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還是不義?偶然還是必然?悲劇所由生,其實是許多因素巧合地擦撞在一起。小說做了唯有小說能夠做的事:作者以小說闡述了唯有藝術作品….才可能透徹表現的真實人生。──平路講評。
重量不能超過兩公斤,豬大骨不行,怕會偷塞東西在骨頭裡;鹽糖奶粉等粉末狀的也不行,跟毒品太像會搞混;鮑魚罐頭要打開去除湯汁另外裝袋,否則罐子會被拿來當利器;醃漬品和易腐壞的不行,不新鮮吃了容易烙屎;有包餡的或難以檢查的也不行,所以包子麵包沙其瑪和蛋糕都不能過關;薑母鴨或燒酒雞含酒精更不行,佔重量的湯湯水水比較少,油湯直接倒掉;水果去殼切開,海鮮類和堅果類也要去殼。聽說早期有大尾的房長給新來的香蕉犯下馬威,要他拿淡菜尻槍,尻完還要把淡菜吃掉,特製白醬呵呵,現在有監視器比較不能亂來,沒聽過淡菜?下哨後自己上網查一下,有的還有毛,有夠像。
寄送物品一天不得超過兩千元,購買人售貨三聯單右上角簽名,一聯我們
留存,一聯給購買人當收據,第三張給收容人簽收;寄送衣物不能有拉鍊帽子和金屬配件,之前有同學用棉被的拉鍊自殺;書籍雜誌每次限寄兩本,內容規定不能有妨害社會風俗或影響紀律之內容,講白一點就是不能露點露毛啦!有的還會在汽車雜誌內偷塞光碟或裸女圖,違禁品一律沒收,仔細檢查內頁後要拿奇異筆塗掉走光的部位。對了會客也要給家屬三聯單,驗明證件抽號碼牌後等待叫號,很多火辣妹子可以看,腰束奶澎,其他規定還有很多啦,剛來跟你講太多你也記不住,待久了你就熟悉了,但是規定這種東西,你也知道…
他從新兵似懂非懂的面色裡,無法判斷新兵知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涵。他站
在背對他的兩名替代役後面,漫不經心地聽著快退伍的學長教導新兵,新兵以為他是家屬所以沒多加搭理,待退學長發現新兵視線不時飄向後方,倏然轉身後才發現他杵在那。老師早!早!新收的收容人昨晚沒問題吧?沒聽說,應該都適應了吧?他微笑點頭稍加示意,交換理解的笑容後便低頭察視簽到簿,待退學長別過頭繼續向新兵講解,然後他抬頭瞅了待退學長一眼,審視的眼神裡沒有敵意但也沒有善意,工作之故他慣於喜怒不形於色,但仔細觀察的話,繞轉的餘光仍會洩漏出蛛絲馬跡。而後他逕直朝教化科辦公室的方向走去,經過中央台時,值勤的獄警也向他道了聲早。
5482進來的第一天睡得不太熟,睡眠的空間嚴重不足,目測約六七坪的房
舍擠了十四個同學,眾人頭腳顛倒交叉並排,他側身屈膝地躺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翻身不時被草蓆岔出的毛邊扎腳,眼前是另一個同梯腳皮龜裂的腳板,視線再過去便是解決排泄的小白。房內悶熱的空氣加上此起彼落的打呼聲,讓淺眠的他難以入睡,他硬撐開困倦的眼皮,一副心事重重的憂愁樣貌,腦海中浮現出許多甚少回想的過往,被他刻意忽略卻又隱隱作痛的往事。他想起困頓的童年和故鄉,三餐飯菜配著番薯籤菜脯與瓠仔乾,逢年過節才有魚肉進補,憶起無暇也無力撫養的年邁雙親和幼子,他連把自己照顧好的餘裕都沒有了,落土八字命,他鮮少怨天尤人只感到愛莫能助。他雙眼朝房頂瞥去,天花板上意興闌珊的電風扇緩慢地旋轉,燈泡周圍發散出昏黃的光暈,滿室的體臭汗味混雜著揮之不去的尿騷味,他在斷續的短暫睡眠裡醒來,又在深沉的疲倦裡恍惚地步入夢鄉。
5486第二次進來蹲了,雖稱不上熟門熟路,類似退伍後教召重回營區,環
境和作息大致瞭然於心。入監前行李需託管的裝一袋,要送檢的裝另一袋;搜身時脫褲卵脫光光,手舉高轉一圈,半蹲屁股撐開後用力咳嗽;每天七點起床後盥洗整理內務,點名報數吃早餐完八點開封,接下來便是整天好幾堂課的教化課程,大悲咒或心經輪流播放,三到四周後便下部隊般分配到待配房。手邊沒有時鐘或手錶去指認時間,按表操課日復一日,等待復等待,等開封等抽煙等上廁所等用餐等收封等會客,之後再等待下工場。煙依舊一天限制二十根,抽不完的煙留下來交陪或當賭資,分級制度亦無太大的變動,依照四個級別而賦予收容人不同的權利,倒是因應物價上漲,福利社每天購物金的限制從兩百元提升到三百元。
大清早起床鈴便準時大響,睡眼惺忪的同學們便立馬起身,兵荒馬亂地整理床墊,枕頭和棉被水餃餡般包在草蓆內,對折後堆疊在牆壁角落處,上端一長橫木桿,掛著成排簇新的毛巾與裝個人雜物的透明袋子,固定在牆上的貼皮置物櫃內,喝水用的半透明塑膠杯整齊並列,另一格則是眾人的牙杯和牙刷。刷牙時手勢的速度放慢,避免嘴內的泡沫四處飛濺,水量的供給有限,還兼要洗碗盤和如廁使用,因此用量要掌控得宜。滯悶的氣流在方寸之地難以流通,眾人的汗水大粒小粒地流下,濡濕的白色吊嘎仔緊貼著攀龍附鳳的肩背,或缺色殘肢的虎豹。細看的話,有些人的手臂內側會有散生的針孔,有人喝水有人小便,有人抓癢有人放屁,皺癟的內褲花樣不一,格紋麻將圓點素色,一夥人搶在點名前將公發的褲子汗衫套上,等待點名時,一個蘿蔔一個坑端坐在地上。開報告燈,走廊傳來管理員命令的呼喊聲。
「你是什麼案子?」 5486問道,其實他已從名牌上瞄到答案了
「搶劫,欠所費,你咧?」
「呷藥仔,安啦!」
警衛將厚實的木門打開了。
「主任早安!」
「早安!報數!」
依序答數後,過一會兒待點名完畢便開始用餐。5482依照同學的指示,將
數個不鏽鋼鍋從瞻視孔下方的風口擺放出去,迴廊響起金屬敲擊地面的碰撞聲響。今天的早餐是饅頭配奶茶,涼掉的豆漿剛好適合炎熱的夏季5482啃著索然無味的白饅頭,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早餐用畢開始一日靜坐課程,抬頭挺胸沉肩墜肘,盤腿打坐面壁省思,放送的內容從喇叭擴音而出,如是我聞,有人會閉目養神或打盹,間或有竊竊私語的交談。漫長的講經過程間,5486的靈魂會暫時離開它本來的居所,從五官或孔竅溢出,優遊竄流於虛空之間,像用水車吸糖果後,意識在繚繞的煙霧裡徐緩升空,皮肉的縫隙裡飽含能量與動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跑夜車長時間規律重複的勞動,讓許多卡車司機不得不靠它提神,吸食後能忘卻煩憂和倦怠,拋去睏意與飢餓,不必臨停浪費時間進食,放大的感官在高速馳騁中顯得異常敏銳,耳畔是車身零件運轉的高頻碰撞,狂妄的風呼嘯而過,世界一片光明前程明亮,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油門是他肉體的延伸,鬆緊踩踏間疾駛的車身彷彿能飛奔離地,倏忽翱翔入空,他在攀升的愉悅裡騰雲駕霧,深感自己越來越渺小,而自我越來越龐大。而後砰的一聲巨響,他在東北角臨海的小村落撞進路邊民宅,出事前一晚他徹夜未眠奔波至午後,過失致死服刑一年,外加一筆為數不小的賠償金。
5482在車禍現場的村落出世,他們尚未過問彼此太多來歷,來不及交換這
件事故在那偏村引起的流言與鬼魅,無辜的亡者是5482兒子的國中同學。他在打坐時憶起的是童年和身世,他學歷僅國中畢業,在那榨不出豬油的家鄉即便念到博士也無用武之地,退伍後他早早離鄉討生活,換季般地換頭路,馬桶業務樟腦工廠防水抓漏夜市擺攤瓦斯運送開便當店板模拆除,他也綁過鋼筋但無法將一家人綁在一起,兩個兒子扔在故鄉讓父母飼大,手頭寬裕時才加減返家相添。回到淒風苦雨又荒涼傾頹的濱海漁村,那裡盛夏除外的時日天空泰半黯淡,和水泥透天連綿得像灰階的山水國畫,僅有風景和蟲蚋興旺,其餘皆在退化。電器生鏽故障衣物受潮發霉,孩童時常短缺,老人供過於求,他們體內的機能與器官也被潮濕的水氣浸潤得生鏽了,拄枴杖在街路上佝僂地徐行,或被看護推輪椅外出霉坐曬日。他不是存心拋家棄子,可以當皇帝誰想當太監,現實像根魚刺鯁在心頭,他的內心畢竟還是血肉做成的,有脈搏有筋膜,有鐵打的拚勁也有柔軟的愧疚,偶爾抽煙放空他會沉吟想到,當太監似乎也不錯,讓悲苦的命脈消亡在他這裡。
進入辦公室後他登入電腦系統,邊輸入同學們的審核評分,邊吃著手邊的
漢堡蛋。敲打完他開始翻閱桌邊一疊新收的個人資料,5486,吸食二級毒品罪,備註有過失致死的前科;5485,強制猥褻罪;5484,公共危險罪,八成是酒駕;5483,重傷害罪;5482,持刀搶劫罪。他瞄到5482的戶籍地址和他的故鄉一樣,但他心中並無任何他鄉遇故人的欣喜,畢竟這不是第一個了,往後應該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神色冷靜地微皺著眉,他年紀雖輕,但長年和五湖四海的收容人打交道,銀框眼鏡後是習於打量的銳利眼神,情緒不大有起伏波動,謹慎的目光與年齡有反差的老練。他腦海中悄然竄進不常憶起的往事,一些面目模糊的臉孔逐漸清晰,卻又在重組時飄忽不清,而他沒想到的是,5482是文俊鮮少返家的父親。他和文俊國小國中都是同班同學,文俊後來娶了他當時暗戀的對象,幾年前婚禮寄喜帖給他,在土地公廟前的空地舉辦流水席,他人和禮都沒到,5482當然也沒有。
都已經是十幾年前的意外了,一場倉促開頭狼狽結束的無心之過,造成難以抹滅的傷與害,他卻也因禍得福地佔到一些便宜,有失有得且過大於功,他減損了右眼的視力,順勢獲得了一本輕度殘障手冊。其實他一直暗中和文俊較勁,文俊的家裡父不慈子難孝,祖父母靠拾荒和中低收入津貼養活一家,而文俊仰賴獎學金與工讀支絀地完成大學學業,他和文俊從小到大玩著泥巴一起長大,就差沒穿同一條褲子。他家中經濟環境比文俊優渥,當兵前他已大致理解,往後的人生便是接手家中的車行,在車底板手與黏膩的油汙間討賺,受傷後歇息的那段日子,他躺在床上反側,想到文俊和她都即將負笈外地讀大學,而他會像苔癬依偎在牆角般,繼續攀附在家中度過餘生。一股五味雜陳的挫敗滋味油然而生,也升起拚搏的決心,退伍後頭一年在海水浴場工作攢足了經費,進城賃居補習半年,殘障生加分勉強考上私校夜間部法律系,白天在銀行協助客戶開戶辦信用卡,自給自足後披星戴月上課,假日蜷縮在圖書館背誦八字不太合的釋字與判例,在茫茫的法條書海裡洇游,背了又忘,實務見解立法學說,忘了再繼續死記。大四時辭去工作專注準備國考,這回不必靠加分,他便如願考上普考的監獄管理員,時間飛快,眨眼一晃十餘年便過去了。
這十餘年間的光陰,手機從黑白機進化到智慧型手機,景氣好壞循環房價
節節高漲,速度堪比飛機的高鐵通車,這些進化對在監獄裡服無期的同學來說,是比香菸漲價還微不足道的改變。1985對手機的印象還停留在黑金剛,當初一支十幾萬比機車還貴,握感厚實要卯人也順手,後來的手機太小支不稱頭,他看過但沒摸過的智慧型手機快跟衛生棉一樣薄,就像他也用不慣信用卡,成綑的鈔票放進手拿包,夾在腋下心中才踏實。1985快關滿15年了,本來要申請假釋,兩個月前在工場虧了比他晚半年進來蹲的阿狗仔,講笑說他進來的時間沒挑好,新法上路無期徒刑要服滿25年才能申請假釋,兩人說不上是換帖,好歹大家也互看十幾冬了,作伙打鼓吞雲吐霧,阿狗仔那天不知道哪根筋沒接好,性地夯起來跟狗一樣對伊起屁面相嚷,他假釋暫時被老師壓下來,真正是痟到有剩黑白吠,幹恁鬼咧!
有時候1985會想,關15年是什麼感覺,想一想他也會有種不深不淺的感慨
,一來終於要脫離這個所在了,像貓狗一樣關在不見天日的籠子裡,冬天冷得要命夏天熱到快脫水,通風欠佳又供水不足,刷牙洗澡沖水洗碗盤都依靠那定量的幾桶水,二來這邊待得慣習啊,揹著前科出去面對闊別已久的社會,快六十歲的人了,他不知道要找什麼樣的工作維生,誰又會好心收留他。坐牢十餘年,初期尚有零星的友人來探監,後來就只有阿母來會客了,看到踽踽獨行的查某姥仔提著會客菜來看他,他心理的感慨就更深了。他在紡織廠待了不到十年後也自行創業開廠,還被洗水機台夾斷過一截手指,勞碌之餘老婆卻疑似偷客兄,攤牌談判的那天她態度不承認也不否認,嗆說他還不是上酒店開查某。他不知道自己那天哪根筋沒接好,我去應酬談生意妳給恁伯戴綠帽,一股抑制不住的憤恨在怒火中燒,他三步併兩步朝廚房走去,手握妻子平日切菜削果的菜刀返回客廳,神情訝異的她以為他只是作勢恫嚇,但他卻毫不猶豫地朝她的肩頸上砍去。她還來不及尖叫,赭紅羶腥的鮮血便從頸動脈奔竄而出,噴濺到他的臉頰和潔白的牆壁上,待第二刀落下時,她意識清楚地放聲喊叫,伸出虛軟顫抖的雙手阻擋如雨下的刀起刀落,她禦敵的雙手不特別感到疼痛,超過痛覺的極限時神經其實僅剩麻痺的感覺。她身軀一鬆雙膝一軟,癱臥在冰冷的石英磚上掙扎,他在盛怒間砍紅了眼,目眥盡裂得像頭啃噬獵物的野獸。日後回想時他也不解當天激動的脫序行為,腦中的記憶只有斷裂的空白片段,待回過神後她已經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他的影子映在稠濃如油漆的血上,樣貌恍神的他呆立在恢復寧靜的屋內,像她一樣,沒有任何知覺。
這些案情的事發過程,有些收容人在個別教誨或申請假釋時,難免會成為
閒聊的談資,當對方對他有足夠的信任或無人可以傾吐時,便會向他坦承。他向來不會多問細節,只是傾聽,但他對各種作奸犯科的過程不大放在心上,並非他無情冷血,而是那些違法犯紀的犯罪過程往往大同小異,有些人甚至是在不得不為之的情況下,才犯下傷天害理的罪刑。他並非要替收容人辯護,他不是律師,而是當你被現實生活逼迫得走投無路,當你壓抑不住內心的衝動慾念,當你的精神狀態超出腦袋的負荷時,或是當你有滿腔的仇恨與敵意,其他還有更多難以歸納的苦衷和隱情,這些因由便會是罪行的開端萬惡的淵藪。他的工作內容是安撫引導收容人的身心狀態,並依據教化作業操行的評分表現,進行累進處遇的分級,再呈報收容人的悛悔實據給假釋審查委員會審議。
1985是這間房舍待得最久的。名義上他是房長,房長也沒什麼重要任務,
下令讓大家做事而已,擦地板刷馬桶洗碗筷提水桶,新人還要聲控先指導一下,久了他也不太需要浪費唇舌解釋,大家自動會把份內的事做好。獄方不說破的一些潛規則是,讓收容人間接管理收容人,房長管大哥,大哥管小弟,小弟管新收,房內有摩擦自行解決,除非是房長也搓不掉的衝突,才會有抓耙仔越級投訴,但告狀的人被抓包後日子通常不太好過。關久了大家的情緒普遍劍拔怒張,與同學間的關係要打點好,否則稍有口角或紛爭,一言不合便輕易戳破勉力維持的和諧,懲處輕者關犯責房重者移監。監獄即是個階層嚴明且弱肉強食的社會縮影,比他早進來的幾個大哥陸續假釋出獄,他也就名正言順地當起房長。昨天又新收兩個同學,本來擁擠的牢房顯得更水洩不通了,新收的人一律先睡最靠近馬桶的地方,不然就睡牢房中間的中山北路,前胸後背都是其他同學的腳板。他之前就見過
5486,在同一個工場摺蓮花,曾經在水房一起點火打鼓,但也沒機會多聊,打過照面而已,他瞄見5486的名牌,這回是吸毒被抓進來的。
「晚餐有菠菜,我要變卜派!」剛來不久的年輕吸毒犯5420說
「志偉你的奧莉薇咧?」1985問
「阮七仔被抓去勒戒所了,政治犯褫奪公權,我們被褫奪交配權!」
「有懇親宿舍可以申請。」
「真的嗎?」
「但要有配偶和分數一級才能申請。」
「裝痟仔!」
「你以為還能叫小姐喔?」
1985不大喜歡吸毒的同學,藥用久了許多人也會兼著賣,聽他們說利潤多
好嘟多好,有些人麻藥仔麻到腦袋趴帶趴帶,外表也老得比一般人快,牙齒常掉得比頭髮還快,用餐只能呷流質食物。但他不討厭5420,他年輕雖輕卻很會看人臉色,眼明嘴甜腳勤手快,5420說在國外念書時抽大麻是尋常的事,尤其期末準備報告容易焦慮,抽了之後思緒清晰也不易感到疲倦,大麻的成癮性還比不過煙酒,待學期結束放假後,一群同學聚在一起狂歡。他還記得5420描述當時場景時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裡有懷念,懷念裡似乎也有喟嘆。5420說卸下課業的壓力後抽大麻,你會進入到一個靜緩失重的環境裡,彷彿漂浮在半空中,躺在柔軟潔白的雲朵上,失去時間和空間的概念,敏捷的感官能全然接收到外界擴大的聲光刺激,憂鬱失望和焦慮等負面情緒消除於無形,緊密凝聚的身心靈深刻體會到永恆。他當時聽不太懂5420在講什麼,有點像死亡吧?5420補充說,他有幾個朋友也真的間接因大麻而過世,混和著其他毒品使用暴斃,或退藥後無法壓制悲觀的念頭而結束生命,他回國後就收斂不碰了,一回在夜店慶生時朋友慫恿才又抽了一次,卻倒楣碰到條子臨檢。1985最怕碰到吃四號仔的,尤其在退藥時更是慘不忍睹,眼淚鼻涕齊流外加大小便失禁,睡覺時像烤肉一樣翻來翻去,不時在地上打滾,說有上萬隻螞蟻在啃咬他。
用餐後5486帶領5482整理殘餘,先前新收房大家一律平等各自收拾碗筷,
但現在房舍不同了,新同學要統一收拾環境,否則會引來螞蟻,碗筷清理完後將平鋪的塑膠防水地墊對折,在小白上抖落掉下的菜渣飯粒,點完名收封後再依序將所有人的草蓆鋪在定位,大家便在自己的床墊上做各自的事。1985朝空翹著兩郎腿,加工過的小型電扇立在肚子上吹風,手持掌上型電視機看現場直播的政論節目,看不同嘴臉的人馬像小學生般鬥嘴鼓,他偶而心懷期待有人會吵到中風或心肌梗塞,多年來卻只有拂袖而去的來賓。有人在寫信和抄寫金剛經,有人在閱讀聖經,嘴邊念念有詞誠心禱告。5486和5420捉對廝殺玩象棋,他們兩個案由相同,很快也變成忘年之交的麻吉,起手無回的交戰間棋子碰撞棋盤發出清脆的聲響。獄方怕同學賭博禁止玩暗棋,窮則變變則通,有自製的手寫撲克牌和麻將,賭資是香菸與電池,通才能久長,除了女人體積過大不大好偷渡進來,手機檳榔高粱肉片機藥仔只要有錢都可以搞定。十餘年下來這些東西他都看過,旁人當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主任們較不太好買通,但雞蛋再密也還是有縫
「行棋卡小聲耶!」1985說
「你是說刑期還是行棋?我刑期還有四個月。」
「菜鳥仔,比我還長!」
「哪有? 我膦鳥比你短?」
「知影就好!」
「將軍!」5420手中的車駛進敵營 。
5420的食指中指運著棋子,雙炮一車在楚河漢界的兩端來去,他當頭炮開
局,炮二平五採取主動攻勢布局,瞧了5486幾手防守的反應後,他便暗忖5486不諳棋道。於是他決定放水禮讓5486,蜻蜓點水般簡易攻防,偶爾故作困惑的遲疑表情,他抬頭皺眉深思,眼睛瞟到1985在翻閱著誘惑雜誌,封面赤裸的女人環抱著豐滿圓碩的胸部,塞進腋下的手掌順勢遮去了重點部位,她挑逗的臉色勾起他在獄中無從發洩的性慾。他持棋的兩指過去是摳抓女友濕潤抖動的下體,現在卻只能按壓乳頭般大小的黑棋,他在棋盤上逡巡來去,彷彿過去輕滑過女友柔嫩白皙的頸背,她迷濛的表情像在求饒也像在求戰,意淫緬懷之際他的下體如指上的車發動引擎,長驅直入抽馬帶炮,一陣熾烈的愛撫過後他開始直搗黃龍,他是驍勇善戰的將軍,在女友凹凸的身軀上開疆闢土,連連嬌喘的她只能臣服在他的凜凜威風之下。他畢竟還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但現在卻只能陪著一個和他父親年紀相仿的老男人下棋,他躊躇的面容又顯得更費解了。他沒有配偶申請懇親宿舍,翻雜誌的1985也沒辦法,而君子般的5482在一旁始終觀棋不語。
早上天還矇矇亮5420就被熱醒了,早餐是清粥加上醬瓜筍絲,他的食量大
所以多加了一包科學麵,邊喝著滾燙的蹦粥他心中咒罵著,熱得要死粥還夭壽燒,但想想如果粥不這麼燙的話泡麵會煮不爛,他也就釋懷了,邊吹著氣邊緩慢地囫圇下肚。用餐完一夥人便下工場作業了,只剩5486和5482乾瞪眼,5486眼見房內都沒人了,從1985的置物袋內抽出筆和誘惑,然後躲在耙仔機照不到的死角,他老覺得1985對他有敵意,還要他半夜小便先尿在寶特瓶內,不然沖水的聲音會吵醒大家。毋通畫啦,就阮兩個在房內,膝蓋想也知道是阮畫的,伊又不是每天看,時到裝蒜說不知影就好,伊在不久就要出去了,到時候這本就是阮在看了,講也是有理。他給了5482打暗號的眼色,便走向小白那區的盥洗區域,褪下褲子蹲下來,他好幾周沒出來了,前幾天在新收房發生睽違已久的夢遺,5420戲稱他這是漏電。5482從沒看過男人在他面前手淫,心中泛起一股荒謬的奇異感觸,關進來後他的嘴角首次上揚,他尷尬苦笑著,而他清楚等一下會輪到他。
等待的空檔5482有點想抽煙,他拿出電池和從煙盒取下的鋁箔紙,將撕成
長條的鋁箔紙接到電池的正負極兩端,不到一秒便燃起微小的火苗。點燃香煙後他默然地站在窗邊,進來的第一根煙,依樣畫葫蘆仿效其他同學點火,他將闊別快一個月的煙吸入肺中,從鼻孔吐出的煙竄向空中,無法聚攏一個明確的形體,像朦朧渺茫且毫無頭緒的未來,他盤算著出獄後的出路,眼前搖晃飄蕩的煙輪廓逐漸模糊,最終逸散在悶濁的空氣中,目光茫然的5482將香菸熄滅,褲檔的慾火似乎也被他捻熄了。相較於愁悶的5482,正在快活的5486開朗許多,二度進修的他心態調整得快,外頭工作的重擔壓著他始終沒有真正睡飽過,賠了一條人命和賠償金,他早出晚歸或徹夜不歸地超速跑車,不靠外物再是鐵打的身體也難以承受,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幸好他沒家累,第一次肇事前就跟老婆分居了,他手握方向盤駕駛卡車南征北討大半輩子,現在的狀況像是下錯了交流道,罵聲髒話放慢速度後多繞幾個圈,之後仍會駛回人生的主線道上。
5420和1985在同一個工場摺紙袋,一個月的薪水扣除支出和提撥後區區幾
百塊,買一件555內衣還要貼錢,但爭取作業分數也不能不做,一天有規定的產量。他年紀大了手腳不流利,做不了多久就眼麻手痠,5420摺紙袋折得又快又整齊,多出來的數量就讓他截長補短。從他嘴巴說出來不太有說服力,但偶爾他會叨唸5420,一表人才又留學海外,怎麼不小心在人生履歷上留下個汙點,5420也就無奈地聳聳肩,滿臉人衰天註定的表情。一回5420嘻皮笑臉反問他:老魏大仔啊,我是衰洨遇到警察,你是失手殺了哪個仇人?5420見他垮下的臉瞬變得鐵青便噤聲不語了,此後再不曾提起這個話題。他出事時兒子剛考上高中,初期來看過他一次,就那麼一次,他不怪兒子,個人作孽個人擔,換作是他,他也許和兒子會有相同的不解與怨懟,他便把與兒子年紀相仿的5420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會客菜他總會多夾幾塊給5420。雞胸換兩粒,這是5420說的,誘惑就是5420從快退伍的志願役那邊走私進來的,他還說反正刑期半年無法假釋,被主任抓到算他頭上,1985有時看著5420在他身邊吃喝拉撒睡,會憶起久未謀面的兒子,毋知影伊目前生做啥款,說不定在路上碰到,兩人都認不出彼此。
起碼他還有老母可以相認,有一個即使是隔著壓克力窗與鐵柵欄,在短暫
的半小時內手握被監聽的話筒,近在眼前卻伸手無法觸及的親情得以寄託。外頭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聒噪如蟬,而人情薄似蟬翅,過往拜把的酒肉朋友時日一久便幾近散去。有些同學什麼都沒有了,鑄下大錯後家庭不聞不問,也許妻離子散也許雙親年邁也許孤家寡人,缺乏情感連結亦缺少金錢支援,只能終日禁錮在流刺網圍住的籠牢裡行住坐臥,在反覆的懊悔和枯燥的作息間無計可施。獄方供應免錢的牢飯,但其餘民生用品皆須自理,僅能依賴替其他同學洗衣或打雜賺取微薄的獎賞,勉強維持日常開銷,郵票信紙電池香菸牙刷毛巾泡麵皆要開卡購買。他起初也給兒子寫家書,不外乎叮嚀兒子要認真念書孝順阿嬤,撇捺的筆畫寫得歪七扭八跟蚯蚓一樣,不會寫的字就用注音,蹲伏在小桌前像個罰寫錯字的孩童,也寫些歹勢當面講的心內話給阿母,伊不識字,振筆之際他腦中會浮起兒子對伊朗讀信的畫面,信卻石頭般沉入靜默的水面苦無回音,幾次後他大致就有個
底了,再寫下去也心虛,憖頭,他在心裡無聲地咒罵自己。
「老師,是別人譙我,而且我又沒回嘴!」1985現在心裡咒罵的不是自己。
「我沒有駁回你的假釋申請。」
「不然是誰檔的?」1985狐疑的眼神緊盯著他。
「你也知道典獄長新官上任,作風難免比較嚴格。」
「我犯責房也關完了,按呢做不對啊!」
1985的母親一陣子沒來會客了,久違的大弟上個周末來探視他,告知他母
親在浴室打滑跌倒,顱內嚴重出血轉送加護病房,狀況不太樂觀。
每當收容人有無法排解的苦悶,或是需要申請假釋時,便是他派上用場的
時刻。假使擔任戒護的管理員扮的是黑臉,他則扮演著白臉,他亦曾是同學口中一線三花的主任,坐在悶熱的中央台上輪值日夜班,通過三道門進入戒護區後便一律禁止攜帶手機,定時巡查房舍檢查異樣,年資到了通過升等考試方晉任教誨師。他管轄的收容人將近三百個,每個同學的犯罪案由生長背景和累進分數各異,形形色色的同學許多都比他年長,他每天要個別輔導的同學約十個上下,不外乎聽他們發牢騷吐苦水或詢問假釋的流程。相較主任管束收容人時彼此對峙的關係,教誨師這個職位單純許多,他不覺得他與同學間是上對下的敵對階級,有些主任打從心裡瞧不起同學,他們整天到晚狀況不斷,一下戒護洗腎一下這邊那裡痛要吃藥一下毒癮發作一下又你看啥洨便打架互毆,但沒了這些同學我們不就也丟了飯碗。大家是互利共生且密切相連的共同體,他自己也曾犯過錯,只是無人舉報無人控訴,他幸運躲過法律的制裁,有時午夜夢迴失眠時他會深深惋惜,他承擔了苦果與報應,並且輾轉地以不同的形式,間接關進監獄裡。
他到底不是真正身陷囹圄的收容人,難以真切明瞭身心被囚禁的箇中滋味。
倘若站在牢房正中央,以一腳當圓心,張開另一腳伸直畫圓,便能大致概括的彈丸之地,多餘的是靶仔機照不太到的畸零地。裡頭免除了聚散離合,省卻了親疏遠近,缺乏肌膚之親的調劑,線性的時間缺少彈性,日夜交替後周而復始,頂多穿插了切身之外的陰晴雲雨,夾雜著他人的磨牙和夢囈,往前不論是懊悔或不悔,往後除了等待還是等待,等待刑期結束的那一天到來。而他是刑期結束與否的中繼站,有期徒刑的同學服滿刑期的一半便能報請假釋,累犯需滿三分之二,前提是獄中表現良好,悛悔實據考核通過方能出獄,而在新法後判刑無期徒刑的同學,期滿標準從驟升了十年。他們情緒起伏差別殊異,一則剝奪自由的時間最久,便越渴望重拾自由,這類型的同學通常循規蹈矩無重大犯責,反之被望不到刑期盡頭的絕望所拖磨的同學,其狀況便越難掌握。一無所有的人往往渾身是膽,輕者不斷蓄意違規被當皮球般在不同監獄來去,重者無所不用其極,採取各種方式自殺尋求解脫,吞下數十顆電池自盡,土製利器刺頸割腕,或將毛巾衣物綁成繩索上吊自縊。雖然生命如他口中常向同學提起的,自己會找到出路,但他沒說出口的是,生命偶爾也會無路可走。
「按呢做不對啊!」怒氣沖沖的1985又重複了這句話。
他保持靜默,他的立場不需要判斷是非對錯。
萬一上述的依靠都付之闕如的時候,便只能仰賴宗教信仰來支撐。他稍有
涉獵宗教典籍,聖經上說耶穌在五天內創造天地萬物,在第六天創造了人類後在第七天休息,祂還創造了古柯鹼和安非他命,創造注射時藉由針筒感染的愛滋病,創造出喜怒哀樂也創造出瘤癰疽疹,創造了悲歡離合也創造了疣瘡癌癬,創造蜂窩性組織炎尿道結石牙周病腰間盤突出風濕高血壓心肌梗塞糖尿病腸躁症菜花青光眼胃食道逆流肝硬化盲腸炎雞眼靜脈區張還有更多病症先暫且打住,這些讓同學和人類苦不堪言的病痛,替同學們規勸開導時他難免也納悶,如果上帝第七天不摸魚偷閒,多花費心思進行微調,人體的瑕疵是否會有所改善?還是聖經表明人生而有罪,所以上帝創造出名目繁多的病狀來虐待人類?而佛教談論因緣果報,在一念之間蔓生了貪嗔痴慢疑,無端生起的偷拐搶騙燒殺擄掠並非偶然,而是源自命定的劫難,前世欠債今生償還,應多方積累善業福報以消弭業障罪孽,解除世俗煩憂的束縛,無色生香味觸法無眼耳鼻舌身意,擺脫死生輪迴的禁錮,人身在世轉瞬間生住異滅,但求悟道解脫早日跨越至離苦得樂的彼岸。假如因果報應確實循環不息,他持疑的是,終會有相抵終結的一天嗎?
眼看1985不太相信他所說的話,他打算去辦公桌拿早已打完的假釋報告,
證明自己所言不假。起身時他瞟到一片油漆剝落,他順手撕下,腦中想起一回出於好奇,央求熟識的法醫觀看解剖的流程,肉票交叉的雙手反捆於背,五花大綁的身軀蜷縮得如受驚的穿山甲,法醫將人質嘴上的膠帶扯下,唇上的皮也隨之脫落,此時他不自覺抿嘴濕潤乾裂的雙唇。1985看著眼前教誨師莫名的舉止,內心本在燒灼的怒火更興旺了,瞋視的目光除了輕蔑尚有糾結的意志在拉鋸,不肖仔你這輩子已經烏有啊,蹙眉的眼尾反射地上下抽動,鬆軟的牙床緊咬著,惱怒的雙拳掐得死緊,飽脹的胸臆被滋生出的誤解輕易刺破,不消幾秒鐘,1985悄然漫溢的敵意便潰堤了。
無妄的血光之災,不是預謀而是一眨眼的起心動念,1985迅速起身,眼明
手快抽出桌上筆筒內未固定住的剪刀,霎那間直朝背對他的教誨師襲去,無聲刺進他軟嫩的腰側。突如其來的疼痛感從脊椎直竄腦門,他悶哼了一聲短促的低吼,還來不及轉身抵禦,1985急速拔出的利刃又補上果決的一刀,他甫一回頭,不偏不倚的拳頭正巧落在他的鼻樑上,他踉蹌倒地,顛簸間定神覷見相處十餘年的1985,炙灼的雙眸裡有憤恨還有更多的慍怒,他想開口解釋但來不及解釋,長久建立的信任一旦斷裂了,彼此便是天涯海角。1985順勢往前一步,跨坐在他的身上,赤手空拳的他扭身奮力反擊,胡亂揮手想撥開1985落下的拳頭,腰上的剪刀在掙扎之際隱隱作痛,海軍陸戰隊退伍的1985力道猶勁,在他臉頰上正反扎實兩拳,並趁隙扯下他的眼鏡,清晰的視野被糊掉現實的毛邊,剎那僅剩失真的色差殘像。他想呼喊求救卻像在水面下的溺水者般叫不出聲,身軀微微顫抖,他失去理性的判斷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像個大勢已去的獵物任1985宰割。在這個跟日常脫節的荒謬處境裡他腦中湧現浪潮般的往事和歉意,如果他別一時衝
動撲向以昕,如果他從未失手掀開她的矜持與上衣,如果沒有這場無人舉證揭發的強暴未遂,他往後會不會過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安穩待在故鄉裡接手修車廠的家業,而不是滿懷歉疚地在異鄉裡苟且偷生?每個人都背負著各自無形的枷鎖和荊棘,假使這兩場意外是命中註定的因果,他欣然接受這遲來的罰與罪,歡喜讓1985動用私刑揭開他癒合的瘡疤,將他隱蔽的傷口通風,把所有的劫數一併結束。1985對他沒有舊恨但有新仇,僅是暫時像被鬼魅附身般喪失理智,1985的姓旁邊就是個鬼字。1985久待牢內的煩悶化作成欲罷不能的精力,體內長期蟄伏的暴戾亦解封了,1985持續地舉起屠刀,立地成魔,起落的攻勢像針織廠的針頭刺進布料的經緯,一針針地縫補著兩人的決裂與救贖,從手掌到肩頰骨再從臉龐到眼窩,刺進彼此的矛盾和惶惑裡,也刺進他逐漸從痛楚轉為麻痺的知覺裡。1985急促吐納的氣息嗅到熟悉的鹹腥味,無常和平常往往一線之隔,心無罣礙無罣礙故,凡間的孽因惡果此後便一筆勾銷,1985在人世的恩怨功過不指望誰來蓋棺定論了,兩人望穿秋水,終於盼到一番瞭然透徹的頓悟。
1985腳上的藍白拖在扭打間脫落於地,像虔誠的聖茭,赤腳的他卻得不到
一段提點的指示。方才使出渾身解數做出奮力一搏,此刻他感到氣力放盡後的虛脫,染血的腥紅剪刀停頓在教誨師的太陽穴上。他手勁一鬆,心神像氣球般冉冉升空,途中緊繃的身軀逐漸疲軟,他飄到一個截然不同的維度裡,那裡空曠沉靜得近乎死寂,塵世的喧囂和叨擾全然被阻隔在外,前所未有的心念澄明。他體會到5420所說的,永恆的感覺了。黃橙的午陽像蜂蜜般流淌入窗,如釋重負的他這輩子已然圓滿,無有缺憾無有恐怖,他將繼續圍困在蜂巢般的監獄裡成住壞空。1985佝僂著背,癱坐在冰涼的磨石地板上,心頭無波瀾,眼底有風霜,他深信上帝終會寬恕他的衝動,赦免他的無心之過。他有些累了,望向牢房內缺席的時鐘,從未歇息的時針分針依舊勤奮,而他的刑期將和時間併行,繼續朝不見終點的遠方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