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故事緊湊、充滿戲劇張力的小說,揭露駭人聽聞的層層醫院黑幕之同時,卻又不時閃現黑色幽默與令人反思的餘韻。主人翁孫姐,某醫院麻醉科的護理長,卻如孫悟空般神通廣大,遊刃於醫療體系上下交相賊的漏洞,卻在作者的筆下成為一個可愛又可憫的反派角色,是本篇小說最成功之處。──郭強生講評。
1
照字面解釋,他的名字蘊含「恩澤豐饒,山高水長」的深意。住帝寶,任總裁。186公分,80公斤,玉樹臨風,魁偉健壯。
手術前,麻醉評估時我們初相見,他年方二八,腦死。
若不是合併左手橈骨、尺骨骨折,我們的生命軌跡應當不會有交點。
「恩澤豐饒」盡顯在雙親一身高貴且昂貴的穿飾,但能不能「山高水長」只宜善積陰德,增益福報。
「腦死的人是不會痛的。」我輕輕搖動患肢,舉證我的說明。「也不會動,雖然有骨折,沒有必要非開刀不可。」我冷靜分析。
他的父母雙手合十,四目相接,用眼神交談後再次確認彼此的共識,委婉陳詞,如泣如訴。
「阿彌陀佛,如來保佑。所以…你們就不幫他開刀?不幫他麻醉嗎?」
「你們怎麼知道他的靈魂會不會痛?」
我無言以對,恩澤豐饒不一定可以山高水長,但父母的愛…可以。
2
靈魂會不會痛?會!這是孫姐的親身經歷。
孫姐是誰?嗯…,這問題有些複雜,她算我的良師,也是益友。
我畢業於全台最知名的醫學系,嚴格訓練於最頂尖的醫院,受業過的名師名醫族繁不及備載,但他們教給我的東西全部加起來,還不如孫姐一個人。然而她的過往背景、家庭狀況,我毫無所悉,也打聽不出任何蛛絲馬跡,連她到底有沒有護士執照?嘿嘿…也不完全確定。
3
十年前,我在醫學中心完成住院醫師訓練,拿到麻醉專科執照後,被派往孫姐任職的小醫院支援,她就是這間小廟的麻醉科護理長。雖名為護理長,其實所轄僅一名護理師,這個科加上我,不過小貓三隻。但上班一個禮拜,我仍未見過孫姐。
生病嗎?家有急事嗎?人事室支支吾吾。這院長有在管事嗎?怎麼雇用這麼混的人?
怪的是,這整週,一台鳥刀都沒有,是怎樣?員工旅遊?集體休假嗎?
週五下班前,我按捺不住,找開刀房護理長興師問罪,這慵懶豐腴的女人揉著睡腫的眼皮,大打哈欠:「下禮拜一排了七台。」
哇,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好啊!且看我大展身手!
但週一八點我到達時,那七台刀已經有四台完成麻醉了,我根本被當做空氣。
四位開刀醫師磨刀霍霍,護士各據一隅,一道短小敏捷的身影潑猴般四處奔轉。不對,這小廟只有兩間開刀房,怎能同時開四台刀?天啊!恢復室也開一台,還有一台就直接擺在走道!這是什麼無菌觀念,這人有護士執照嗎?亂來!
「護理長嗎?」我試著叫住那潑猴。
「叫我孫姐就可以了。」她掠過我眼前。
沸騰騰的菜市場,賣魚、賣肉、賣菜、賣水果的同時吆喝,都衝著那隻猴:「電刀開大一點!」「sunction(吸血器)沒接!」「抬腳!一個人來抬腳!」
誰在照顧病人的Vital signs(生命徵象,指血壓、心跳、呼吸)啊?她不是麻醉科的人嗎?怎麼盡做開刀房的工作?
「護理長!」
「叫我孫姐就可以了。」
我只聽清楚前四個字,後四個字她已經又跑遠了。
接下來,更過份了,她竟越俎代庖醫師的角色。
「大主任,要不要換深一點的鈎?看得清楚點,還是我給您上自動開?」
「親愛的,您這傷口也太迷你了,分得清小腸大腸嗎?要確定是大腸,沿著找才能找到盲腸!大國手!」
一經「孫教授」指點迷津,大主任大國手人人蝦米變鯨魚,手起刀落,奮勇爭先,不一會就陸續完工。
「這病人有用PCA(病患自控式止痛)。」
「這台hernia(疝氣)用了自費的人工腹膜喔,別漏帳。」
這會兒,她又變成書記。
神奇的是,她簡直是麻醉界的蘇東坡,下麻藥已達「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的魔法境界,要病患睡就睡,醒就醒,如撥弄開關般輕而易舉。
「護理長!」
「叫我孫姐就可以了。」她終於偷閒停在我面前,喘著氣:「或者叫我綽號:孫悟空,也可以!」
是了,原來她是齊天大聖,怪不得可以七十二變。
4
小時讀西遊,孫悟空的種種法術法寶中,最令我口水直流的無疑是分身術。拔根毛一吹,啊…分身就傻傻去上課,本尊來去風流快活。
孫姐也會分身術,必要時有許多分身代替她上班。這群代班妹妹們大抵麻醉技術純熟,勝任愉快,加以年輕貌美,我還能挑剔什麼?
三不五時她會送我許多地方特產,逢年過節的禮數更不用說了。但真正窩心的是她幫我避稅。
不是逃稅喔!
她把我的薪資灌到麻妹們身上,扣除低廉的基本稅率後,悉數現金奉還。連健保費都省了不少。
不得不承認,我被她搞定了。
至於本尊是否風流快活呢?我後來認識的孫姐其實是個勞碌命。西遊記裡的孫悟空即使分身有術,又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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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姐有張客家人的臉,天庭飽滿,顴骨較高,眉眼相對細小,鼻根明顯塌陷,鼻翼寬廣,據說是因為客家人辛勞操持,需要吸入更多的氧。但黝黑的膚色像原住民,源源不絕的體力更像。
她體形瘦小,頂多一五零多一點。年過半百,但能量超大,觔斗雲一翻接一翻,奔波在一樁樁不可能的任務間。
如果你以為孫姐只會七十二變,那就太小看她了。你去忠孝東路闖闖,或到西門町問問,在整型界她可是響噹噹的人物。
事實上,她是總司令,掌管一支麻醉野戰部隊。麾下的麻姐麻妹不下數十人,游戰於大大小小的整型與產科診所。當然,還有我那間小廟。
清晨七、八點,她先打理好小廟。十點,「孫醫師」開始出診查房。她的觔斗雲是一部老舊但輕巧的50cc小綿羊,最適合擁擠的市區,騎的時候到處鑽,停的時候到處丟。
先到風險較高、容易出問題的點。
「愛你麗抽脂的病人快九十公斤,還要正反兩面抽,難搞,派謝郁去,她經驗老道,應該可以搞定。不過,還是去check一下。」
「美麗一家人的莊醫師最近常雞雞歪歪的,哼,還不是想要正妹去麻他的刀。老色鬼,最愛毛手毛腳,今天就委屈靜雲了。」
「富佑的護理長和許醫師似乎有曖昧,對麻妹們防衛心很重,派阿鵑去,應該夠醜吧!不過阿鵑喜歡和醫師開玩笑,去盯一下,叫她嘴閉緊。」
摩托車飛輪轉動,孫姐的腦筋轉得更快,已經從日出轉到日落。
「今晚更熱鬧。三間產科診所有五個剖腹都看半夜同一個時辰,產婦的好日子就是我們的苦日子。」
「禮文那兩個產婦指定要我去,上次是我麻的,唉,誰叫我們是做口碑的呢!可是慕生那個也是!只好移花接木嘍!禮文第二個baby出生後,用藥把媽媽敲昏,然後趕去慕生,應該來得及。」
這些年…她就這麼趕趕趕,連睡覺的時間都像在「鑽車縫」。
「能醒著,是好事!那些腦死的還醒不過來呢!」
孫姐告訴我:有次實在太趕,她直接穿綠色手術服奔馳在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上。紅燈時,受不了旁人好奇的眼光,她索性右轉,馬上被攔。
是個年輕的男警,一臉憨厚:「妳是護士,還是醫生?」
孫姐心存僥倖,順水推舟:「我是醫生,趕著去急救。」
年輕警察半信半疑,要她身份證號碼,查個資,隨口拋了句:「妳和我媽一樣大ㄝ,不過妳看起來比較辛苦。」
她愣了一下,告訴那個警察:「我跟你說實話,我是個護士,需要賺很多錢,我有個兒子,像你一樣大,在美國。」。
警察信了,沒開她紅單。
「這是真的嗎?」我問孫姐。
她沒有回答。
6
這些事我為什麼那麼清楚?因為孫姐是孫悟空,我就是她的唐三藏。
唐三藏何許人也?光說不練,動口不動手,靠形象吃香喝辣者也。
唐三藏何許人也?孫悟空的軟肋者也,抓住他就能讓神通廣大的孫悟空束手無策。
當病人指定要由麻醉醫師麻醉,並要求出示麻醉專科醫師證書時,我就是孫姐的唐三藏。
孫姐無所不能,唯一的軟肋就是沒有麻醫執照。
這會兒,我又變回孫悟空的老板。
捫心自問,有那麼一下下,我確實有點暗爽,自鳴得意,但也只是一下下。
「孫姐,病人點滴很難打,打兩針都failure,快翻臉了。」
要求檢查麻專執照的病人果然不省油,遠遠望去只見棉被蓋著小山般的一堆脂肪,打這種IV(點滴)就像「海裡撈針」,而且是「油海撈針」。
濃妝豔抹的醫美公關一直鬼叫著「孫姐!孫姐!孫姐!」:「孫姐,妳一定要一針見血啊!不然我們都死定了!」
太難了,十針都不一定打得上,壓力太大了。
「有CVP(中央靜脈導管,一種大管徑的點滴,放置於頸部、鎖骨下或鼠蹊部深處的粗大靜脈內)嗎?」我想按醫學中心的標準做法解決問題。
「不行啦!」公關高分貝鬼叫。「那麼粗的針,病人一看就嚇跑了,還要做生意嗎?」
那怎麼辦?孫悟空要變什麼戲法?
眾目睽睽下,孫姐抿緊嘴,在病人麵龜般肥碩的手肘處…下針。如果眼神有重量,孫姐應該早就被壓死了,但她頂住壓力,一針見血。
事後,她牽著我的手指,按住她手肘處的脈搏說:「這裡,往小指側一兩公分,有條肉眼看不見的大靜脈。這是教科書不會教你、醫學中心的大教授不會知道的事。」
唉…,我終究是個光說不練,動口不動手,靠張執照吃香喝辣的唐三藏。她,才應該是我的師父。
7
但她有許多做法真是大鬧天宮。小廟有我看著,她不敢。到了整型或產科診所,她的麻醉方法往往和教科書對著幹。
剖腹產做半身麻醉,她附贈spinal morphine 止痛(將嗎啡直接注入脊髓液中,極微量就有極強的止痛與呼吸抑制作用)。這在醫學中心沒人敢用,因為可能造成呼吸抑制,會死人的。教科書上耳提面命,病人要在加護病房觀察,監測SaO2(動脈血氧飽合度)至少24小時。
她可大方,拿來當贈品,完全免費!人命那麼便宜嗎?
她對我的大驚小怪不以為意,還振振有詞:「不做出自己的特色和口碑怎麼佔一席之地?不削價競爭怎麼切入市場?市佔率拉高,營業額就上來了,就算毛利率低一點,薄利多銷,淨利還是一路長紅!」
哇,師父開講會計學了!
「人命是可以會計的嗎?我們學的是醫學,不是會計學。我們是醫師,不是會計師!」
她皮皮地頂我:「啊你是醫師,我又不是。」
她也不管npo(空腹)時間夠不夠6-8小時?剛剛吃了什麼?她都不care,只要開刀醫師要求,她就麻。
「不然怎麼搶得過正牌的麻醫?他們不敢,妳敢,這樣才能證明妳比他們行!」
「屁啦!」我在心裡幹譙。「那才不是證明妳比麻醫行,那只證明了妳比麻醫敢!為了賺錢,什麼都敢!」
我的學院派麻醉法在她眼裡不過是繁文縟節,她一再強調外面的市場是都市叢林,陰影深處都是野獸,樹的枝條都可能是蛇的化身,每張笑臉背後都是魔鬼。
「來這裡就要野外求生。沒有人會給你什麼,沒有食物,沒有水,要不要活下去都靠自己。在這兒討生活要用野生麻醉法 ,什麼CVP,什麼SaO2,連最基本的心電圖、血壓都不一定有,你還是要敢麻啊!孫悟空都敢被鐵扇公主吞下肚了,我們還有什麼好怕的?富貴險中求。」
在我眼裡,她也快變成魔鬼。
8
手機來電顯示是孫姐,接聽後卻無回應,只依稀傳來七嘴八舌的爭論…。
「不小心按到的吧?」我想。
忽然爆出一陣嗚咽,是孫姐嗎?不可能吧?對我而言,她是這麼自信滿滿的人,不可能痛哭流涕吧?
但真的是孫姐。確定是她後我更害怕,那種小孩撞見父母無助掉淚的害怕,知道有大禍將至的害怕。
孫姐麻的病人沒醒,診所說是她的責任,家屬揚言告死她。
她不是要我出面擋子彈,其實她根本隻字未提個人的事,聽得出來,她就是要自己扛。
「主任,求您幫忙把病人轉到醫學中心,給病人一線生機。我剛試過都說沒床。拜託主任,拜託拜託。」
我挺她。孫悟空犯錯,不總是唐三藏向佛祖求情的嗎?
病人是個饕客,中午剛聚餐,吃太撐良心不安,一時興起想減肥。她也很隨興,拿三四疊千元大鈔就到餐廳樓上的這間整型診所要求抽脂。麻醉後,抽脂棒才往左上腹的肥油戳沒兩下她就吐了。孫姐沒給她插管,因為病人說除了吃,她就愛唱KTV,插管把聲帶給插壞了怎麼辦?人生還有什麼樂趣?於是整桌滿漢全席都嗆進肺裡,造成高死亡率的吸入性肺炎。我到現場時,SaO2只有70幾(90以下就算缺氧),病人黑黑的,不太像會醒。
一位三十上下的時尚男自稱是診所的CEO,古龍水很濃,西裝褲很緊,頭髮很蠟,打扮很名牌,怎麼看都不像醫療從業人員。他趾高氣昂,先發制人:「病人是孫姐麻的,現在醒不過來,孫姐當然要負百分之百的責任。」
又指指牆上的一張證照影本,我大吃一驚,什麼時候我的執照被掛在這兒?
「你是她的主任,是不是也有連帶責任?」他切割得很清楚,「總之,要把病人轉到哪裡你們自行決定,我們不干預,也不參與。」
他朝門的方向舉起手,示意我離開。
哼,憑你這三言兩語就想把我打發?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唐三藏,來救孫悟空的唐三藏!
「對不起,大總裁,我根本不在場,怎麼會有責任?而且,孫姐固然是麻醉執行人,麻醉出問題,她是有責任,但醫療法規定,護士必須在醫師指導下才能執行麻醉,也就是說,在場的那位執刀醫師才是麻醉的負責醫師。」我重砲回擊。
「我也問過家屬,麻醉費你們收兩萬,孫姐不過拿七千,如果麻醉出錯,瓜分二分之一以上費用的貴診所是不是也該負等比例的責任?」我繼續抽絲剝繭,「何況,造成她吸入的嘔吐,是在執刀醫師以抽脂棒反復戳弄病患胃部時發生的,他的刑責是不是更大?」
我一吐為快,迫不及待走出這個令人嘔吐的世界。
我不知道孫姐為什麼那麼缺錢?但外面的錢不好賺啊。聽過一種很卑微的自嘲:在外面跑麻醉的像妓女,隨叫要隨到,一次人不到,下次就換掉。錢是別人收,苦工你在幹。做得多,分得少,出了事,罪你扛。
9
病患在加護病房搶救一個禮拜,依舊沒醒。孫姐每天早晚探視,一直問主治醫師:「會不會腦死?會不會腦死?」
腦死這兩個字似乎是她的五指山,壓得她不能動彈。
外面的刀都轉給姐妹們了。她還是在意人命,不是只愛錢,不是一心只想上天庭當神仙的孫悟空。
這樣的她反而令我擔心。一週來她幾乎沒吃沒睡,看得出累,坐著都會打瞌睡,但驚醒時的反應很誇張,手腳揮舞亂踹,囈語著:不要腦死,不要腦死…。
後來,該上麻醉時她不見了,被找到時關在廁所裡,腳伸出門外,手肘黏著一支推完藥的20cc空針,地上有牛奶針(強效安眠藥)和芬坦尼(強效嗎啡)的空瓶。
齊天大聖觸犯天條一樣要論罪,何況濫用管制藥品,說白了就是吸毒,搞不好還有對外交易,罪上加罪,人人敬而遠之。不過,院長倒是同情她的,傳話要我多幫忙。
我們關在小小的科辦公室裡。她再次把我當空氣。
「妳怎麼會犯這麼白痴的錯,還在人來人往的廁所?不會去宿舍或空病房嗎?」
「妳該不會拿醫院的藥賣給外面的診所吧?」
「妳知道販毒是可以判無期徒刑,甚至死刑的嗎?」
她一概不回答,更不看我,眼神空洞,把自己冷漠成冰雕。
不知哪來的心酸,我脫口哀求:「妳別害我啊!」
這句話打動了她,眼淚潰堤,囁嚅著:「對不起,主任,我沒辦法睡,我好累喔,我的靈魂需要麻醉。」
10
昏迷兩週後,病患居然奇蹟似地清醒了。孫姐的堅持結了善果。
勒戒期滿後,她又回來上班。但她不碰外面的麻醉了,不是因為一朝被蛇咬,她說:「禮物既然給人了,哪還能要回來。」
可她沒停下賺外快的腳步,低調地成立一家醫療儀器公司,專營麻醉器材與藥品。
她是天才。所有藥品直接跟原廠談代理,大量進貨,壓低成本,再靠那群姐妹們的通路,很快席捲市場。
麻醉機比較麻煩,因為有維修問題,但利潤更肥,她照吃。她在這市場混太久了,知道麻機廠商像生女兒的爹娘,最怕待嫁閨女覓無郎,而她認識的郎可多的呢!哪裡的麻機要汰舊更新,哪裡有新診所開張,姊妹們爭相禀報,春江水暖她先知。
她不是要當媒人,她要當丈母娘。
她先物色容貌秀美的好姑娘,介紹給手上的有情郎,情投意合後,直接把被看中的姑娘連同保養合約低價買斷,收養成自己的女兒,七十二變為丈母娘,名正言順地和女婿議聘金。
她要賺的不是屈指可數的媒人錢,她要賺的是待價而沽的聘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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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口被養大後,她饑不擇食,探子來報,醫用顯微鏡的賺頭更油滋滋,她心癢難耐,但礙於這個區塊完全陌生,有點舉棋不定,直到一句廣告slogan 才讓她決定撩落去:
「每個男人都幻想有部保時捷,每個使用顯微鏡的醫師都幻想有部PROvido!」
原來幾片鏡頭湊一湊,再加支鐵架,就抵過一部價值連城的千萬超跑。她嗅出商機,依稀舔到甜蜜的滋味。她正缺一筆錢,PROvido不止是保時捷,更是她的運鈔車。
「丈母娘」於是下達江湖動員令,未久,探子又來報,覓得乘龍快婿一名,世居五指山下,名曰安美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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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美醫院的董事長辦公室坐落在五指山上,獨棟清水模的灰色建築掩映在花木扶疏之間,低調到讓人難以發現。孫姐來回好幾次才及時找到。
好險,沒遲到。
但對方讓她足足等了一個小時。
門開處,舉目一望,面寬數十公尺的落地窗將台北盆地盡收眼底,101大樓近在咫尺,一名灰髮長者矗立落地窗前,彷彿要將整個台北收服在他眼下。
這氣勢懾人的長者應該就是安美的岳董事長吧?白唐衫,功夫褲,黑布鞋,一身太極大師裝束。
他頻頻為遲到道歉,伸手與孫姐輕輕一握,孫姐的心被冰了一下。
他的道歉很熱絡,握手却很寒涼。
會談進行約半小時,岳董一再讚賞PROvido,甚至戲言他兒子有部保時捷,他的醫院當然要有PROvido。
這是個買得起保時捷的人,也是個會搞錢的人,孫姐感覺得到。
但這個人會買她的PROvido嗎?孫姐感覺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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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價前七天,安美醫院竟要改買ARveo,萊卡公司最高階的顯微鏡。
「這部一千兩百萬,號稱顯微鏡中的藍寶堅尼,我最不喜歡炫富,不過我家裡就有好幾部藍寶堅尼,所以醫院也想弄部ARveo來玩玩。」岳董親自打給孫姐,還加了句:「讓妳賺更多,不好嗎?」
連我這個學院派的傻醫師都瞬間秒懂:原來,這是個梭哈遊戲,你的牌再好,對方加賭注,如果你跟不起,還是輸。
安美的標案一開始就規定,投標者必須有現貨。所以孫姐才會花四百五十萬買下PROvido。現在,如果她不想前功盡棄,勢必要在七天內弄到一千兩百萬,買部ARveo。即使如此,她也不一定會贏。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運鈔車,是救護車,而我就是她的救護車。可惜這部救護車太小,只能負擔三四百萬。孫姐說夠了,她國外有些錢可以先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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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標當天,除了我們,竟出現第二組神秘人馬。
孫姐向代理商購買機器時,都已和對方議定不得參與投標,那麼這位高大英挺,貴氣逼人的競標者到底是何方神聖?
開標前,孫姐手機響起,一連串的英語像龍頭水般嘩嘩流瀉,孫姐的黑臉都嚇白了。
「What?What?What’s wrong?」她跑向室外收訊較佳的地方。
開標結果,我們輸了。這回,唐三藏也救不了孫悟空。
志得意滿讓得標的年輕人更顯鶴立雞群,他不像業代,也不像老板,像富二代。
為了保證得標,孫姐其實報了個極低價,只比成本高五十萬,一千兩百萬的東西只賺五十萬,還要售後服務,還要保固維修,根本是賠錢賣,竟然還功虧一簣?
我湊過去看對方的標單,一千一百五十萬,比成本還低。
這是怎樣回事?感覺其中有詐。唉,我還是乖乖當醫生吧,別搞什麼投資。
想想其實也沒多慘,至少我們手上還有兩部高端顯微鏡,慢慢變現就好了。我打算這麼安慰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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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孫姐沒有再回會場,也沒有再提起投開標的任何事情,那通英語電話說了什麼?
她依舊上班,只是變得很殘暴。打針時,她完全不care 病人會痛。插管也常把病人插得滿口鮮血。
她似乎想把世界弄痛,想殘忍地報復這個世界。
過了幾天,醫院後方的暗巷發生暴力事件,當晚上班的員工都被叫去問話,孫姐也在其中,之後她就消失了。
找遍全院,逐一清查每間廁所仍一無所獲。監視器拍到她離開三樓廁所時手上多了個塑膠袋。
我有不祥的預感,忽然想起罵過她的話,她一定反鎖在空病房或宿舍裡。
破門而入時,孫姐癱瘓在床,床頭櫃上橫躺著十幾支牛奶針、芬坦尼和氯化鉀(會造成不整脈,心臟停止)的空瓶,莫非這些劇毒之液正在她的血管內奔竄?這劑量別說是讓人無知無覺,根本連千刀萬剮也不會痛,甚至足以致死!
她果真沒有呼吸了。
我狠狠捏她人中,掐乳頭,直到鮮血汨汨滑落,她完全無動於衷,肉身形同已死。
「插管,快去拿插管工具!」我大吼,立即CPR。
孫姐的臉突然糾結攣縮,滿面痛苦,像平滑的紙瞬間被抓皺。她舉起雙手,擋著頭,彷彿怕被亂棒打死,哀嚎著:「痛…痛…痛…」!
為何喊痛?孫姐的肉體早已被完全麻醉,無知無覺,根本不可能會痛,難道…難道她的靈魂…會痛?
下一秒,她放下雙手,緩緩當胸合十,忽又高舉過頭,頻頻頷首,竟似頂禮膜拜,癡纏糾葛的五官,舒緩如蓮瓣開綻,口裡仍含糊呻吟著「痛…痛…痛…」。
不!仔細一聽,竟又似「空…空…空…」。
她原本呈現Vf(心室顫動)的心電圖,高低起伏,如波濤洶湧,轉眼…竟心如止水,歸於平靜。與世界對戰的拳頭緩緩鬆開,掌心握有一紙,紙上寫著:「孫悟空終究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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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澤豐饒」先生的指甲、鬍髭、鬢髮…,默默滋長,不捨晝夜。說不定真能活得「山高水長」?
前次諮詢,我以「生命徵象不穩,麻醉風險過高」為由婉拒,如今,他的父母再次求見。
這對善男女以修行人妝扮,男尊者寶相莊嚴,女尊者慈眉善目,宛如如來再世。
病患母親雙手合十,輕啟朱唇,聲如黃鶯出谷:「阿彌陀佛,如來保佑,我想向主任報告一個故事,我家盆栽裡有株不知名的植物,我日日殷勤灌溉,春天枝葉繁茂,但一到冬寒,它就枯萎。我仍舊日日澆灌,不敢或忘。隔年春來,它又欣欣向榮,但遇冬又復槁木死灰。如此三年,年年如此。有高人指示:此物自有天地照顧,不勞凡人廢心,愚行可免,不必白費力氣。」
她凝眸望我:「您說我該不該放下?」
我聽得出她的弦外之音。
「阿彌陀佛,如來保佑。不管小犬是腦死或植物人,能否懇求主任知其不可而為之,怎知他不會有春天?感恩,感恩。」
我很頭痛,骨科醫生要我堅持立場,務必回絕。
「阿彌陀佛,如來保佑,或許一切都是緣分,小犬出事的地點就在貴院後巷,我們平日極少出入此區,苦思不透豐澤為何來此?但監視器照見三名蒙面人,以球棒攻擊,其中之一瘦小如猴,快如鬼魅,在豐澤倒地後仍不斷攻擊其頭顱,如有弒父之仇。豐澤舉起雙手,擋住頭部,怕被亂棒打死,哀嚎著:『痛…痛…痛…』!但那隻潑猴…」
她雙手扶桌,不停顫抖,茶水先是漣漪陣陣,繼之波濤洶湧,潑濺而出。
「如果不是豐澤的腦傷太重,不適合轉院,我們也不敢麻煩您。感恩,感恩。」
她起身再拜,病患父親也當胸合十,頷首致意,遞給我一張名片,滿臉熱絡:「阿彌陀佛,如來保佑,其實我們是同業,主任如果有什麼需要,請不用客氣,我們一定鼎力協助。」
他伸手與我輕輕一握,我的心被冰了一下。
名片上印著:「安美醫院董事長,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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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院長說:孫姐所以拼命賺錢,是因為有個兒子在美國,幾近腦死,燒了數千萬續命,依舊每下愈況。前陣子本來要做幹細胞治療,最後一搏,但錢還沒到位就死了。
院長還說:她兒子死時,也是…年方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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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岳豐澤的雙親堅持要開刀,我還能拒絕嗎?
如果孫姐醒得過來,要求在岳豐澤開刀時由她主麻,我該答應嗎?
後記
幾年後,我有次到安美醫院支援,在開刀房的儲藏室裡找到那部顯微鏡。機身蒙滿灰塵,貼紙邊角脫膠翹起。這是ARveo嗎?顯微鏡中的藍寶堅尼怎麼會連商標都貼不牢?趁四下無人,我輕輕一撕,發現貼紙底下才是真正的型號:PROvido。
護理長悄悄告訴我:這機器從買來就沒有人使用過。
~Inspired by true ev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