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之一]走電人⊙李儀婷

第三十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之一

在十三歲之前,我還是個男孩,而我阿公是個走電工。
阿公是個看起來讀過很多書的人,但是他的身上卻有一股聞起來刺鼻的焦味,村莊裡聞過的人,都說,「那是電ㄟ味」。
每天,阿公都腰掛修電工具的腰包,胸前綁一條粗麻繩,然後像猴子抱大樹那樣,利用麻繩一勾一拉,俐落的把自己帶到電線杆的最頂端。
阿公如果不是在村頭的電線杆接電,就是在村尾的電線杆上剪電。每天老舊更新的電線總是很多,所以阿公在電線杆上走電的時間,總是比在地上走路的時間長。
如果村子裡所有的電線杆上都找不到阿公時,那他肯定是順著村裡電線杆上的電線,走到別的村莊去了。阿公說,做這一行像巡田,只要有電線的地方,都該去巡一巡看一看。但是奇怪的是,阿公走的電,都是私電,沒有一條是經過安全局蓋章保證安全的。
阿公住的村落很熱,在屏東靠山的鄉下,阿公說,要不是他做的是走電的工作,這個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因為每次別的地方在下雨,這個地方不是出大太陽,就是刮起會咬人的風,把人的皮膚和農作物都咬得燒焦。我問阿公,在那種會把人燒焦的風底下,就適合在電線杆上工作嗎?阿公的回答很妙,他笑著說,就是因為這裡的太陽很大,電容箱才容易被太陽燒壞,這樣他就不怕沒有工作可以做了。
這裡除了熱,就屬鳥屎最多。
在我們這個村莊裡,除了有海鳥盤據,也是賽鴿的必經之地。鴿子從別的城市聽到比賽的槍響,啪啪飛出海,然後在海浪最高的海際線折返回來。我不知道那些鳥是怎麼把這麼複雜的飛行路線,記在葡萄乾似的腦子裡,也不知道牠們飛完全程之後,會不會有人像阿公罵我不像個女孩那樣,罵那群鴿子整天只知道飛,無所事事。我只知道鴿子群只要順著海風,從屏東的海邊飛村莊時,天氣就會變成陰天,而且很快就會下雨。
這種雨下起來的時候,整個村莊都會變色,不只地面、屋頂,甚至晾在庭院的衣服,只要被雨滴淋到,都會變成綠色,而且其臭無比。
那是鴿子大便。
每次在下大便雨的時候,我都會看見阿公的眼睛在發紅。我以為阿公是在生氣,就拍拍阿公的背說,「天一黑,等鴿子睡覺之後,臭雨就不會再下了」,要他再忍忍。但是阿公卻咧著嘴,嘿嘿的說:「妹仔,這麼好康的雨最好永遠不要停。」
鳥大便真是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原本以為鳥屎應該很令人討厭,但是我阿公住的村莊,每個人一看到綠色的大便雨來了,就像看到寶。整村的人都會帶著玉米、鍋蓋、電網,循著鳥屎,說是要上山慰勞鴿子的辛勞。阿公在還沒做走電的之前,不僅是慰勞團的基本團員,還曾經獲選好幾屆的團長,帶頭上山勞鴿。
每次阿公慰勞完鴿子的辛苦之後,都會順便帶幾隻迷路的鴿子回來。我問阿公,鴿子都是用飛的,有可能迷路嗎?那時阿公正在看鴿子腳上的腳環,準備打電話給鴿子的主人,要把鴿子送回到主人的手上,聽到我說的話,阿公就用電話敲我的頭,「把妳的手砍斷好不好?」我說不要,痛死了,阿公就說,「那就對了,妳不會飛,都不肯把手砍斷,鴿子就算會飛,也是會迷路的。」
我沒看過像阿公這麼有愛心的人,後來我阿公好像因為太有愛心,連同迷路的鴿子一起被請去警察局接受表揚,而且一表揚就是好幾天。
我阿公從警察局回來的那天,我問他,「迷路的鴿子呢?怎麼沒有一起回來?」阿公臉色很難看,說,「牠們翅膀硬了,都飛走了。」那天阿公喝了很多酒,最後還爬上電線杆,大罵那群鴿子的主人忘恩負義。我從來沒看過阿公喝那麼多酒。酒醉的阿公最後還被漏電的高壓電電到,整個人倒掛在電線上一整夜,沒人發現。
大概是從那時候,我阿公身上開始流有電的氣味。
我阿公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在我還是個男生之前,我阿公經常指著我全身髒兮兮又破爛爛的衣服,說,「我做走電是工作,沒得選,但是汝一個好好的女孩,卻跟男生一樣整天爬電線桿,不像話。」我不太清楚我阿公到底想說什麼,因為阿公每次罵完之後,他就會想起他的衣服或工具還掛在村裡的某根電線杆上。阿公會用大手把我的頭一轉,「你不做男孩子太可惜,」阿公指著村裡某一根電線杆,「看到嘸?」我點點頭,然後阿公就會像是拍打小馬那樣拍打著我的小屁股,說「趁你還是男生的時候,緊拿下來。」阿公說,不趕快把掛在變電箱上頭的東西拿下來的話,電線很容易短路,要是造成整村跳電的話,他就有得忙了。
於是,我變成一個歡快的小男生,又去爬電線杆了。
我阿公最講究情義,被高壓電電到之後,為了感謝高壓電沒把自己電死,立刻做了走電人。做走電的,每年總是會電死那麼三五個人,遇到修大電塔的時候,那就熱鬧了,一漏電,就是像串烤小鳥一樣,電線上經常電死一串人肉棒。
但是說也奇怪,自從阿公在電線杆上喝酒醉,被高壓電電到之後,他就再也沒被電過了。
我媽懷我那年,走投無路,只好挺著大肚子回到屏東找阿公。我媽一見到阿公,立刻又怒又氣的的放聲大哭,一聽到我媽哭,阿公表情古怪的說了句:「不過就是生孩子,放心,有我在。」我媽聽到阿公這麼說,不哭了,瞪了阿公一眼,說:「都是你,你要養!」
我媽生我的時候,阿公是站在電線杆上,透過窗戶,咧著嘴,看著我媽把我生下來的。阿公說,我剛生下來的時候真醜,身體黑黑焦焦的,像是被電火球燒過一樣,但是還好模樣長得很像他。
我媽把我生下來之後,不知道是因為我長得太醜,還是怎麼地,隔天一聲不響就跑了,把我一個人扔在屏東,不管我了。
後來,我是在阿公背上長大的。
我從來不知道時間是什麼東西,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幾歲了,我只知道剛開始的時候,阿公可以從我的重量感覺我一天天在長大,可是等到有一天,我可以從阿公的背袋爬出來,自己用雙手像隻猴子在電線杆爬上爬下時,阿公便認定我已經永遠長大了。
我沒有上學,當我長到應該要去上學的年齡時,隔壁的嬸嬸當著我的面,皺著眉頭對她丈夫說,「阿水的查某囡仔真可憐,全家亂亂來,害查某囡仔沒辦法報戶口,也沒辦法去學校讀書。」那時我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
沒辦法上學的日子,我就學阿公爬電線杆,不知道是不是遺傳了阿公不怕觸電的血液,我從來沒被高壓電電過。
自從阿公自願地當上走電工之後,就不再去山上慰勞鴿子了。每年當村子裡又下起臭雨的時候,我會抬頭看著正飛過村莊上空的那群鴿子。那群鴿子必須飛過阿公家後頭的大武山,然後沿著山稜線直飛,飛過中央山脈,才能抵達他們出發的起跑點。
每次一想到這群鴿子必須飛這麼遠才能休息,就覺得牠們很笨。這點我阿公比牠們聰明多了,因為阿公每次工作,都會在一大早拿著梯子,一邊跟鄰居抱怨自己命苦,年歲這麼大了,還要養孫女,然後一邊出門工作。鄰居的阿嬤、阿姨、叔叔,聽到我阿公這麼辛苦,都會跟我說,「妹仔,妳阿公這麼辛苦養妳,妳大漢之後要多孝順阿公,知嘸?」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咧著嘴呵呵的笑。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一轉身回家,就會發現阿公早就爬上村外的電線杆,沿著纜線一路走回家裡的二樓睡回籠覺去了。
我第一次發現阿公明明扛著梯子出外工作,一轉身又出現在家裡的床上時,就問阿公,不是去走電嗎?阿公說,「阿公是做走電的,又不是做苦力,」阿公敲敲他的腦袋,「走電是要靠腦子,不是靠力氣,要不然遲早被電死,知不知道?」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覺得阿公講的話很他的道理,只是阿公走電的方式跟別人不太一樣,別人是只要上級下令哪個地方電路出現問題,無論再怎麼困難,都一定要趕到現場維修。但是阿公走電向來獨來獨往,而且不知道是走電的能力不好,還是能力太好,他走電的區域從沒走出屏東以外的地區。阿公說,做人不能貪心,光是屏東就夠他賺一輩子了,其他的,就留給別人賺好了。
阿公和別的走電工最不一樣的一點是,別人走電都是整天在大太陽底下,做工做到全身虛脫,但是阿公卻是每個月固定時間,在陰涼的樹下算別人給他的電錢,算到手軟。
阿公剛開始做走電的那幾年,村莊裡到處都聽得到大家叫「阿水」的聲音。阿水是阿公的名字,只要一聽到有人叫他,阿公就會爬上電線杆,在電線上飛奔起來。
阿公說,這個村莊有沒有人情,看掛在門外的電表就知道。電表記量越低,人情味就越高,阿公賺的生活費也就相對越多。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經常在夜晚被屋外電纜線發出滋滋的響聲給吵醒,其實不只是電流的聲音,就連老鼠在天花板尖叫的吱吱聲,都會把我嚇得不敢睡覺。大概是阿公走電走多了,我總覺得總有那麼一天,會有一處正滋滋漏電的高壓電,等著阿公去走那麼一下。每次一想到有一天阿公可能出門走電,就不會再回來了,我就害怕的爬上二樓的窗戶,坐在電線杆上等阿公回來。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會看見我和阿公居住的村莊上空,密密麻麻佈滿了電線,而且每一處電線交錯的地方,隨著從海邊吹送過來的海風,在暗夜裡滋滋的冒著紅色的火花,好像預備把整個村莊燒掉。
在高空的電線上走電真是個奇怪的職業,這種隨時都有可能會因為觸電而死亡的工作,為什麼還有人要做?照我阿公的話說,屏東太熱了,與其走在柏油路上被太陽曬死,不如做走電,說不定能沿著高壓電走到別的地方看一看。
我想阿公真的很適合做走電工,阿公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對我說,「就是今日了,過了今日,妳跟妳媽一樣都是女人了。」阿公抱起我,把我從男孩變回女孩之後,捏著我的大腿,嘿嘿的跟我說:「妹仔,做女孩子之後就會卡好命,不用再做走電的了。」阿公說完,轉身就走,我拉著阿公,問他要去哪裡,阿公說,「阿公要去走電了,妳好好顧家。」「我也要去。」阿公說,「走電很危險,妳不准走了,再走下去,妳總有一天會被電死。」
從那之後,阿公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後來我一個人在屏東的小村莊長大, 並且開始像個女人一樣的生活。有時候會有新的走電工闖入我家,提醒我是個女人的事實。日子過得痛苦時,我會抬頭看天空上飛過的鴿子,以及天空中交錯的高壓電。我以為總有一天,我會踩在交錯的高壓電上,離開這個城鎮,但是後來我才知道,高壓電除了通向死亡,其實並不通往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