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屆散文組首獎】一部紀錄片的完成 ☉陳榮顯

敘述能力很強,清楚而直接,在文字上是很接近紀錄片般真實而無渲染。將15年牢獄生涯的孤寂寫出來又不顯做作,在客觀細節的觀察與描述,其文字表達到能使讀者興味盎然。全文淡而有味,無華麗辭藻,相當切合其紀錄片之名。-愛亞講評

在漫長的紀錄片工作裡,拍攝M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

M是政治犯,1952年被關在綠島監獄,關了15年。出獄時37歲,那天是1976年的大年初三,有一次他談起那天的事。獄方安排一艘小漁船載他到台東,而他的父親和弟弟早已在台東的碼頭等著接他回台北。下了船後,他們搭計程車去高雄搭北上的火車,M說從下船到計程車上,雖然一路上心情都很激動,但都沒有落淚,直到計程車經過平交道看到鐵軌才突然流下眼淚,M自問自答地說:「我想那個鐵路象徵甚麼?象徵文明的社會,被隔絕十五年後再看到鐵軌,感覺我已經重回文明的社會,是那種感情讓我流眼淚。」這時我打斷他的話,問說這個原因會不會太文學了?攝影師在機器後面也點頭,M看我們的神情,他沉吟的說:「那是我現在可以解釋的唯一的說法。」我說會不會因為你學美術的緣故,看到鐵軌聯想到交集、聯想到家人團聚?M陷入思索,我跟攝影師耐心地等著,不久後他說:「鐵路對我有著微妙的心裡,中學常要坐火車去學校,也會走路,鐵軌枕木的距離跟人的腳步不一致,所以印象很深,看到鐵軌時,有種無名的感概。」我跟攝影師故意邊聽邊搖頭,想激發他說更多。攝影師問他,會不會是經過鐵軌後才落淚,因為震動使得原本要落下的眼淚掉下來?M陷入思索,我們花了一些時間猜想其它的原因後才進行下一個話題。後來我很懷念這場訪問,有種奇妙的氛圍籠罩在現場,也籠罩每一個人身上,一起追索四十年前一次落淚的心境。

M是個能跟他討論記憶的人,也樂於討論記憶,他希望說出來的話是正確的。2005年,我第一次認識M,我問他牽涉甚麼案子?他沒有直接談案子,只說那個時代只要是少年維特就會被抓走,我心裡微微一震,腦海立即聯想我是否也是少年維特?但M確實是,還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樣。我們後來聊起綠島監獄,他說了很多的故事,我邊聽邊在腦海計算日期,1952年入獄,距今已53年,他怎能把事情記得這麼清楚!?後來我常去找他聊天,他是一個沉靜不多話的人,但聊起綠島話匣子就徹底打開來,他的話速不快,把細節心情都說得很清楚,有時他會停下來更正說過的話,像是腦中駐有一個偵查員隨時在檢查記憶,我很享受聽他講故事,他也一樣,像是很享受聽自己說的故事。過了一段時間,我就帶攝影師去拍他,驕傲地跟攝影師說我挖到一塊寶,攝影師問怎麼說?我打比喻回答他:現撈的魚其實並不如急速冷凍的好吃,而M就是將一座綠島的記憶庫原封不動的搬到今天,異常保鮮。

M在綠島的經歷有點特別,被逮捕時他是美術系二年級的學生,原本家裡開照相館,所以在綠島成為囚犯兼攝影師,幫有需求的政治犯拍照讓他們寄回家報平安,但工作主要是幫獄方拍攝宣傳照和樣板照,像是長官巡視、演劇活動、運動會、思想課、小組討論、壁報比賽,也拍攝自殺的政治犯,但被要求不准說出去。他的鏡頭一點也不自由,反而人比較自由,但也被限制在營區內。

因為攝影,讓他在漫長15年的監獄生活獲得一次短暫的自由。1963年,獄方派他去拍攝一套綠島風景照片,做為外賓來訪時的簡報。這一年是在綠島的第10年,他帶著一位助手環繞綠島一周去拍攝,因為綠島本身是一座天然監獄,所以獄方沒派人跟著,但是他們每天都要回來報到。M花了三個月完成這套照片。有一天下午M說起這趟旅程,環島時遇到岩壁就貼著岩壁繞過去,遇到海溝就將相機頂在頭上涉水過去,水深時將相機包好游泳過去,無壁可攀無海可游時就爬到山上再找路下到海邊:「滑下來後走龜灣海邊,貼著海邊的峭壁像螃蟹一樣一步步走,那邊螃蟹很多,走不到10公尺就碰到海溝,有一個5公尺寬的洞,沒有牆可貼,必須游過去,走到白沙灣是90度的峭壁,攀著岩壁抓著兩旁的草爬上去,另一邊有一條垂直的陡坡,上頭有刺人的植物,要忍著皮肉痛滑下陡坡,滑下時我被咬人樹咬得唉唉叫。」M這麼詳細的敘說讓我迷惑,他說的是32歲的他;說的是那天的他;說的是滑下時被植物刺到的那一刻,但彷彿此刻就是1963年的那一刻。M是一位時光魔術師嗎?我聽他敘述時,陷入一種迷糊,望著眼前M生出的奇異感,覺得我面前並沒有人,我跟他都不在此地。我們身處綠島,我一個人站在陡坡底下看著一位年輕人從上頭滑下來,滑下滑下,再一會兒就會開口唉唉叫。

雖然M故事講得很生動,但就紀錄片而言,M並非理想的拍攝人物,他極少出門,是紀錄片忌諱的靜態人物,沒有活動可拍,他的世界都在家裡。M出獄後的人生並不順遂,上班,創業,結婚,離婚,事業失敗,我不知道他的人生境遇是否與政治犯的身分有關,但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宛若一個人在生活,他的客廳堆滿研究綠島監獄的書籍和資料,以及其他政治犯寫的回憶錄,而他畫了一堆綠島監獄和綠島風光的油畫則從客廳溢出到走道,所以在他家走路要很小心,除了一隻與他相依為命、女兒寄養的黑貓。

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停止油畫,每天就是看這些書和上網查看綠島監獄相關的訊息,每當與他的記憶不吻合,他就翻書查資料,或上網去弄清楚,再不清楚,就打電話找人一一求證,但是他不會去指正人家,只是要自己明白無誤。

認識M之後他就極少外出,全部的生活都在家裡,我感覺他像一隻把自己縮進殼裡的烏龜,徹底地縮進去,那個殼是他的家,也是他的綠島。家裡那一本本書,一張張畫,就像綠島海邊的石頭,被挑上來蓋成監獄,而這些書這些畫也築起一座監獄,他就住在裡面。他曾經說過,以前是被關,出社會後是自己關自己。

剛認識M不久時,我誇讚他的綠島記憶,並問他原因。他說政治犯出獄時都要宣誓出去後不跟任何人談起綠島,所以出獄後也不敢跟人談,甚至連想也不敢想,因為你腦袋想甚麼他們都能知道,就會再被抓進去,那時我心想他在說1984的情節,但他說得十分真誠,又說,從綠島回來後他沒有一天覺得安全,所以很長的時間完全沒有想過去的事,直到後來社會比較開放,才開始回憶綠島的事,但是還是不敢開口跟人家講,只是在心裡想,後來越想越多越想越清楚。我想像一只氣閉鍋,在長久的、極強的壓縮下,蓋子打開一瞬間,完整而強烈的氣味瞬間宣洩出來,對M而言,那團氣味就是綠島的記憶,被他深深地重重地吸進身體裡,當時我以為是這樣,後來發覺不只如此。

剛認識M的那一兩年,他都忙著利用從前拍的綠島照片在畫建築圖,綠島監獄的建築在1970年代拆光,因為監獄是政治犯挑海邊的石頭蓋的,沒有所謂的圖樣,幾年前,M聽到風聲說政府有意復建這些建築作為紀念館,他就開始畫建築復原圖,做為將來重建的施工依據。我拍攝過好幾次M畫圖,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畫了好幾年,他用的是建築畫筆,有尺有規,畫在一張長列的方格紙上,線條旁標有不同顏色的數字,看起來精細而專業。有時他停下筆去翻找舊照片,然後拿尺去量裡頭建築物和門窗的長寬高,還會量裏頭的人的高度,來換算建物門窗真實的長寬高。對於尺寸比例,他一絲不苟,認為精確如同真相絕不能有一絲含混,就像對記憶的堅持。這套建築圖一點都不好畫,照片裡的建築物有的只有正面沒有側面,有的建築又缺了一角,這時他要去想過去事來補足這個缺憾,有時要強迫自己去想一塊絆倒過他的石頭,因為這塊石頭連結到某棟建築物的外觀,有時去想他被管理軍官斥責的場景,也要去想打石頭,挑煤炭,一些皮破血流的事,想起傷心往事時他邊畫邊掉淚。

M除了建築物畫得精確,對裡頭的器物也同樣要求。畫到廚房時,他想起從前挑水倒在廚房的水池,去那邊殺過豬,廚房裡有一個一公尺的大鼎,但他突然記不起廚房的鹽巴放那裡?用甚麼容器裝?他被這個疑惑困擾很久,百思不解,最後只好打電話探聽從前在廚房工作的人的電話,問到電話後,他打電話去問那時候廚房的鹽巴放在那裏?用什麼裝?M說接到電話的人都奇怪問這些幹嘛。聽他這麼說,我腦海浮現這樣的情境:三更半夜,一位曾在監獄廚房服勞役的政治犯正在家裡睡得安熟,突然被一通電話驚醒,一個不知道從何處來的鬼魅打電話纏著他問:鹽巴放那裡?鹽巴放那裡?起初接電話的人感到大駭,抖擻到腦袋空白一片,什麼鹽巴!?到底什麼鹽巴!?五十年前的鹽巴呀!鬼魅說。

M的這段精彩故事,後來縈繞在我心裡好幾天,後來我想到M恰是這隻鬼魅,一隻強索記憶的鬼魅,當所有的政治犯都努力遺忘掉過去的痛苦記憶,平安過日子時,他卻突地冒出來纏著人要索討,索討的不是別的,是記憶,要人家把不要的記憶都給他。

拍攝M畫圖,尤其在冬天晚上的檯燈下,是件令人感動的事,感覺他從虛空中招喚過去回來,在做一件極其龐大的復原工作,好像綠島監獄裏頭全部的人,全部的生活,全部的一景一物,全部的光陰,匯集到現在,匯集到一位叫M的人的小小的身軀裡。

我的紀錄片企畫書封面有著這樣的字句:在大家向前走的時代,一個後退的身姿,格外刺目。M為何需要如此多的綠島監獄的記憶?我想到一張蜘蛛網,一張用記憶結成的蛛網,起先是小小一張,一隻蜘蛛每天攀走在絲網上,用記憶補綴缺掉的絲線,補綴斷掉的絲線,絲網越結越密,越結越大,越結越緊,最後結成一張龐大的絲網,一張記憶的網絡,而M是這隻蜘蛛,是這個網絡王國的國王也是囚犯,再也下不來。

後來我看到M拍的那套風景照,38張的黑白照,我跟攝影師看得很激動,我們看到四十年前綠島的景物,綠島的光線,裡頭流動著異樣空氣,M強調說那是自由的空氣。後來我決定另外做一個【自由之路】的記錄片企劃。有一天,我跟攝影師先到綠島踏查,想重走一遍M的自由之路,最後我們敗興而歸,因為他說的那些峭壁和海溝讓人看了就怕,遑論攀爬或下海,我們問了當地的人也說絕無可能。那趟綠島回來後,我跑去跟M抱怨,說他的記憶有誤,他聽完笑了笑說,你們是不可能重走那條路,當時我在綠島服刑10年,我是抱著政治犯沒有明天,死前也要看看被關在那裏才甘心的心情繞島一周,完全沒有想到危險,最後他說:我是不會記錯的。

M在2017年過世,我常想著他。M快樂嗎?他說常做惡夢,夢到被抓回綠島,很痛苦,晚上都要喝酒才好睡。但他也說,我很懷念在綠島的生活,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他快樂還是痛苦?我真的不知道。

後來我跟攝影師完成一部M的紀錄片,影片裡頭他都沒走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