與威逼。 每每要說服蓮仔回診,都得先想好劇本與說詞。網路先掛號,再配合 衛生局的訪視人員、嘉南療養院的護理師和醫師,藉檢查身體故、主 治醫師關懷故,連拐帶騙地攜她前往。但只要她沒有意願,即使約好 診,蓮仔亦會刻意放予袂記,若我們再不識相的多說幾句,蓮仔便會 擺起臉色,說:「就無病是欲看啥物醫生。」隨即戴上耳機,對外界 的一切聲音都不聽不聞不顧不回應,這時的蓮仔,便只可遠觀。
這是蓮仔數十年來的任性,她知道我們不可能放捨不顧,而我知道 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旁人所見都是她的熱情與求知欲,只當 成是其個性中的一部分,如與蓮仔相交多年的書店老闆所說:「你母 親只是比較敏感。」彷彿那些歇斯底里的症狀只會在我們的眼前顯。 亦或許是發病的時間太不一定了,上一刻如常,下一刻便無來由的像 是全世界都在暗地裡招罪於她,常將我們所認知的「假」執持為「真 」。繼而乍起的暴怒與憂傷、對家人行舉的惡意揣想、虛空中傳來的 視聽幻覺,錯接的記憶、穿越的時空,虛空裡那常人不得見之他者的 對話,對蓮仔來說,都是真而非假。而諸此種種,對於在旁措手無助 的我們,也都是真的。苦是真的,無奈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
蓮仔辭世前的幾個月,常看著手機上的短片,與空氣說話。大妹問 她在跟誰聊天呢,她答:「死去的同學來揣我矣。伊對露台入來,問 我過了按怎。」
對蓮仔來說,亡去與活著並無差別,亦或者,活著大多時候也跟亡 去一樣,只是一種「狀態」的改變。真、假不重要,交涉的對象是生 是死亦不重要。有時,當我們涉世越深,慢慢慢慢學著在某種程度上 接受、理解她的常與反常,像理解一幼童對嶄新世界的想像,摸清其 所指涉的他者身分為何,突如其來的怨恨、哀傷、痛苦之緣由,並以 此為梯,涉入記憶的裂縫,尋找那些被遺失,卻關鍵的生命經驗;而 有時,則像親近一隱世的神巫,藉由蓮仔的口,明白另一個世界的運 作、人世裡紛雜如毛線的彼此糾纏,其前緣、來續,戛然而止宛如警 句的神來一筆,於不經意間,勘破我們當下的憂慮。
憂慮於曾因在北撰寫碩論故,近一年沒回家。口考完,母親節返鄉 ,搭四個多小時的客運,抵家、開門,捧著花,坐在客廳的蓮仔卻皺 眉,一臉疑惑,略略客氣但猶疑的對我點了頭,示招呼,問我:「你 哪會有阮兜的鎖匙,你欲揣啥人?」我回:「我是恁囝啦!」「我知 影阮後生佇新竹咧讀冊,毋過跟你生做無啥仝?」父親聞言,轉頭對 著蓮仔說:「你連恁囝攏無熟似矣呢?」蓮仔疑惑,仍只是安靜地看 著我,直到密集相處兩三天後,才慢慢慢慢地想起來。慢慢慢慢地將 我如今的長相與她記憶中我的長相相匹配,我問:「你認袂出我矣? 」她笑笑地回:「你是阮囝,我哪有可能會認袂出來。」
蓮仔什麼都有可能忘記,當她遺忘,接替我的,便是腦海中那「上 歹生」、「拖上久」、「歹育飼」的童稚的自己,亦或是那個「啥物 時陣才會轉來台南住」、「佇北部讀冊、食頭路」的自己。
她永遠不會忘記的,是返鄉的路。我曾多次訝異患病後記憶力日漸 低落的蓮仔是如何辨認方位、確定路線,自後甲出發,騎著車,車速 三、四十,遙遙騎上二十幾公里,抵達其記憶中的祖厝以及祖厝拆除 後留下的荒棄田地。許久之後,我才知道蓮仔未曾和家人報備即出門 的初次騎車獨返,是一路跟著興南客運的公車後尾,按車索驥,彎彎 繞繞後才抵達的。公車的站牌與停靠點於焉成為了她返回記憶原鄉的 標記。迷路了,逢人便問,豐田之中無人煙,便直直騎,直到有人煙 為止,這才有後來時常往返番仔寮的熟門熟路。我問蓮仔為什麼是跟 著興南客運騎,她說,年輕時在工廠上班,就是搭興南往返。
我常覺得蓮仔有憨膽,但身為子女的我們,卻常為此感到憂慮與擔 心。
擔心她「出去敢若拍無去。」我也曾想,會不會是年輕時任職過興 南客運的外公魂魄來接引,接引母親反覆走上克萊茵瓶式的迢路回到 其兒時生活的空間。那筆直的鄉間道路,入口的宮廟山門牌樓,領著 一切失卻之物,堆砌於牌樓後的荒田中,田裡有洞,窄而深,隱藏碎 瓦殘磚裡的一方宇宙。
蟋蟀蚱蜢唧唧唧唧,鑒洞如鏡。洞的另一邊,是舊時無擾的村子, 矮房藏在良田裡,土路時而有泥濘,鼻腔中有豬圈、雞舍之難言的氣 味,野犬三兩相追逐,有蛙隱遁田埂間;洞的這一邊,是今時恬靜的 村鎮,良田漸少,多的是透天的別墅、農場與莊園沿著木根般日漸探 進來的柏油路生長。新屋有它的生機,屋前有車埕,屋旁有花園,園 中有狗,行車經門前,便大聲的吠。
那荒蕪大半的田地,前身是土角老厝,老厝的前身,則是蓮仔所生 所長所居之所。蓮仔一前一後所使用的名字中皆有花——「(糸秀) 蓮」與「貴蘭」。「(糸秀)蓮」自佳里鎮的番仔寮來,「貴蘭」則 自台南市區去。母親族中的老屋是什麼模樣我已無甚記憶,只記得大 片大片的甘蔗田,田中有螺、有蛙、有蚱蜢攀在草枝上,就讀國小的 我與表姊、表哥們穿梭在甘蔗叢中、玉米叢中。當時眼中的世界很大 ,腳下的泥土鬆鬆軟軟,只知道抓杜蚓仔、灌杜伯仔,沒有什麼憂愁 的事。但蓮仔有,蓮仔不喜歡人家叫她貴蘭。外公、外婆辭世後,舊 地由五舅打理。擇一小塊區域,植茄子、甘蔗、花生、香蕉,有什麼 種什麼。蓮仔時常騎著機車回去「主動」替五舅採收農作,偶爾用塑 膠袋挖回一些土,將採下的作物分送給二舅以及熟稔的朋友,而後才 是她在陽台的園藝時間。
五舅對此多有埋怨,蓮仔時不時去「巡田水」,有些還沒成熟的瓜 果也一齊被她收成了。於是只要五舅發現農作有被採摘的痕跡,便會 打電話來確認蓮仔是不是又跑去田裡。語氣無奈,但更多是叮嚀,怕 有些蔬果噴了農藥,蓮仔不知道。蓮仔也確實多次在田裡受到傷害。 突然竄出的紅火蟻咬得她雙手雙腳紅腫流膿赤癢火燒,買了自費藥, 花了好幾千,看了好幾次皮膚科才好。也或許是被唸到煩了,一次, 蓮仔收成完五舅種下的農產,順手在土裡種下了好幾束花。花有蘭花 亦有蓮,襯著紅果枝,朵朵花色明光艷燦、貴氣逼人,但卻在幾日後 引得向來疼惜母親的五舅來電大罵──不是因為蔬果全部被母親採走 了,而是蓮仔在田裡所種的花,全是年節時才會拿出來當擺設的仿真 假花。
自那之後,母親便鮮少回番仔寮了。
最後一次,她將自老家挖回的土,倒入圓形的水果盤裡,鋪平、壓 實、灑水,將一粒粒花生種入土裡。遠遠看去,蒼白色的花生若蓮子 冒出頭來,大盆似蓮葉,托著窄小的藕梗,長在陽台邊。我微嗔其傻 ,抱持著看笑話的心態任其搗鼓。蓮仔只是說著:「你毋捌,你莫管 啦。」當其晨起曬衣,會在盤裡灑上一些水,沒幾日,那些花生們竟 也真的冒出一絲芽頭來。可惜,幾周後,蓮仔驟然在睡夢中往生,那 盆花生在無人照料下壤土漸漸乾涸而裂,遠遠看去,像是爬出水缸而 不意死在陽台的龜。我曾試著澆水、鬆土,但怎麼做都只是徒勞。土 面的裂痕,一絲一絲曾是保潤與增生,如今卻象徵著亡歿與乾萎,因 失去水分而顯得灰蒼蘚白,也像極了蓮仔亡故時那雙於胸前緊握的手 。
許久許久,約莫是蓮仔往生後半年,我們才從其他親戚處得知,那 塊祖厝之地早在一年前便已轉賣他人。五舅對母親返回祖厝之地的勸 阻,另有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