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決審會議記錄

 

我們這一代最沉痛的悲傷            ⊙俞魚/記錄整理

 

九月七日下午二時半,本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決審會議,假台北市中華路時報文化大樓八樓會議室舉行。首先由本刊主編季季小姐報告這次短篇小說獎的作業概況:三月二十八日開始收件,七月三十一日截止,甄選獎計收四二五件,大陸地區即佔二八三件,是今年小說獎的一大特色。但因字數過長或在截稿時間後寄達者,一律不列入初審,合於初審條件者共計二百六十三件。八月三日起展開初審工作,由八位初審委員于墨、朱天心、洪祖瓊、陳雨航、黃克全、黃慶寰、藍博洲、羅英(按姓氏筆劃序)選出四十七篇作品晉入複審。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五位複審委員──吳念真、東年、張恆豪、詹宏志、蕭麗紅,在時報文化大樓開複審會議,經過四個多小時的討論,才選出十篇作品晉入複審。

季季報告完畢後,立即由五位決審委員──司馬中原、李永平、施淑女、蔡源煌、聶華苓,展開第一次投票。

■第一次投票(各選五篇)結果:

得五票的一篇:

〈語錄狂〉

得四票的一篇:

〈換了頭抑或換了身體〉(李、司馬、施、聶)

得三票的三篇:

〈遙遠的親人〉(司馬、施、蔡)

〈貝勒爺吉祥〉(司馬、蔡、聶)

〈海的誘惑〉(李、施、蔡)

得二票的二篇:

〈土聲〉(施、聶)

〈V〉(司馬、蔡)

得一票的三篇:

〈地窖〉(李)

〈父親的故事〉(聶)

〈血緣一九八九〉(李)

晉入決審的作品,每篇都有得票。

△一票的討論:

剛開始,〈地窖〉的爭議就把評審會議帶入高潮,李永平極力推薦這篇小說,他首先發言,感性的聲調震懾全場:

「我就是感動,感動得兩三天睡不著覺,這篇作品有震撼力,是個非常可怕的故事,但文字平實,筆觸所至,留下那麼多空白,讓人一直回想大陸文革十年的社會,兩個中國鄉下女人,一個媽媽、一個妻子,為了保護他們最親的男人,想盡辦法,受盡屈辱,這不容易啊!古今中外歌頌女人的作品很多,這篇短短的七八千字卻能在真實的感情上把女人寫得好極,女人真的把被判反革命的男人藏在地窖裡十年,文革結束才得平反;傷痕文學我看了不少,都是老套,〈地窖〉卻真的讓我感動。」

聶華苓也同意這是篇動人的故事,她用標準的京片子理智地評述:「但是卻更適於做長篇小說的材料,作者從一件事兒寫到另一件事兒,跳過的部份正是小說可以發揮的地方;我是用評論小說的觀點,而不光是看故事。」

施淑女說本篇的文字表現和人物心理刻畫都相當好,但作者太強調首尾照應的情節安排,一些事情過於戲劇化,過於奇特,整篇小說就是要講完一個故事,故事性太強,削弱了真實性。

李永平表示,這篇故事確有很多破綻,「但就像聖經裡的東西,了不起的故事往往有許多破綻;用文學理論去衡量〈地窖〉,也許它是不及格的,但我看重它的精神力量,這個力量很驚人!」

蔡源煌則認為這篇小說使讀者面臨一個僵局:信還是不信?小說本身當然是虛構,但必定有某種現實的基礎讓讀者回過來相信它;他覺得其中一些情節過於虛矯。

司馬中原「就小說而論小說,這篇的切入點必須修正,將十年的時間做個適度的壓縮,選擇心理的矛盾作深層的剖析;作者卻是用平面的敘述,找許多理由使讀者信服,愈是用力舖設,愈是漏洞處處;這麼特殊的題材,作者別具慧心,但寫實的手法並沒有達到寫實的目的,在小說藝術上很有缺失,話說回來,我還是讓它感動了。」

得一票的另外兩篇,聶華苓首先放棄〈父親的故事〉,她覺得缺乏小說的基本結構,司馬中原說這只是一篇記敘文,聶華苓附議:「就算是散文,也太散了點!」李永平也不堅持〈血緣一九八九〉,他認為題材有新聞性,但表達急切;事件很龐雜,卻組織混亂,「要是耐心寫,把篇幅放開,可以寫好。」

△二票的討論

選〈土聲〉的兩位女性評審都認為這篇描寫大陸上強迫節育的作品很寫實,細節處理得宜;但是聶華苓批評作者未將主題抓穩,意義的表達不充份,「只是講一件事而已,甚至還談不上是個故事,而且結尾太弱,通篇也不夠緊湊」;施淑女則探討作者的喜劇手法,「擅於將一些原具嚴肅意義的觀念和語彙矮化、轉化為滑稽和諷刺,有出奇致勝的效果,而文字並未失於誇張,通篇卻透出五四初期短篇小說那種剽悍、悲憤的味道。」司馬中原覺得「悲劇的深度不夠」,李永平懷疑這篇的「小說條件在哪裡?」蔡源煌則表示不能接受作者將小說中的反思弄成暴力的解脫,一定要讓人物起衝突,製造最後的張力,處理嫌過火了些。

〈V〉則在司馬中原無意爭取的情況下,由蔡源煌作了論定:「這篇在人物特徵和故事轉折方面均有佳構,情節相當戲劇化而感人,但稍嫌工巧,一些巧合的安排像是為故事的發展找下台階」。李永平以〈V〉為例,覺得現在很多年輕人寫小說喜歡玩弄一些無法解釋的噱頭,這不足取。

△三票的討論

  • 遙遠的親人(司馬、施、蔡)

沒有選這篇的李永平和聶華苓都覺得作者在趕探親熱,刻意投給台灣報紙的徵文,「而且敘事觀點也有問題,小說中的「我」對於他出生以前的人和事都知道得太詳細,好像身臨現場一樣,這是作者的干擾。」聶華苓補充道。

司馬中原也發覺這篇小說「代敘、轉敘的部份寫得失真」;蔡源煌卻覺得「敘述穩健俐落,事件的發展,交代得鮮明清晰」;施淑女則認為「技法純熟,控制妥當」,但是她「看不出特別的創造性,整篇說來,顯得弱了些。」

  • 貝勒爺吉祥(司馬、蔡、聶)

這也是爭議較大的一篇。施淑女還是注重一個人的創造性,作者顯然缺乏,可取的是把全篇的調子處理得很輕快,蘊含嘲諷,這篇需要寫作的功力,但是結尾部份一口氣抖出貝勒爺的真面目,收放無法自如,是一大敗筆。」李永平則對於「拿熱門新聞做題材的小說,一向有成見;而且好的諷刺文學不好寫,要講究怎麼拿捏分寸,筆觸要凝練、含蓄,而震撼力也就蘊含其中;但這篇卻誇大了,寫到後來成了鬧劇,哪是諷刺性的喜劇?」

蔡源煌則提出相反的意見,他確定這是一篇諷刺小說,就文類鑑定來說,屬於模擬嘲諷(Burlesque),可以允許作者在文體與人物造型上充份製造一種「齷齪感」,而且這篇顯然不是生手之作,下筆之前,要寫的東西已在作者腦中演練成熟,所以在情節的搭連上乾淨俐落,毫不冗贅。

司馬中原不反對這篇小說批判資深國代,但撇開政治性的考慮,「作者的文筆流利,寫活了沒落的人物,在小說藝術的表現上非常靈動」;而「適度的嘲諷,只要用心真誠」,他也可以接受。

聶華苓表示純就小說來看,這是一篇成熟的作品,而且不但沒有一般諷刺小說常常流現的尖酸刻薄,反而充滿深厚的人情味。

  • 海的誘惑(李、施、蔡)

李永平驚嘆大陸居然有人敢寫這麼浪漫的小說。司馬中原則覺得稍嫌浪漫得過火,敘述上犯了太多常識性的錯誤,使得立足點虛幻而說服力薄弱,就中國生存環境的內在體驗而言,美是極美,但可能根本說不過。李永平為作者辯護說:「他不會笨到以為他在寫一篇寫實作品,倒是擺明了他要寫浪漫小說,問題是古往今來的浪漫文學都是違反現實的。」但司馬中原從另一個角度介入,批評本篇「藝術的密度不足,重力太弱。」聶華苓則稱讚本篇文字優美,結構完整,但認為浪漫故事即使情節曲折,也要顧及內在發展的合理性,本篇的某些巧合,安排失當。

施淑女認為本篇「文字、情節、敘述方式俗套到濫情的地步,加上五四時代的文藝腔等等,奇怪的是,整體配合起來,卻給人一種真正浪漫的感受。這種浪漫的力量是從習慣性的日常真實中解脫出來,作者同時在營造不可思議的虛構,卻又完全投身其中,信以為真,讓讀者也跟著信了,激起我們對文學中的海、愛情、誘惑、悲劇等等的傳統想像,復活了這些東西。它又是後現代的浪漫,刻意經營的風格化文字、傳奇性情節,似乎都是一種「混成模仿」(Pastiche)」。

蔡源煌則指出這篇小說的根本缺失在於敘述和故事無法同步,敘述太強,故事卻淡薄。

△四票的討論

  • 換了頭抑或換了身體(李、司馬、施、聶)

蔡源煌首先評述:「本篇在事件的構思上顯然費了一番工夫,使讀者面臨一個相當不可思議的情境,其中的幻設情節很難以傳統小說的尺度來歸類、定位,事實上作者企圖以短篇小說的形式發表一篇充滿哲理的論文,而論文的焦點,除了意識與身體的協調,也涉及『偶然』在人的生命中所佔的重要性。它不可思議的幻設,主要的目的是用來闡明一個很龐大的問題──顯得吃力而不討好。」

司馬中原覺得它新鮮、有奇幻感,但寫得過份細瑣、冗雜,讀起來沈重吃力;再就今天醫學發達的確定程度而言,可供想像的空間已縮小,作者的異想名為前進,其實已經落伍了──它比較適於產生在從前的時代,時代過去了,這種作品就顯得意念不明,藝術的確定性因而受到斲傷。

聶華苓指出這篇主題的實驗性和戲劇性,前者容許最大的發揮,卻不好寫;後者可以展現於各種衝突上,但作者並未把握住這點,結果說了太多話,而無「戲」可看。她遺憾的說:「野心這麼大的小說,卻不夠深刻,可惜!」

李永平表示他根本不懂醫學問題,只關心全篇的語言問題。「這篇的語言毫無特色,」他認為不足以呈現這麼特殊的主題。

施淑女對整篇小說再作了詳盡的分析,將它歸於「奇幻」(Fantasy)文類,但主題卻蘊含著生動、深刻的文化和社會意義,因為作者充份掌握了現代文明中人的「異化」和認同問題,而且試著解答。然而小說的結尾,作者對於那個「異化」的自己,是愛憎相剋、好惡參半的,態度上是遲疑、猶豫和尷尬的,這正是現代人的處境;作者的思考是辯證性的,使這篇小說更加耐人尋味。

△五票的討論

  • 語錄狂

司馬中原盛讚這篇是四十年來最好的反共小說,他讀後非常震驚,「因為它雖然出以政治小說的形式,卻觸到中國文化和歷史的根,也是我們這一代最沈痛的悲傷,且反映了大陸民眾在最深的精神層面的僵化;小說本身的意旨極佳,文字也紮實有力,是高度成熟的作品」。

聶華苓也覺得這是晉入決審的作品中最好的一篇,「把中國民族最深沈的悲哀用遊戲之筆寫出來了。」而幽默感的表露,正是長久以來中國人最缺乏的;本篇不只是諷刺小說,也是寓言小說,難在是寓言,同時又非常寫實,毫不誇張!文字也好。

李永平則針對文字問題發表看法。他以為作者不能控制自己的筆調,把事情講得太清楚了,力量的引發不夠含蓄:「諷刺小說最討好的表現方式就是誇張,像這篇只讓人覺得好笑,〈阿Q正傳〉就不一樣,它令人想:哭笑不得。作者多少受到魯迅的影響,但沒有魯迅的中文根底,還沒辦法不慍不火地處理這個題材」。但他承認是用最高的標準來要求這篇小說:「其實寫得還不錯」。

施淑女也同意這是一篇出色的諷刺小說,深刻揭示了文革時期的瘋狂本質:「作者擅長運用超乎常識的情節來營造完全非理性的世界」。但是這篇小說的局限性在於讀者必須熟悉其中引用的材料,否則難以領會其奧妙,甚至造成閱讀上的困惑。

蔡源煌則認為這篇小說為「反思文學」開闢了新徑──以往所見的反思小說多半採取寫實或現實主義的手法,但是本篇卻訴諸寓言(Alegory),揭發教條化語言的荒誕本質:「作者可能受到荒謬劇場及魔幻寫實主義的影響。」

■第二次投票(各選一篇)結果:

〈語錄狂〉(李、司馬、聶)

〈換了頭抑或換了身體〉(施)

〈貝勒爺吉祥〉(蔡)

〈語錄狂〉得到過半數的三票,確定為本屆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的首獎。〈貝勒爺吉祥〉與〈換了頭抑或換了身體〉獲得決審委員推荐發表,另外〈海的誘惑〉雖未得票,也因為施淑女、司馬中原、李永平的力爭而同獲「推薦發表」的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