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屆影視小說獎佳作】床上無小事 ☉王若虛

「人工智慧性愛領域的賈伯斯」的崛起與隕落,題材新穎且背景知識專業,不是縹渺的科幻烏托邦,而是近在眼前的科學推理。可讀性很高。──郭強生講評。

 

正式開始之前,能給支煙嗎?

 

我還以為你已經戒了。

 

我只是一直在控制吸煙數量,好吧?只有特殊情況下我才會抽,比如工作壓力太大,比如你的老闆兩個月前當著你的面自殺了,比如你已經在療養所裡待了一個多月,比如我現在面前坐著的是《事件》週刊首席記者碰巧他也是撬走我研究生生涯裡第二任女友的瓦薩混球,諸如此類的。

 

行了,這半包都給你。

 

多謝。那麼,你想要我從哪裡開始說起?

 

可以的話,從頭說起,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為盧克·王,也就是王玄卜工作的?

 

我想想,2024年的7月底吧,也可能是8月頭上?總之是夏天,我剛從可口可樂北美區的媒體公關部辭職,到加勒比海度了兩周的假,去丹佛看了幾個老朋友,又想回次深圳看看我父母,結果老譚,就是我們以前哥大華人校友聯誼會的老譚,你記得吧?那個ABC,老家三藩市那個,對,一頓能吃五個漢堡那個,他告訴我蜻蜓公司正缺一個媒體主管,我猶豫了一下,就決定去試試看。畢竟,我可不是那種節衣縮食的人,不善儲蓄,錢花得很快,在東海岸還有個前妻和一個兒子需要贍養。

 

你那時知道蜻蜓公司是生產什麼產品的吧?

 

得了,朋友,你當我是小白兔嗎?我當然知道蜻蜓公司是當時新近崛起的生產性愛機器人的科技企業。

 

所以,你也知道很有可能直接為王玄卜工作,《太陽報》怎麼說的?“發明性愛機器人的瓦特”?

 

你看,你們媒體的無知程度有時總是令人震驚。嚴謹地說,瓦特沒有發明蒸汽機,而是改良了它。王玄卜也沒有發明性愛機器人,他只是改良了這種技術。

 

我可不是《太陽報》的。

 

對,你們更糟。總之,我趕緊買了張商務艙的機票,從亞特蘭大飛到矽谷,王玄卜親自面試了我,對所有主管級別他都是親自面試,哪怕你只是個安保主管。

 

你對他的印象怎麼樣?

 

嗯哼,矮小,單薄,不苟言笑,如果不是提前看過他的報導和網上新聞,你只會以為他就是辦公室盡頭那個最擅長數學題的亞裔員工。他簡直就是休·海夫納的反向極端。

但我面試前匆匆做過功課,你瞧,對他有些瞭解:出生在中國西南某省省會城市,父親是中學化學老師,母親是會計,家庭普通,但從小就很聰明,總能讀最好學校的最好班級,

就這麼說吧,你跟我,我們這幫學文科的,就算是先在美國讀預科,上了本科,再拿到碩士學位,一旦在這兒混不下去了,還是可能回老家發展,在北上廣開公關公司什麼的。

但王玄卜這種搞理工科的不一樣,用以前那套話術體系說,是機器上的“高級螺絲釘”,他們的人生路徑幾乎千篇一律:上個國內名牌高校,再來歐美深造,進入知名企業任職,頂多做到研發主管或實驗室主任,移民,生個一男一女,努力把他們培養成醫生或者律師而不是“遠東運動”嘻哈組合,從公司拿到一星半點的股份,最後以中產階級的體面在依山傍水的地方買棟小別墅,養老而終,臨死前想著,該死的,我該多去幾次拉斯維加斯和泰國的。

 

王玄卜也是這種形象?

 

哦,比那些高級螺絲釘看上去更……書呆子。我當時就猜,這哥們很可能這輩子都沒嘗過大麻的味道,你要告訴我他是處男我都可能相信。

願他的靈魂安息,但我當時第一印象就是這樣的。一邊禮貌微笑,一邊猜他的那副眼鏡價格應該不超過200美金。當時他問了我對公司的看法,我的加入對公司能有什麼幫助,諸如此類的陳詞濫調,不過面試的尾聲,他忽然看著我,說,聽說,你在大學時代也捐過精?

 

我不記得你幹過這事。

 

因為你正忙著和我的第二任女友在她的凱美瑞裡胡搞。

 

好吧。

 

我告訴他的確如此,只不過我沒有堅持到底,半途而廢了,但和牆上的比基尼照片無關,我只是忽然道德上靈光乍現,覺得不該繼續下去。他聽完,笑了笑,我唯一見過他笑就是這次,然後我就被錄用了。

 

你覺得這個插曲是你被錄用的主要原因嗎?

 

誰知道呢?你肯定也讀過他在《TIME》上的那篇專訪,對吧?凡事都有個起源,得用一件生活中常見的事情給偉大的念頭一個“合法性”,比如阿基米德泡在浴池裡,牛頓坐在蘋果樹下,王玄卜用的就是本科時代的捐精。

那時他從老家考到交通大學,讀材料學專業,家裡並不富裕。有個同學告訴他可以通過打手槍來賺零花錢,又絕對合法,於是他們就去了一家三甲醫院的……鬼知道什麼名目的科室,證明自己是高校學生、抽血檢驗合格後,每人就各自進了一間比寢室廁所還小的房間。

裡面只有一把椅子,兩側牆上各有一幅比基尼美女的寫真,圖元不高,也沒有露點……這太可怕了,男人走進去唯一能流出的體液大概只有眼淚。所以他當時就有了那個念頭,或者說念頭雛形。

 

要改善全人類的性愛體驗?

 

那一刻,大膽的想法就從他的頭腦裡誕生了,儘管只是個不成熟的雛形……法律角度而言,人和人之間發生性關係有諸多條件限制,那麼是否可以替換其中一方的人類屬性,以此解決這個問題?

那篇專訪裡是這麼說的,但我個人覺得,這個思維和事件本身之間跨越得太大了,並不是那麼可信。因為你捐精的時候不能播放色情電影,也沒有身材火辣的護士姐姐來幫你,所以你就要改善全人類的性愛體驗?得了吧。

不過這也可以理解,你總不能告訴大夥兒,嗨,我要發明,哦不,改良這門技術,因為我和我老婆的性生活不和諧,鬼知道她打算出櫃了還是天生性冷淡怎麼的,而我因為道德責任或者害怕得病也不敢找情人或者招妓,所以我要鼓搗個全世界最先進最逼真的性愛機器人出來……就是這樣。

 

插句題外話,你半途而廢的捐精,房間裡是什麼樣的?

 

去你的。

 

好吧。那麼,你進了蜻蜓公司,時間是2024年夏天,工作環境是怎麼樣的?能描述下嗎?

 

可能是整個公司心理壓力最小的,至少比不上研發部那群可憐蟲。我加入的時候,公司正在研發“妲己III-C”型號,似乎是汗液模擬系統遇到了瓶頸,嗯,他們稱他為“暴君”,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紐約時報》管他叫“人工智慧性愛領域的約伯斯”。

 

一點不錯,不知道約伯斯的遺孀該怎麼想。好在用這種措辭是《紐約時報》自己的鍋,我們只需要坐山觀虎鬥,我稱之為媒體的報應。

 

感謝你的指桑駡槐。那麼,我是不是可以說,你在裡面過得相對輕鬆?

 

的確只是“相對”輕鬆。你知道,媒體公關向來是個替別人擦屁股的活兒,某個德國老頭在和“妲己I”做愛時得了馬上風掛了,我們就得出手;某個韓國江南區的未成年的公子哥通過成年人代購了“妲己II-A”,還盛情邀請同學們輪番上陣,被媒體爆料,我們也得出手;鹽湖城的顧客和“妲己”一起洗鴛鴦浴,導致觸電,半身不遂,我們還是得出手。

老話說得好,“人”加上“性”就是“人性”,人性複雜多變,一旦精蟲上腦,你永遠也預測不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

 

但這些你們還是挺過去了。

 

是啊,挺過去了。畢竟,我要說,我們當時最主要的敵人不是這些腦殘的用戶,知道吧?我們的顧客,一半是群愛嘗試新鮮的色胚,一半呢,用王玄卜的話說,“是群孤獨的人”。我們的研發部可以滿足他們——在王玄卜苛刻的帶領下;而我們的行銷部可以誘惑他們,通過在各種成人雜誌和色情網站的廣告投放。但那些保守派,宗教團體,或許還有一輩子沒高潮過的家長們,他們真是要了我的半條老命。

 

我必須要提醒你,你似乎還忘了那些利益衝突方,比如海豚科技公司。

 

哦,那可是一場代價不小的戰爭,光就訴訟的律師費來說就代價不小。

 

可以詳細說說。

 

那就說來話長了。我剛加入蜻蜓公司時,就仔細研究過這個行業的資料,你可能還不知道,性愛玩偶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100多年前,有個法國人用橡膠和塑膠發明了兩款模擬人大小的性愛娃娃,分別是男用和女用,但,很快就因為害怕吃官司而將其拋棄於荒郊野外,因為當時的風氣還不允許這種玩意兒的存在。

二次大戰時,納粹德國為了避免士兵因患性病導致戰鬥力下降,制定了 “柏格希爾德”秘密計畫,製造專供士兵使用的性愛娃娃。這個計畫最後未能全面實現,原因有三:盟軍炸掉了工廠、行軍打仗時帶著充氣娃娃會被人恥笑、士兵認為這種娃娃太失真。

再後來,是日本人,不過走的道路也漫長而曲折。我記得是1956年,日本政府聽從心理學家的建議後,為南極科考隊員公費研發了國內第一款充氣娃娃,但因技術限制,其外形過於可怖,這批娃娃都保住了貞潔。隊員們認為“根本不能用,只能灌了熱水當熱水袋。”

直到1970年,乳膠材料的運用才挽救了性愛娃娃的命運,1996年又將矽膠用於這一生產線。那些性愛娃娃的觸感越來越接近真人,但有兩個問題始終是懸掛在生產廠家腦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它們不會動,它們不會發聲。

某個專欄作者更是對這個困境用了最刻薄和毫無人道的比喻:奸屍。

 

非常……形象。

 

王玄卜去捐精,是他大一還是大二的時候,04年或者05年。他是1988年生人,我記得。到了2017年,海豚科技公司,之前專門生產情趣用品的,就開發出了最早的性愛機器人。

 

Honey-moo。

 

不錯,Honey-moo,體內採用精准鉸鏈骨架,有模擬真人體溫的加熱器,軟體採用智慧語音系統,顧客在使用時“她”可以發出回應的聲音。

 

聽上去不錯。

 

是不錯,不過作為最早的劃時代的產品,“她”的缺點也有目共睹:面部僵硬、無法行走和自主運動、皮膚材質和真人尚有差距、內置的資料獲取和分析系統存在資訊安全性漏洞,以及昂貴的價格——出廠價一萬美金。

 

的確不便宜。

 

非常不便宜,一萬美金,足夠你做很多事情,或者找很多人,懂吧?

 

懂。

 

那麼,問題就來了,直到王玄卜的蜻蜓公司誕生之前,海豚科技都沒解決這些技術問題,而且他們的年產量最多也就400個,是真正意義上的為少數人服務的,400個,就像他媽的勞斯萊斯手工版一樣,據說這些機器人的確是手工打造的。

 

而王玄卜解決了那些技術問題,還能做到大批量量產。

 

一點不錯,這就是為什麼他是瓦特。他本科畢業後出國去加州伯克利讀研究生,全額獎學金,畢業後換了幾份工作,拿了綠卡,最後到了BBH,BBH是專門研究醫療整形高新材料的公司,就是你打算往鼻子或者胸部裡填充的最新物質,往往都是這家公司研發的,他當時在一個實驗項目團隊,是負責人。

 

然後他就發明了“柔肌”材料。

 

看來你做了點功課。不過,嚴格來說,“柔肌”,名字起得像款護膚品——這玩意兒在BBH眼裡是失敗產物,本來是要填充進色情片女演員或者高級妓女的胸部的,成分是塑膠垃圾的再分解物質加上動物脂肪,經過高分子什麼的BLABLABLA,具體技術我也不懂,反正,這玩意兒最大的問題就是會被血紅細胞分解掉,這可沒辦法放進人體內。

但王玄卜是反過來思考的,它和真人的肌肉質感太相似了,人體的某個關鍵部位可以放到它裡面。這點挺叫人意外的,你懂吧?我是說那些材料學領域的頂尖人才,如果在內心裡有著最終的、最至高無上的人生理想的話,都是NSA衛星或長征火箭的最新外殼、能抵抗颶風的橋樑建材、更輕更堅固的無人機機翼、可以治癒癌症的納米材料機器人,等等等等。幾乎沒人去關注和性有關的課題。

隆胸材料已經算是和“性”打擦邊球了,現在他就打算一頭完全紮進去。

 

得到“柔肌”後他就辭了職,成立了蜻蜓公司?

 

沒你說的那麼簡單,當中還有很多過程,比如他在BBH最終還是研發出了合適的填進女士胸脯的新材料,又軟和又穩定,簡直就是隆胸屆的AK-47,公司股價上漲,他作為研發團隊主管拿到了大筆獎金,然後用這筆獎金以個人名義買下了“柔肌”(當時還不叫這個名字)的專利權。接著他又在伯克利的校友聚會上認識了大衛·白,中韓混血的美國人,年齡只比他大三歲,會說的中文加起來不超過十句,當時正在研究醫療機械微技術,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去造性愛機器人的傢伙:家境富裕,父母是醫生和州政府的公務員,自己婚姻美滿,兩子一女,開車從沒吃過罰單。

我不知道王玄卜是怎麼遊說他加入團隊的,可能是下了蠱。

 

大衛·白被稱為 “人工性愛領域的沃茲尼亞克”。

 

我覺得這個稱呼並不公平,好吧?沃茲尼亞克是發明了蘋果II電腦,約伯斯是推廣了它,但在蜻蜓公司,王玄卜的模擬肌肉材料和大衛·白的面部擬人技術同樣重要,都解決了海豚公司沒能解決的問題:摸起來不像真人,表情也不像真人。人類的面部肌肉多達44塊,大衛·白當時的技術團隊最多可以在嚴重受傷患者的臉上植入21塊輔助機械,以此來幫助患者重新獲得做出日常表情的能力。

再次重申,他們兩個同樣重要。

 

似乎是這樣的。

 

事實也是這樣的。當然,早期研發團隊每個人都很重要,都是關鍵一環,電力系統,電腦程式設計,腰臀部的小型電動馬達,成員有非裔,印度裔,拉丁裔,當然還有白人……簡直就像全世界的男性團結起來,致力於打造不會對他們嘮嘮叨叨、索求過多的性愛對象。

 

我能在文章裡直接引用你這句話嗎?

 

Noooo……你不能,除非你不想繼續聽我說下去。

 

好吧,不過早期團隊裡至少還是有一名女性的。

 

你說那個給“妲己I”配音的姑娘?我記得是他們從好萊塢哪家餐館裡找的服務生,你知道的,有個明星夢,但最後只能給其他有明星夢的人端咖啡和火腿三明治。“妲己I”是亞裔外貌,但傳出的聲音是中西部口音,這很詭異。後來的“妲己II-A”就有了各種語言系統,甚至包括意第緒語和斯瓦西裡語,這就是全球化。

我一直都好奇德語是怎麼叫床的,是不是像軍訓喊口令。

 

說到“妲己”這個名字和亞裔外形,這都是王玄卜定的?

 

除了他還能有誰?他是整個團隊、公司的靈魂人物。他不光是貢獻了“柔肌”材料,組成了早期團隊,他還決定所有的大小細節。為什麼“妲己I”要使用亞裔外貌?因為海豚公司的Honey-moo系列都是清一色的歐美人外貌,他想要讓人耳目一新,同時還能和競爭對手區別開來。他還強迫大衛·白把21塊面部輔助肌肉技術升級到30塊以上,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最後只能折中,找了個避實就虛的辦法,給每個“妲己I”戴上了情趣眼罩,上半張臉只露兩個眼睛。

 

但他的終極理想還是希望最後能達到44塊肌肉全部能人工模擬。

 

不錯。我猜,要是沒有後來那場意外,大衛·白遲早要被逼瘋。

 

等到“妲己I”正式上市,瞬間就點燃了整個互聯網。

 

嚴格說,是整個成人世界的互聯網。那是2022年,春天,萬物復蘇的季節,男人們蠢蠢欲動。王玄卜也知道怎麼用最少的資源做行銷,毫無疑問他在這方面也有才能:他在成人網站“MePorn”上上傳了測試“妲己I”的短視頻,不過不是和真人,而是一根電動棒,“她”會隨著頻率、時長有不同的表情反應,手臂和腿部也能做出動作,還有肌膚特寫。視頻下半段,研發團隊集體出鏡,卸掉了“妲己I”的腦袋和四肢,向大家宣告這就是,ES-Power,Electric Sex-Power。

 

我一直好奇為什麼整個系列要起這個名字,ES-Power,聽著像特種部隊,不像性愛機器人。

 

誰知道呢,哥們,起名字就是門玄學。為什麼麥當勞叫麥當勞?為什麼蘋果的電腦要向麥金托什致敬?為什麼可口可樂不叫彭伯頓快樂藥水?這一切都玄之又玄。不過我倒挺喜歡“她們”在中文世界裡的翻譯:電子炮娃。信,達,但不怎麼雅。

 

你用過本公司的產品嗎?

 

你瞧你,當然沒有了,我當時年薪六十萬美金,同時跟好幾個姑娘約會,為什麼要去跟機器人做愛?

 

那你的老闆呢?

 

……總有一天你可以親口問問他。

 

好吧,那麼,他們一夜爆紅,成為科創領域的黑馬,這時距離你入職還有兩年左右。

 

不錯,那一晚之前,他們還是幾個在車庫裡鼓搗機械臂和假乳房的理工男,那一晚之後就成了各大資本競相遊說的對象。你還記得我們在哥大讀碩士時住隔壁房間那個的勞森嗎?對,學經濟的那個,他說過資本願意投資任何可以生財的東西,“如果可卡因有朝一日合法,華爾街會第一時間把巴勃羅·埃斯科瓦爾的屍體挖出來,讓他簽字畫押”。

後來勞森發了瘋,從華爾街辭職,去參加了PETA組織,現在這會兒估計正在北太平洋的某個地方用棒球和土豆攻擊哪艘倒楣的捕撈船。

言歸正傳吧,王玄卜很快就註冊了蜻蜓公司,拿到了投資。為什麼叫蜻蜓呢?因為這種昆蟲在交配時會形成一個詭異的心形幾何圖案。公司出產的每一位炮娃,在其後腰和左腋下都會有個蜻蜓圖案的刺青。

研發團隊的人也都從原來的東家辭職,包括大衛·白。不過他可不像王玄卜那樣能買下什麼專利,嗯哼,他們只能花錢買面部表情模擬技術的使用權。

 

辭職加入蜻蜓的研發元老也包括那個白人?那個海豚科技公司的?

 

你看,我可不是什麼律師,但必須要澄清,那人很早就從海豚辭職了,辭職後才出於自願加入早期研發團隊,而且他的領域是為機械骨骼提供動力的液壓技術,海豚的Honey-Moo後來用的可是氣壓技術。他們之所以瘋狂起訴我們,只因為我們開發了更逼真、更便宜的產品,遠銷世界各地,斷了海豚的財路。

 

你加入蜻蜓公司時,官司還在繼續?

 

是啊,但那是法務部的事兒,蜻蜓的法務部幾乎是被槍指著才成立的,在收到海豚公司的律師函之後。你知道,這幫搞技術出身的理工男,總是習慣先發現問題,再解決問題,如果和技術問題無關,他們就是群後知後覺的超級傻瓜,從來不知道未雨綢繆。

法務部在被海豚公司起訴後連夜成立,公關部也是這樣,王玄卜出言不慎,結果發現在輿論上四面楚歌,於是就把我找來了。

 

他在面對媒體時顯得有點急功近利了。

 

急功近利?恰恰相反,朋友,我認為他倒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第一代炮娃,也就是“妲己I”上市後,他很快登上了《TIME》的封面,這時他還沒到四十歲。

你肯定看到過那一期吧?西裝革履,一本正經,面朝讀者,左側是“妲己”的側臉,正身體前傾去吻他的面頰,那對著名的“M”魔鬼尖角就在“妲己”的頭頂。

《TIME》上的專訪前半部分倒沒什麼:讓炮娃做到價格足夠低廉,例如,只要一千美金甚至五百美金就能買到,比一台二手車還便宜;開放加盟生產權,讓不同大洲、不同國家的人都能根據自己的膚色、偏好生產不同的炮娃。

可後半部分就出問題了,他太早說出自己的終極大目標啦——他認為最終,炮娃會成為“一文不值”的產品,技術共用,沒有壟斷,沒有專利,就像進入公共版權的文學作品一樣,每一個有性需求但無法和人類做愛的個體,都可以走進一所國營或者慈善機構、公益機構經營的房間,和炮娃來上一場完美的性愛體驗。而世界將因此變得更為美好,因為“床上無小事”,很多問題都是人類在床上得不到滿足而誕生的……BLABLABLA,我猜《TIME》當時採訪他的記者臉色比你現在還綠。

 

然後他就被攻擊了。

 

意料之內。我記得先是《明鏡週刊》?標題是什麼來著?《性愛共產主義者》?諸如此類反正。你們這些搞媒體的,動不動,啊,就想炮製一個大新聞。《明鏡週刊》只是吹響第一聲號角,更糟糕的是那些宗教團體,《天主教快訊》,《十字報》,《南方基督會日報》……一場圍攻,說他是撒旦,引誘人墮落,或者讓墮落變得像走進街角便利店一樣方便。

所以當我入職以後,首先要做的就是澄清概念,將他的這些說法視為自上世紀六十年“要做愛,不要戰爭”的精神傳承,是力圖通過性愛的普及和便利化打造一個“人類烏托邦”。我們甚至想過要聯繫保羅·麥卡特尼的經紀人,請老麥寫首關於炮娃的歌曲,你知道吧?類似“Power,power,pink room and shower……”反正類似這種,我對音樂不太擅長。

 

但我猜測要圍攻他的不僅是外面的人吧?

 

嗯哼,那些投資人氣得要死。如果一樣高科技產品無法做到專利和壟斷,那麼投下大筆資金還有什麼意義可言?他們打過氣勢洶洶的電話,或者從紐約或者倫敦飛過來跟王玄卜開會,但王玄卜只是很鎮定地告訴他們,他的那個終極計畫要在十五年或者二十年後才能實現,所以此時此刻,這些資方根本沒必要這麼緊張兮兮。

我記得,有個來自高盛的自命不凡的傢伙,腦門上幾乎印著我來自MIT(或許做投資的都是這樣的傢伙),就問他,那二十年後是不是連最精緻逼真的“炮娃”都落伍了?王玄卜就像看一條瘸腿的狗一樣看著他,說,那是肯定的,二十年後最新的技術,據他預測,將是把一根管子插進人的大腦還是小腦,可以在腦子裡模擬性愛的場景、觸感、聲音之類的,連機器人都不用了,所以到那時候第三世界或者發展中國家的陷入“性貧困”的可憐人可以人手一個炮娃,全世界的妓女都要失業啦,或者是天價。

高盛小子又問,那麼,蜻蜓公司可以現在就開始著手成立一支研發團隊來搞這個插根管子的項目嗎?王玄卜說,當然不能,因為這不是本團隊擅長的領域,據他所知,海豚公司倒是可能有這個計畫,跟哈佛大學醫學院合作的專案。

 

哇歐。

 

是的,哇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創業公司的領袖這麼告訴投資方真相的。為這樣的老闆打工可真他媽刺激了。

 

現在我可以理解你的工作壓力了。

 

是吧?反正我們沒能讓老麥給炮娃寫歌,但是我們決定讓王玄卜去各個大學做演講,因為既然你沒辦法說服那些頑固的保守派和宗教團體,那只能盡可能在年輕人、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裡拉攏群眾。

 

“千校巡講”計畫。

 

不錯,我想出來的,當時我還挺滿意,挺自豪,全世界每一個有一流高校的國家我們都去了,北美,歐洲,俄羅斯,印度,中國,日本,韓國,澳洲,幾乎就是照著QS、US.News和自然指數什麼的排名來定計劃的。一開始非常成功,你懂的,對那些20歲上下的年輕人,還有什麼比“性”更迷人的話題?

 

是的,我們都年輕過。

 

哈。總之,唉,麻煩就出在了西安的那次演講現場。

 

你當時就在那兒?

 

太在了,就在禮堂的後臺,離他只有十多米吧,一開始都很順利,TED螢幕,音效,現場氣氛,那些演說詞和每個“劇情點”我們已經用過不下百次了,而且誰能想到一個生產性愛機器人的公司創始人會遭到聽眾襲擊呢?所以根本沒有安保可言,王玄卜最痛恨安保措施。

 

然後就是那著名的一幕。

 

嗯哼,那小子戴著眼鏡,我很清楚,在臺上你總能看到台下的眼鏡片反光。然後他就沖了上來,把手裡的杯子一灑,王玄卜的臉上和身上就都是……

 

精液。

 

是的,精液,我猜那小子為了籌備這次襲擊,損失了不少蛋白質,那量可不少。現場一片大亂,你懂吧?誰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出。然後我就沖上臺,我們幾個工作人員都沖上臺,把王玄卜拉了下去,他身上一股腥味。那小子就站在舞臺中央,像剛刺殺了林肯那樣,高舉手臂,大喊“無恥!墮落!”

 

這是距離他最後出事的三個月前?

 

應該是吧,應該是三個月,誰記得呢?我是說,太混亂了。我以前向來自詡處驚不變,你知道的,哪怕我知道你和第二任女友有問題,我也沒怎麼暴走,不是嗎?但王玄卜,嗯,我到現在複盤這件事,還是有點懵。

 

三個月裡沒有任何異常?

 

沒有,真的,沒有。我們把這當做普通的公關事件,甚至算不上公關危機,只是一個有驚無險的小插曲。那些本來就憎恨我們的保守派依舊憎恨我們,唾棄我們,那些支持我們的人還是支持我們,甚至,那杯精液一潑,更多人開始同情我們了,知道吧?反思為什麼當代大學生這麼缺乏包容能力。

與此同時,幾乎是想要和那人作對似的,我們的訂單源源不斷,年產量逼近十萬個,讓海豚公司見鬼去吧。

至於王玄卜,回到矽谷總部,還是當他的實驗室惡霸,繼續折磨研發團隊。

那時候“妲己V”在手臂機械功能上遇到了點麻煩,還有就是他要求大衛·白能完善炮娃的全部44塊面部肌肉,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我有一次路過實驗室,王玄卜正在發表演講,內部演講,手舞足蹈的,“以前他們說人類不能日行千里,後來我們有了汽車,他們說人類無法飛上天,後來我們有了飛機,還有了火箭,見鬼,人類有44塊面部肌肉,我們也能做到模擬44塊肌肉!”

對了,你採訪到大衛·白了嗎?

 

他拒絕採訪。

 

不出所料,嗯哼。

 

王玄卜出事那天,他也在?

 

是的,哦,老天爺,那天下午太詭異了,我前一天剛從歐洲飛回來,因為東歐某國的員警發現黑市上在賣冒充蜻蜓公司出產的低幼版炮娃,有個瑞典丈夫自從購買了正版炮娃後,決定要和妻子離婚,後者遂將蜻蜓公司告上法庭;還有一些社會機構,你知道,西歐生育率本就不樂觀,他們將炮娃視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阿姆斯特丹的櫥窗女郎們更是準備上街抗議……

總之,我剛忙完,想著回到加州,能喘口氣,打算申請一周的休假,去東海岸看看我女兒,結果卻接到電話,他讓我上去一次,就是12樓,他的辦公室外面有個大曬臺。

我本來以為他是要聊一聊我們和馬斯克合作的計畫,你知道,也許會打造一款叫Space XXX的特殊機型,給殘疾人使用,天知道,反正我覺得這名字像啄木鳥公司的玩意兒。

我上去後發現大衛·白也在,也是被叫上來的,大衛看上去一晚上都睡在實驗室裡。王玄卜就站在曬臺邊緣,手扶著邊緣,說,叫我們上來,就是想分別告訴我倆,讓大衛·白一定要把44塊肌肉都完善,對我只說了一句話:“床上無小事。”

然後,他就縱身一躍,翻到了曬臺外面。

 

就這麼簡單地翻了出去?

 

就這麼簡單,你知道,媽的,就像人站在游泳池邊上那麼輕鬆,就像他告訴我們自己要下去水池裡練習一分鐘憋氣,然後,就那麼下去了。

 

我很遺憾。

 

嗯哼……反正,好在曬臺上也有監控,不然全世界可能都以為是我和大衛把他扔了下去。然後員警來了,記者來了,投資人來了,全世界的人都他媽來了一樣,挖地三尺都想找到他自殺的動機。

 

一無所獲?

 

連根毛都沒有,成了二十一世紀一大懸案。要是我沒在現場,我可能還在盡我的職責,你知道,公關危機,巨他媽大的危機,應對媒體,寫通告,可我在現場,看著他下去的,我一片空白,那個機靈的我好像也跟著跳下去了。

 

你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沒有,全然沒有,我在療養期間就一直複盤,回憶,包括他第一次面試我時的笑容。我這麼說吧,你,我,我們都是在國內長大,上學,然後出國深造,留下來,拿綠卡,有老同學,老的關係,大家對當年的屁事兒都心知肚明,經常拿出來調侃,同時一邊想盡辦法融入這裡的環境,可他不是,他根本不在乎,不在乎收入,不在乎投資方,不在乎研發團隊誰來了誰跑了,鐵血無情……他的私生活一直獨來獨往,沒有緋聞,沒有私生女,沒有奇怪的嗜好,比如吃素,不洗澡,佔用殘疾人車位,一百年只有一種衣服搭配……都沒有,你甚至可以說他枯燥,乏味,強迫症上身,又沒有活人的痕跡——好像他自己就是個機器人,為了改良性愛機器人而來到世間的機器人發明家。任何小說要是以他這樣的人為主角,那可是場災難,等著被新奇情節餵食的讀者們可不會買帳。

 

據說你們曾經策劃要給他出一本自傳?

 

的確如此,不過他堅持要求自己寫這本書。理工科的可怕執念。你作為圈內人應該知道的,沒有哪個創始人這麼幹,要不就是找槍手,最後自己署名,要不就是請一個成功的職業傳記作者。但他就是不願把自己的故事交給別人來寫。

我猜,他其實對誰都不放心,不滿意。可能,還包括他自己。

 

他沒寫完吧?

 

不是寫沒寫完,而是我們根本找不到原始稿件了——他根本沒有用電腦寫作,而是寫在紙上,這很出乎我們意料。

 

真可惜,關於他早期的生活,我倒是聽聞一些消息,關於他父親和母親的。

 

是啊,是啊,我們都聽說過,說他小時候有天晚上起床去撒尿,發現自己那個平時高風亮節、不苟言笑的父親在衛生間裡悄悄地自慰……後來又發現自己的母親是性冷淡……我說,這也太離譜了,甚至是惡意。人,人群就是這種百萬張嘴的巨獸,嗷嗷待哺,你需要不斷用所謂的養料去喂他們,滿足他們奇怪的臆想和少得可憐的邏輯思維能力。

 

嗯,不過我最近倒是得到一些線索,或許能解釋他自殺的動機,不,也不能解釋,解釋不了,只是一種很小的可能性。

 

嗯,說說看。

 

在西安演講現場襲擊他的那個人,被行政拘留了,我後來托國內的關係調查了一下,那孩子的父親不是親生父親,他是個精子庫裡出來的試管嬰兒,父母是西安本地人,所以就在西安上大學——而王玄卜念本科的交通大學,就是西安交通大學,所以……

 

……活見鬼。

 

他母親懷上他的時間也是在王玄卜當初去捐精的日期後面兩個月,但我們無法取得雙方的DNA資料,沒辦法作對比,所以,這只是個無法證實的大膽猜測。而且有趣的是,在我調查的過程中,我的線人告訴我,王玄卜在襲擊案發後也找人調查過這個男孩的身世。

 

可是,他怎麼會知道?

 

第六感吧,我猜。

 

媽的。

 

是的,太離奇了,別人很難相信。所以我也不敢寫進我的報導裡。

 

……呵呵。

 

你笑什麼?

 

沒什麼,就是……沒什麼,反正,忽然想到,你知道,在這裡,華裔總是給人感覺偏保守,尤其在兩性上,幾乎是最保守的族群,但“性愛機器人領域的瓦特”居然是這樣一個人。我為他工作的時候卻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問題,我只是一直覺得關於捐精那段往事,我一直都不相信,真的。

 

你現在信了嗎?

 

說老實話,還是不太相信。我也不知道怎麼判斷王玄卜有時候是怎麼有那些創意和想法的,我曾經有一次和實驗室的工程師聊天,他告訴我說,當初研發“妲己II”的實話,王玄卜要求雙腿只需要能完成兩個動作,即跪姿和蹲姿,手臂則只要三種動作:支撐床面或用戶胸口,環抱對方脖子或者腰部,以及最重要的——用手掌或者指頭輕撫用戶胸口。

那個工程師問他,為什麼要輕撫用戶的胸口?沒人會在乎的。王玄卜笑笑,回答他,“因為(炮娃)要成為他的性伴侶,而不只是發洩對象……一個真正的床上的愛人,就會這麼做。”

可他又實在不像是個有性愛經驗的傢伙。

 

也或許,他只是一直知道自己得不到的是什麼。

 

大概吧。我想,今天就到這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