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屆散文組首獎】在巴黎,我亞洲的身體 ☉林佑軒

以凌厲的筆法書寫慾望與性愛,又交錯電腦所翻譯的非洲詩與嚴肅的身體學術論述,帶來文字風格與整體結構的變化與多樣,如是率性的複合式文體,眼看就要失控,作者以一場遊行中不同族裔的戀人一吻劃下休止符,因為愛而重新定義了彼此,相當深情與動人,轉折出多層次的族群、認同與情愛的思索,餘韻無窮。──須文蔚講評

我在床上多角度地燦爛,他千針亂愛地賞玩。潮到最高處,我繃成一座東方的彩虹。窗簾將摩洛哥男人可能的目光擊墜,因之有情,像要滲水。

清晨,我思索:這意味著什麼,在巴黎,我亞洲的身體。

 

 

同學皮耶是美男子。此之謂美男子,是以亞洲的眼睛觀歐洲的身體之果。鬆鬈如獅的棕髮與鬍,扎出領口的胸毛,天空色的眼睛,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彷彿是至善身體的刻板印象煉成的。釜如貝殼打開,他從釜中起立。

同學霞辛是美男子。此之謂美男子,是以亞洲的眼睛觀非洲的身體之果。鋼線般的髮,耀目的烏膚,不阿的臉廓,細膩的鬍髭。他走過學校圖書館玻璃空橋,天地萬物盡退隱,唯見一雙他晶瑩的眸珠。

 

皮耶愛說:Je suis désargenté.「我鍍銀掉了。」明明整個人閃亮如斯。後來,法文的進步帶我去他方,我於是曉得了皮耶要說:「我口袋空空。」

皮耶口袋空空。皮耶愛咬指甲。皮耶說話,細碎溫柔。皮耶在書店當店員。在那裡,皮耶高踞祖先惠澤的身體資本,與亞洲富國遊客的經濟資本無聲交鋒。書在對話,他們在交鋒。

霞辛是蘇丹難民,臉書底圖放法農[1],塗鴉牆滿是他用阿拉伯文創作的詩。我按下翻譯鈕,得到不通的文句:

村莊的內臟正在爆炸無限的句子

自卑感的化合物

我們甚麼都沒做,只是反抗我們的形象

#… #… #… #…

必須把玫瑰給營地的孩子

寶寶在他服用毒品的時候回來了

早點去巴黎索邦尋找他的兄弟非洲

舞蹈已經成為子彈的鉛

未來變成了他們的黑大腦

沒有真正公平的黑獅子的數量

戰爭在黑色帶

#!. #!. #!. #!. #!. #!. #!. #!. #!.

一種像長矛一樣的語言,從地球的身體,通過傷口的天空

他已經轉身,服用了一劑量的種族

我們變成黑色,它是積極的,我們轉向黑色,它比白色更重要

#… #… #… #… #… #… #…

因為魔鬼不是黑色

#… #… #… #… #… #…

一個黑色的原則

蘇丹稱為黑土地,阿拉伯人在開羅,和黑人一起來到太陽

#我-非洲-愛-蘇丹

 

全班十八個人一起拍了短片。短片中我們朗誦自己的詩。你可以看見,播到我的部分,五官就塌了下去。沒有峰與谷與黑森茂野,只有沖積扇與小稻田。這世界畫素太高,自卑便無所遁形。二十一世紀以降的亞洲大平反,先從經濟始,後及政治與軍事,身體最後跟上。五十年後,亞洲已富裕了一百年,我們仍將以歐洲人之美為美。審美跟不上政軍經。也許再兩百年就跟上了。兩百年後我們都死了。而皮耶與他女友將有一座墓,墓上有他們的菜市場名:皮耶與瑪麗。她,荷蘭人,跟他一樣高。

皮耶在短片中咬指甲。

霞辛沒有朗誦自己的詩。

霞辛朗誦梵樂希[2]

我的詩很美。

 

 

我脫去上衣,在最中肯的時刻拉開窗簾。摩洛哥男人一如昔往在窗邊。太陽對了的時候,他會與我重合,他光我影,他影我光。抽菸,打赤膊,正臉朝我。太陽縫上他的絡腮鬍,鬍像銳利的陶瓷刀。他從伊斯蘭細密畫裡走出來,觀看我亞洲的身體。我透過玻璃般亮晃晃的空氣,觀看他北非的身體。我窗下有櫻花,他窗下有棕櫚。隔著枯榮倏忽的花園,我與他的身體互為鏡像。

一張世界地圖輕輕緩緩飄落我們社區,重合我與他所居的樓宇。以地理位置來說,我們的花園就是我們的歐洲。

之前在法國的論壇看見的:一個亞裔鄉民上網求救,說他只有五公分,迄如今不敢牽女生的手,怕那玉手一探,天機一破,他生命的意義會像一顆落地的蛋。

引來了眾聲關切。沒有幾多人笑他,喧嘩的都是殷殷垂詢。一北非鄉民回文,說自己的二十公分已經造成困擾,不過五公分微誇張了,他知道有矯正手術可以介紹。另一北非女鄉民大聲疾呼的是愛。她倡議她的觀點,認為愛能治癒一切病,是一切藥。倒很溫馨。偉大的多元民族國家。

抖了菸灰,復又靜定未動。臂上的微血管清晰可比經咒。當他觀看我亞洲的身體,他在想些什麼?

 

 

然而,什麼是亞洲的身體。這個世界對歐洲的身體已知曉得太多,恩寵得太多,以至於身憑亞洲軀者自己凌滅了自己。

對鏡而鏡面灼焚,鏡中無人。大殖民如天火燒去幾億人的美,灰燼中重新豎立了一尊異國邪之美神。佛與魔與曼陀羅從西方來,亞洲人從此鏡中唯見他們的變相,不見了自己。

亞洲的身體與亞洲一樣模糊。亞洲是歐洲的產物。而歐洲:基督宗教畫出的青色剛線。亞洲由歐洲命名:希臘文Ασία,到拉丁文Asia。亞洲由歐洲定義:同一陸塊上非歐洲的總合。昔往,亞洲人不知自己住亞洲,亞洲人不知自己是亞洲人。亞洲人說自己住:禹貢九州,日出之國,八荒六合,三千大千世界。亞洲人說自己是:人。歐洲來了,他們的神為宇宙框選了宇宙,他們的人為亞洲框選了亞洲。亞洲是所有非歐洲的物的聯集,歐洲的絕對差集。歐洲是同質的,亞洲是異質的,有青赤黃白黑各色人種,儒道釋耶回五大宗教,身體美學從高加索山一路萬花筒至日本列島。後來全毀了。亞洲人不再是人,只是名喚亞洲人之物,一種被古陸西北,高目深鼻的民族當成奇珍玩賞收納的人形之物。

你沒有到過巴黎,不知道那邊的家樂福最暢銷的是什麼,是工廠量產的佛頭,齊頸而切,擺在窗簾跟酒杯旁。佛也是亞洲人。

東方的身體變成了戰場,東方被西方通了電,亞洲的身體從此帶了磁性,亞洲的身體在審美的導引中紛紛起立,旋轉,自己反論自己,自己否證自己,逼近那永在極樂世界的西方完型。

獨領風騷的東亞整型術,不是往自身千年之美的傳統集中托高,反而乞靈於閎大陸塊的西極;於是,東之民逐漸相似於西之民,歐亞大陸的美學是橫跨一萬公里的莫比烏斯環,敻遠的異世界,只是家鄉彎曲的倒影。

在亞洲,我對自己的身體一無所悉;到歐洲,才發現自己以身體背負了整個亞洲。在臺灣,身體以老、少、高、矮、胖、瘦去理解,身體不以地域去理解。在巴黎,我搭地鐵,嘈亂中總有帶了陰影的好奇,乘著眼神的風,交付給我如花之身。像禮物。怯生生。是的,他們在看我,彷彿我是聖哲曼德佩的最高花。我有了自覺,我在自己的身上看見了浮水印。我玄黑的眼珠,筆直的體毛,成為目光游獵的收納物,像他們的祖先屠戮森林的部落,收納他們的頭蓋骨。巴黎的地鐵中,我為兩百二十萬雙歐洲的眼睛定義他們的祖先定義過的陸域與民族。

謝謝他們。謝謝你們。亞洲之眼妄念歐洲身體,歐洲之眼妄念亞洲身體。在交織的箭矢中,我的自我意識痛苦而愉悅地雕鑿完成。

我在此,但我亞洲的身體缺席。歐洲人逛美術館,看見自己的身體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神話飛升,金袍皇冕,殉教僧衣。前一刻是海中出土的希臘雕像,此一刻是荷蘭黃金年代的新教士紳,頸子安在蕾絲圈圈中,下一刻將是野獸派筆觸濃冽的自畫像。歐洲的臉孔在歷史中變之又變,歐洲的身體被歐洲的藝術以千光萬彩的方式再現,寫實,抽象,團體,獨影;然後是大殖民,歐洲的藝術重合全球的藝術。白人在全球的藝術看見自身被再現,被謳歌,被演譯。整個藝術史是白人自己畫自己的歷史;他們走進美術館,就走進了幻真難辨的角色扮演。義大利小流氓與酷肖他的羅馬皇帝銅雕自拍。大衛像前,幫我拍照的人激似大衛複製品,仿佛大衛的精魂幫我與大衛的肉身合影:我前,我後,都是大衛。透過觀展,他們的自我得到了正增強:「我如是平凡一個人,也值得被繪事後素兩千年。」

至於黑,崇隆深邃的黑:下降、後退,背景、反襯、第二義。一個非洲的身體來到美術館。他看見自己是撒旦,是蠻荒,是半獸,被白色的耶穌降伏;是船貨,是巫蠱,是隨侍在側、捧著鮮花的女奴。美術館狙擊了非洲的身體。

至於亞洲的身體,是零,是無,有天地以來未存在過。我駕駛著我亞洲的身體突入展場,像坐輪椅者闖進缺乏無障礙設施的尊貴空間||輪椅甚至是空的。我彷彿為了填補空缺而來。沒有人請我出去,沒有人跟我說話。我無聲,我透明,他們的視線穿透我,望著擺置東方的雞尾酒。我感到一種綿延千年的茫然。

 

我誦畢我的手稿。卻只有一片寧靜,伴隨沒有表情的天空,占據這郊區劇院的斗室。十七個人有十七種眼神。

這間戲服室裡,高懸的歐陸歷代袍服下,我們纏綿了幾個月的書寫工作坊,在顏色的迸現中畫下了句點。

事後,皮耶不同意我。他說:沒有這麼複雜。

霞辛不同意我。他說:沒有這麼簡單。

我說:皮耶,你知道你佔上風,你選擇不去面對。或你面對了,你不說你的苦甜。

我說:霞辛,不困難。我注意到了你的美。你黑色的美被白色的透鏡否定了,你與你的蘇丹原更輝煌。

霞辛說:你用來觀看我的,是歐洲的眼睛。你稱讚的不是我的美,你稱讚的是如我這般,恰好靠近歐洲美的非洲身體。你曉得非洲身體的美的傳統是什麼嗎?我據此並不美。你曉得以歐洲之美審判非洲身體,造成多大的苦難嗎?你曉得盧安達大屠殺也來自美的宰制嗎?[3]你亞洲的身體上,一雙歐洲的眼睛,看我變形,看自己歪斜。非洲的身體努力摘掉歐洲的眼睛;亞洲的身體,何時有亞洲的眼睛?

我駕駛著亞洲的身體,離開了皮耶與霞辛。

地鐵十三號線,我嵌入向晚的人群,像金繼(kintsugi)的一縷金泥。

霞辛發表了新的詩。

我按下翻譯鈕,卻什麼也譯不出,只知道主題是:身體。

天方字母,黑色時特別美,翻譯鈕閃亮亮,像我白色的眼睛。

 

 

至美的高潮後,我與他開始交往。他是我以愛和性逼出自己輪廓的旅程中,唯一認不出族裔的人。但他不模糊。他如刀鮮明。凌厲到滲了點血。

與各族交會來重建自己,像用鉛筆拓印硬幣,藉由:我不是,來定義:我是。逆料之外的,是我亞洲的身體,一路張燈結綵被吟哦。他們拓印出我原以為無的美。

交往前,我最後一次盛放,窗簾卻忘了拉上。我們倒進沙發床時,摩洛哥人正倚窗,在我的鏡像處,抽菸。

隔天是巴黎大遊行。日光如刀,我匆匆著裝,衝下樓去。林蔭道上,有一人阻我去路。是摩洛哥人,我親愛的鏡像,絡腮鬍無懈可擊,頰上有小彩虹旗。他的身體與他的國家一樣,是邊界,是「都是」,往北是皮耶,往南是霞辛。他擁有的,我都沒有;我擁有的,他都沒有。然後他跟我說:「你漂亮。」不曉得說的是我之如今,還是我盛放至美高潮時。我大笑,說:「你也漂亮。」輕輕吻了摩洛哥人。不能說沒有遺憾。

洶湧的人潮中,我看見了那族裔未能定義、愛卻定義於我的他。他悄悄一笑,怔怔觀看我。他沒有看見巴黎,沒有看見亞洲,沒有看見身體,只看見了我。

 

 

[1] Frantz Fanon,作家、第三世界革命家。

[2] Paul Valéry’法國象徵主義詩人。

[3] 研究指出,歐洲殖民者以身體外貌與階級為據,確立了盧安達的種族之分,種下了內戰與大屠殺的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