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當擅長演繹寫作的命題,通過女性敘事者的聲音,娓娓道來新居裝潢的「啞光」色系,成功以此打造出「家」的空間隱喻,繼而又進入「我」那幽微又深邃的內心世界。通篇散文也充滿了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警句,用機巧的反諷襯托出城市文明的荒蕪、蒼涼與孤寂。──郝譽翔講評。
十多年來,住家牆面一直維持著十九世紀末倫敦天空的樣子,霧灰 且布滿燃煤粒子。那是當初室內設計師堅持的選色,他慢悠悠指著色 卡,食指流利地停在草寫字母「foggy gray」上。飽滿的霧灰色啊, 直覺就令人聯想到大英帝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迷濛煙霾,因此,乍看下 容易誤讀成青蛙霧的foggy gray,還不如換成London smog口音更為 朦朧典雅。
只是,典雅不比專業靠譜,當室內設計師信心滿滿地選了霧灰色說 :「你家適合這個。」就像醫生判斷了你該服什麼藥,如果不遵循病 不會好可不要怪我,信誓旦旦。我便糊里糊塗卻又故作爽利地點頭說 聲好。
光線充足理應讓人感到安全而卸下防備,幽暗處則會帶來陰鬱與負 擔。統計數字就指出許多長年照不到陽光的國度,憂鬱、自殺比例均 偏高。我沒有詢問設計師為何違背學理,營構出哀傷的氛圍?反而認 同裝潢後,將幾幀黑白照片嵌進銀色金屬邊框裡,掛在霧灰牆面,拉 緊窗簾瞬間昏天暗地,色調比外頭的藍天還要令人安心。
家中客廳的兩面牆原本鑲著大片玻璃窗,一邊面向中庭,另一邊近 看有綠帶,平視遠方則是山,當初房仲口沫橫飛地讚嘆景觀有多好。 不過,設計師為窗戶選了古銅色不透光窗簾內襯一層薄紗,只消全面 闔上,即使是熾烈白天,也能營造出電影院或酒吧的錯覺。
設計師滔滔解釋啞光漆耐髒不眩光,灰色是順從的顏色很萬用,尤 其霧灰啞光牆面適合搭配間接光源,層板燈或暈黃都可帶來質感及安 全。如果業主更大膽一點,就直接用清水混凝土,素樸的灰色模板搭 上啞光非但不會削減空間美感,反而可讓居家更具表情和個性。後來 才知道,這位設計師專做餐酒館及庭園餐廳規劃,我這樣的小坪數住 宅,很難接受壯闊大器的清水混凝土。倒是,牆面漆色完工後,偶見 窗外日光打進室內,真有層層明度不一的灰,像手風琴音箱的摺痕整 齊地折射在牆面上。總算有點明白設計師所說的「混凝土的質地和色 澤很適合倒映光影」的意思,時尚詩意是當初他想帶進來的,雖然最 後被這小坪數的格局給婉拒了。想來,霧灰啞光大抵是他退而求其次 的堅持吧。
實則退而求其次的應該是我,明明買了好幾本色系繽紛柔和的鄉村 風裝潢書在研讀,怎麼搞到最後住進灰撲撲的地窖裡。也許日光照射 後,鄉村的多彩就會褪色駁雜了,但灰色永遠是灰色,髒了也不顯眼 ,踢腳板的貼條都免了。接受了霧灰後,我如此安慰自己,不算自欺 欺人吧。
裝潢完工到入住新家前,約有一個月期間,陸續把之前寄居他人屋 室裡的東西搬遷過來。有時我會在上班用餐時間,買個便當繞到新家 ,一個人坐在沙發茶几都還沒送來的石英磚地板上,空對著尚未接好 頻道的電視機,安靜地吃午餐。飯後往臥室走去,安穩地屈身在還沒 罩上床單(甚至連塑膠膜都未拆封)的大床上,拉起窗簾小睡片刻。 醒來非常滿足,完全沒有置身新交屋的空蕩感。霧灰啞光牆面散出新 鮮氣息,新的櫥櫃、新的馬桶、新的床、新的生活、新的自己,多令 人期待,即便「新」不等於「美好」。
沒多久小家庭要進駐這裡了,為了嬰孩安全,器物的邊邊角角會用 防撞膠條層疊貼起,毫無美感且喧鬧的日子此後沒有停止過。其實早 在前一個居所就感受到人聲的擁擠,那是個每逢梅雨季牆壁就會流眼 淚的地方,狹隘空間裡塞進過多聲腔不同的人,人心不得不被壓縮得 更小更潮濕,音頻稍微牴觸就成雜訊。我幾次試著發音,卻換來不斷 被摀住嘴巴的夢魘。最難受的是,不出聲視同無禮和違逆。看似豐沃 濕潤的土壤,並沒有根莖發芽的縫隙。
於是,那近把個月偽獨居的午寐時刻,令人格外珍惜。也只有彼時 ,真正演繹了新居最接近藝術的初衷,那是設計師當初想帶進來的時 尚與靜默。有時在天光昏暗的午後,一盞層板燈打上來,真像擎著火 把走進洞穴,有種被包覆的安全感,默不作聲也變得理所當然。
說話好累,尤其總要說些讓人快樂的話。在不屬於我的場域,只許 唯唯諾諾。即便容得下我,也得瞻前顧後。電話或群組裡則慢慢學會 選擇性發聲,跟父母多半是報喜,總覺真心愛你的人通常也會真心跟 著一起傷感,如果我也真心愛著他們,怎又忍把悲情毫無節制地傾洩 。而朋友是適合酒肉嬉鬧的,有誰真能常聽你說些晦裡晦氣的話呢, 有些人承受不起,有些人誓言活成不沾鍋,有些人四兩撥千斤你得識 相否則就成了歡聚的程咬金。還遇過這樣的朋友,他認為你宜有信仰 ,不妨(或必須)虔誠信守他的神。我相信他有他的神,只是說話此 刻,我心裡只有對方,你才是我的神,當你轉身試圖帶進別的救世主 ,倏地你便虛化般碎裂成煙了。
還有些朋友聽著聽著就嚷道如果是他就不會如此這般,說著說著你 慢慢察覺,他把自己的優越帶進來,把你當成借鏡,反射他一身光芒 ,甚或得意地以八卦重鎮自居,把這裡那裡的音量收攏成擴音器的電 力,而我們最好早點明白在這樣的人面前成為啞子最安全。
我像一團灰,喑啞地發著微光。啞光既正且反,又暗又明亮,每個 人總有需要發音的時刻,那是聲帶與生俱來的使命。只是歸類為眾聲 喧嘩或離心背反也在一線間,口徑不一稍不慎就會被劃為反方。於是 ,光與影、說與聽,互為表裡又相依制衡。學著辨識、平衡和站穩, 好像也成了艱難的功課。
後來知道可以用錢交換說話的空間,而要勇敢踏入諮商室,則是在 看了好萊塢電影《辣媽辣妹》(Freaky Friday)之後的事。劇情轉 折有致,單身即將再嫁的母親與青春期女兒衝突不斷,後來因神祕力 量彼此交換了軀殼。異體裡的靈魂演出實在太精采了,有陣子我租來 影片,不斷重複感受這兩個角色想掙脫軀殼而不得的內心吶喊。重複 看片,還有一個因素是,母親(或說母身)在執行心理師工作時表現 出令人放心的職業道德,她視個案為客戶而非病人。原來,找一個人 聽你說話可以如此坦蕩健康,毋須掩人耳目、搖尾乞憐。
幾次在諮商室忘情大哭,出了門在櫃檯繳一個小時的費用,覺得甘 心,自己的眼淚很貴重;也覺得不甘,何苦為了誰或什麼事而如此浪 費。當然,下次來還是要為類似的事哭個幾回,而能陪伴我一次又一 次因執拗而傷心不已的,也只有諮商室這樣公平交易的所在了。
在不對等的關係或場合裡,說話常是徒勞,發出聲音多半只是發出 聲音本身,沒有溝通的效用。生命總會遇上這樣的人,他希望你活成 一行啞句,沒辦法你天生走音,與這世界的旋律不合。相處的人若老 覺得他人嘔啞嘲哳難為聽,音準總要以他為典範,想圖得清靜,我們 能做的是成為鸚鵡,不然就得裝啞。記得學生時代的班際合唱比賽, 為了排面好看、音質好聽,竟有條內規是有些同學就負責張口不發音 ,作為濫竽能夠充數,便是對團隊的貢獻。我們這樣天生音質不好的 人,活著就是分母,是在包廂裡唱歌的人頭,上道一點是能主動遞麥 克風和點歌單。也只許甘願,否則下次連進包廂的機會都沒有。
後來再度聽到啞光這個詞彙,是在化妝品專櫃的色盤裡。在仔細幫 我擦上隔離霜和蜜粉後,櫃姐問我要不要試試初秋新品,她端出色系 深邃的雙色眼影和滋潤度高的脣彩,我馬上被各種層次的大地色給吸 引了。櫃姐解釋這是啞光系列,相較於珠光、霧面,介於其間的啞光 ,可以保有低調與潤澤的效果,「很適合妳的氣質和膚色喔」,我彷 彿從她身上看見當初那位室內設計師的影子。此後不管又流行光感水 潤或大膽色塊的妝彩,我都習慣了啞光。
啞光名之為啞,但終究還是光,勻薄素淨像上了膜,不是剔透的但 也不飽滿,灰灰濛濛的。會不會在某些時刻,人們需要將自己安置在 這樣有點發光又不太發光、有點存在又不太存在的狀態,在啞與光之 間切換呼吸,喧囂過後還是得回到靜默裡探問內在的聲息。毛玻璃態 勢像是為自己打了一張安全牌,不求大鳴大放,但求燭火般的氣息能 被厚實掌心呵護著。
一次諮商進行冥想時,闔上眼隨著指引看見遠處有兩個在對話的人 ,面向我的那人笑逐顏開,賣力招呼我。我躊躇不前,只因另副背影 看來陰鬱抗拒,像在發射生人勿近的電波。終究,我還是朝他們走過 去了,當背對的人緩緩轉身時,驚覺適才對話的兩人竟然都是「我」 ——過去的悲傷的我,和後來看似明朗的我。背對是出於畏懼世事、 心已槁木,但她仍試圖轉過來面對我,縱使低眉閃爍、肩頭侷促、雙 手緊緊交握,彷彿隨時帶著歉意。我不斷流淚覺得心疼,想好好擁抱 她、謝謝她的努力,不料另一個微笑的我已先一步過來抱住我。
想說話的時候,知道有地方可以容納我、有個人願意聽,這樣就足 夠了。即便那地方是自己的掌心,那個人是我。有時,單單是驅車前 往諮商室途中,烏雲密布的心頭便已乾燥了一些。或者回家路上,不 斷告訴自己只要再撐一下下快要到門口了,就更有前進的動力。
下午的家沒有別人,洞穴般安穩,我拉起窗簾癱往床上,任由層遞 灰階鋪天蓋地包覆起自己,彷彿自己本來就住在灰色裡。感覺意識酣 甜,四肢末梢漸次暖和起來。有道影子自牆上映現,我知道是我,而 且有霧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