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類佳作】一箱過去 ☉蕭名翊

敘述冷靜,流暢,內醒性強;文字準確,飽和,罕見多餘的文字,並透露意在言外的暗示和象徵。──焦桐講評。

 

婚後某天整理儲藏室翻出一箱過去的事物,意外之餘有點忐忑浮躁 ,側耳傾聽主臥室裡妻整理衣服的窸窣聲。再三猶豫後,還是沒辦法 把紙箱闔上放回角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打開,最上面是畢業證書與退伍令,摺痕深得像刀劃在上面。幾 年前找工作時沒找到這兩張,還特地回學校與後備司令部補辦。拿近 看,一股潮濕的灰塵味,紙張與塑膠的表面黏著不可見的細砂顆粒, 從鼻腔裡覆蓋記憶的觸感。

底下沒有預警的出現我與她的過去。各色大小的信封卡片與大頭貼 ,手作物與小巧的裝飾品,琳瑯滿目,雜亂的塞滿整箱可見的範圍。

我勉強繞過那些,拿起半埋住的一疊活頁紙,上頭是當年一個字一 個字用自動鉛筆寫下的作品,都這麼多年了,字跡模糊得難以辨識。 我記得都是當兵時寫的。

當時排上的弟兄們知道,每次輪到我留守營區或陣地,或者午餐晚 餐後的休息時間,會從墨綠色的軍用袋拿出A4大小的塑膠文件盒與 紙筆,低頭坐著墊在大腿上寫著永遠沒有結局的小說。

塑膠文件盒不知道跑哪去了,紙張在箱子裡散落成扇形,我撫摸上 頭平滑抽象的灰,把這疊潮濕疲軟的未完成作品丟到一旁的垃圾袋裡 。

然後是幾張與她無關的照片,有大學時染金髮的我,有社團學長姊 學弟妹在後台準備上場的幕後花絮,也有外面場地表演或出遊的足跡 。他們大多已經成家立業有了孩子,各自走向相似卻不同的生活,現 在還偶有聯絡。

箱子裡的時光超乎想像的多,持續朝過去倒退,再緬懷下去太做作 ,我暫時停手。妻子那邊持續發出令人安心的窸窣聲模糊穿過隔板, 我懷疑可能是自我滿足的幻聽,但目光忍不住盯著眼前最大篇幅的時 光,關於她,關於我。

我動手翻開。

占據大片面積的是信。大部分是平信信封裝,有寫地址的是她透過 郵局寄來的,收件地址有我家,也有我當兵時的外島營區;沒寫地址 的通常是當面交付,或她在假日穿過清晨的霧氣騎腳踏車親自投遞。 有沒信封的裸裝信紙,上頭有跟退伍令一樣的摺痕;有附照片或小型 貼紙的短籤,還有各個節日或生日的手作卡片。

文字多得像海,合照卻沒幾張,占空間的手作物十分精緻,雜七雜 八的拼湊出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樣貌。這麼多年,各種彩色填滿每一塊 我沒注意到的空白,而那些應該烙印存在的痕跡卻處處殘缺。

我跟她差不多十年前分手。分手前有一次例行性的睡前通話,那時 我跟她已經交往差不多十年,對每晚固定幾乎沒有例外的通話感到疲 乏,嘗試委婉的暗示她說:「我們有必要這樣每天晚上都講電話嗎? 」

她沉默下來,像經過一番認真的思考後,說:「我覺得每次掛完電 話你就不見了。好像從那裡憑空消失,再也見不到你了。」那時我聽 不懂這段話的涵義。

後來想想,那其實是我和她的情感無法再維持表面和諧的分水嶺。 不久後像為了應驗什麼無聲的啟示,我向她提出分手。

分手後她一度失聯,又在某個時間點用電話聯繫,維持幾年一年一 次的通話。我曾經在網路上看過,這種淡然分手或聯繫的關係不是『 感情』,而是可化約為『習慣』的存在。

但不是那樣,我確定不是。沒有一段感情會因為其中一方想擺脫十 年養成的習慣就選擇分離,然後又為了那分不具意義的習慣保持淡淡 的聯繫。

這些或者那些五花八門的名詞語句,說穿了只是對感情的耐性問題 。有的人深,有的人淺,我只是碰巧屬於深的那一類,耐得住煩,耐 得住十年後提出分手,耐得住沒有感情成分的聯繫。

我到現在還是感到愧疚,這份耐性把我和她最精華的時光都浪費掉 了。

最後一次通話是三年多前。她因為一些因素搬到了外縣市,我不敢 問她的感情或生活,不敢提起任何關於過去的細碎時光,任由她講, 像以前一樣。她輕快的話語或許有刻意填滿什麼的空白,我不是很確 定。像透過對講機,只是她始終按著說話的開關不放。

當年也這樣,我到最後都沒有機會說出分手的真正原因。

我慎重的留下一封最厚的信,不需拆封就知道是高中畢業前,我和 她互相寫給對方的萬字情書。換作現在,換作妻,我也很難絞盡腦汁 擠出或長或短的字詞詩句,只為了填滿幾十張信紙上的空白。

時間不由分說拽著我前進,我用文字工作,也用文字寫作,說來說 去,只是再次證明我不再具備對感情的耐性。

剩下的那些信,一張或是一封,我隨手扔進環保袋。我向著空氣默 念請原諒我這麼做,這些理當是丟環保袋沒錯。回憶可以回收,可以 截取美好或不好的片段再利用,但永遠不會送進腦海深處的焚化爐, 徹底銷毀。

清掉那堆信紙後看到一只手作燈籠,立體的三角形,四個面上用紙 雕的方式在硬紙板刻下關於我和她的關聯。內側黏上墨綠色的玻璃紙 ,圖案有當時她搭來找我的公車號碼,有代表我的星座的符號,有我 的暱稱,有數字一萬。她不知道去哪買了開關、電線與燈泡,做成只 有我和她看得懂的記號。

我第一次點亮那盞燈籠是在晚上,房間關上燈。記憶中我是獨自在 房間看著綠色的光,轉動每一面的意義。我不自覺的在手中轉動翻看 ,被壓扁的硬紙板邊角凹陷,被濕氣浸染成歪斜的模樣。

某一個角度,無意間,玻璃紙上映出門口閃過的人影,當我抬起頭 卻沒看到人。我停下手邊的動作,直到隔壁的窸窣聲又如常響起,才 把那盞燈放到環保袋裡頭,墊著那些信紙沒發出聲響。

一個精巧的沙漏滾動兩下,高中時在精品店買的,沙漏邊緣是壓克 力做成的方塊,原本兩個一組,一藍一紅,側邊一凹一凸,可以組合 成一個完整的長方體一起落沙。藍的在我這裡多年,沒機會再和紅的 組合成完整的模樣,裡頭的沙也不再落下,結塊在某一側,宛如失衡 的葫蘆。

被沙漏壓住的是水藍色的L夾,我拿出裡頭的A4紙,認出上頭的 圖案是大學時她印給我的布袋戲人物劇照。那個年代數位相機還屬罕 見,修圖軟體是少數人的專業技術,也沒有智慧型手機。這種劇照從 布袋戲官網下載之後只能當電腦桌布,除了印出來,沒有其他更方便 觀賞的方式。

就如同當年還不流行視訊,不管再怎麼增加情感的強度也不過就是 文字和聲音兩種方式。

我拿起那張彩圖貼近看,對上頭的色彩沒有褪色多少感到意外,但 仍可以看出那底下原本濕潤的什麼已經乾涸,曾經散發睿智神采的人 物表情不免黯淡許多。

我憑著記憶在箱子裡翻找一陣,才想起蛋殼雞不在這裡。那是一個 跟電影裡的恐龍蛋差不多大,用大量衛生紙加水捏成中空的蛋殼,側 邊開一個洞放進一隻黃色小雞娃娃的手做品。還沒認識妻之前放在床 頭,沾滿灰塵。我一度想拿去洗,但想到它的原料不能碰水只好作罷 ,後來應該在結婚前準備搬家時丟了。

其實我不是很確定,或很想確定。

這一整箱都是婚前打包時順手包進去的事物,從那時就被關在儲藏 室的角落。說起來,我為什麼非得在今天這種並不特別的日子,像個 小偷似的整理儲藏室呢?我側耳傾聽妻整理衣服發出的聲音,突然疑 惑她手上的衣服到底有多少呢?

我想像她把東邊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西邊丟,丟完後又從西邊丟回東 邊的忙碌模樣。

就剩一點點,再加點油吧。我對自己和不在這裡的妻說。

箱子見底,剩下的不用考慮環保了。國小到退伍的個人收藏,全新 的圓規與文具、護貝卡收藏本、顏真卿書法帖與墨條、退伍時買的紀 念品…林林總總好像暗示我有某種收藏癖。

書法帖下面有一隻滑蓋式的墨綠色手機,巴掌大,很輕,我試著滑 動,感覺好像戰車的履帶輾過碎石路那樣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大學 時為了解決居高不下的電話費,我和她各辦了一個門號綁手機,搭配 當時正流行的指定門號熱線免通話費方案。

講到這裡,我到現在還是很訝異那十年裡幾乎每天晚上,我和她會 撥出半小時到一個小時半的時間通話,講一些事後不太有印象的對話 。那樣虛擲時光的富有,此刻想來真是羨慕不已。

有個朋友說過時間金錢和我們的關係,大意是在某個年紀以前,我 們願意拿很多的時間去換少少的錢,但只要跨過某個年紀,我們更願 意拿很多的錢去買少少的時間。

不難想像退伍出社會後,這樣用信紙、卡片與手作物堆疊起來的回 憶就陷入漫長的空窗。工作占據了我和她大部分的時間,唯一留下的 只有睡前那通電話,那漸漸變成唯一的出口。她宣洩工作上無以名狀 挫折的出口,我工作一整天相信這一切連同這通例行電話終會結束的 出口。

不同的出口,我不知道我和她在堅持什麼。

或許她對感情的耐性比我更深。

有一天下班後的晚上我實在太累,躺在床上聽她叨叨絮絮的述說那 天上班前中後早中晚遇到哪些日常大小事,突然就睡著了。在那短暫 溫暖而無比寧靜的時刻,我留意著句與句的斷點發出嗯嗯嗯的聲音, 最後可能連聲音都停止斷了訊號,純粹沉默的聽。

「你覺得呢?」她問,我猛然睜開眼睛,把手機拿到面前。那支墨 綠色滑蓋手機窄小螢幕的左上角,時間仍在流動,十分鐘在剛剛消失 了。

我可能說:剛剛收訊不太清楚,最後一兩句話斷斷續續的。

也可能是:我不太確定耶,妳覺得呢?

過了這麼多年,我甚至覺得那時候我什麼都沒說,其實她並不想要 知道答案。

我到最後都沒告訴她這就是原因。可能無足輕重,日常的像每天早 上上班的固定路線,但我確定,就是這個原因。

一切都是耐性的問題。

我找出比較小的箱子裝稀稀落落的零碎,畢業證書、退伍令,也沒 忘記那封沉甸甸的萬字情書。我背對那些拎起塑膠袋,關上儲藏室門 的瞬間有種大夢初醒的虛浮感。

那時候夕陽從走廊的一側灑進來,白色磁磚的地板泛黃一片。我突 然想打電話給她問是否介意我這麼做,畢竟幾乎是她親手寫下或製作 的事物,而且很久以前就不屬於我。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當年,似乎也不能專行獨斷的說那些完全屬於 我。總得要顧及著作權或智慧財產權之類的法規或範疇。我知道自己 正在離題,稍早勉強能清晰描述的情感漸漸失焦,但我很難不去想這 些有的沒的,不然還能用什麼來填補那些空白殘缺的時光?

我用空的那隻手擦去眼角蓄積的水,十年下來沒多少量,任由它流 下未免矯情。

經過臥室,裡頭不知道安靜多久了。妻子像算好時間,在兩堆衣服 的中間回頭問:「確定不留一些嗎?」

我像正好注意到手上的重量,那一整箱事物大概八成都在袋子裡, 既不重要也不輕鬆,很多說不清楚的原因與結果。想了想,還是沒什 麼長進。

「都過去多久了,還是丟了吧。」我說。

說完的當下有種意識到自己正在說謊的內疚,只好讓對話留白,故 作鎮定的走過去。那些東西被輕輕放在大門口,跟其他準備丟棄的東 西放在一堆。

我看了最後一眼,轉過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