饗宴

我們為何如此在意,那些歷史遺跡在整個時空文化裡的位置?

⊙文/林志豪(第38屆小說組評審獎)

下午我突然醒來,身邊空無一人。我以為自己又困在同一個夢境,因為抵觸了律法而流放於荒涼之地。我怎麼也想不起自己犯下什麼罪行,過多睡眠反倒頭痛欲裂。似乎有把巨斧迎面劈成兩半,我繼續撿拾自己的身體,徒勞地,試著將碎塊拼湊復原。

其實她只是先離開床舖去淋浴。這兩年,多次體液交換,我們外型越來越相似。可是當流水聲停止,她帶著溼氣裸身走到電漿著衣鏡前,我仍然忍不住暗自摒息。

我們各自推掉整天工作,在甦活艙裡充分休息,為的是盛裝參與今晚的饗宴。考古學會宣布本年度的榮譽主講者之後,我曾考慮找個理由缺席。並非因為我錯失了聚光燈和講台,而是,他和她的過去,太漫長了。我不是真的瞭解,她為什麼離開了他,選擇和我一起。但我知道,她對他的記憶,像鬼魂,徘徊不去。那些模糊的潮溼的腳印,在我們生活裡,留下某種難以乾涸的氣味。

所以當我醒來,在赴宴前幾個小時,再度謹慎地詢問她,是否確定要出席。她說當然。她堅持,他必將在年度饗宴宣讀突破性的學說,而那些原創思維總能激發她的靈感。你知道的,她說,兩年前的「白堊紀」之後,我已經很久沒推出新的產品了。我相信她。

而且,她說,你反覆品嚐的我,也有殘存的他啊。如果你擔憂的是我對他仍有渴望,那麼,你怎麼能夠否認,在你體內,也有類似程度的渴望呢。

她說的沒錯。我特意中斷古蹟的挖掘進度,的確比她更想了解,我的對手在今晚可能發表哪些前所未見的理論。我不得不佩服,大部份考古學者只能精確描述出土的古物,他卻總能洞穿這些成果背後的意涵,進而型塑出獨特的學說。關於第六次大滅絕之前人類文化種種面向,他提出的解釋如此創新,又如此自然,彷彿他曾親身體驗過幾千年前的蠻荒。

她必然感受到我的複雜情緒了。我們需要交換,她說,特別是,在見到他之前。我有點訝異,畢竟我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嚐到彼此了。她忽然認真起來,說,你知道的,宴會的餐點總是太晚提供啊。

我點點頭。於是我扯落陰莖睪丸,她也剜下陰阜,丟進沙漏狀家用調和器。她添加了一小匙「卡崔娜」。調和器裡的物體震碎成粉末,慢慢兌成灔瀲的深紫漩渦。我們均分,仰首飲盡。她配製的調和劑意藴深長,難怪總在市面暢銷。我們短暫經歷了颶風猛烈衝撞的辛辣,而後海水倒灌,鹹腥的氣味陷落整個城市。我們漂泊於廢墟之上,隨著逐漸高漲的潮水,伸手,試圖觸摸咫尺之遙的滿月。我載浮載沉,在稀釋千百萬倍的海洋裏,再度嚐到了他。

我們分而食之,彼此身體的一部分,已經完全消化吸收。那些分子一再崩解,滲透,反覆重組,到了傍晚,當初所剜除的部分,慢慢再生了。只有經過這程序,我們才能真正分享,相互了解。夠幸運的話,我們白頭偕老,體內的組成在無數次交換後變得幾乎一模一樣,當然,外形也將難分彼此。人生還有什麼比這更幸福呢?我挽著她抵達饗宴會場,感覺她的某部分在我深處無聲地滋長,相信我的某部分也在她體內糾結萌發。

今年的會場格外盛大。我們遠遠便望見接待處矗立的調和器,那是最高等級的帕狄農神廟多立克柱狀器,足以容納上千名嘉賓。我記得邀請函註明這次饗宴合理的社交禮節是三根手指,便和她各自掰下足夠數量交給接待員。

…….歡迎蒞臨……接待員慇懃說,三隻手指,難得這麼隆重的饗宴啊。核對賓客名單後,接待員又特別轉頭對她恭維:這次選用的調和劑是您多年前配置的「龐貝」,太經典了,太適合佈景了。

為什麼她的配方總以毀滅性的災難為主題?或許這是她和無趣的考古學界扯上聯繫的原因。我們隨領位幻影鳥走向標示了姓名的座位。在饗宴正式開始的空檔,我們不時和新朋舊識擁抱寒暄,也試著辨認那些素未謀面卻異常熟稔的臉龐,為了即將嚐到社交名流的味道而興奮不已。

主持人致過歡迎詞,開始熱烈介紹年度榮譽主講者。侍者送上仿古琉璃杯裝盛的滾燙濃湯,空氣裡瀰漫著若有似無的硫磺氣味。那是龐貝。今年的餐點上得特別早,也許是因為湯品太過燙口。這一小盅鮮紅的湯品融匯了許多士紳淑媛,我想,可得要細口品嘗,讓我們的成分交換融合啊。這時,浪潮般的掌聲響起了。講台之上,聚光燈之下,他的聲音像閃電穿越光的雲霧,傳到會場每個角落。

……諸君,我們為何在此?我們為何投注如此可觀的心力?我們可敬的同事為何願意埋首在充滿輻射的廢墟,只為了挖掘一小方殘留的遺骨?我們想要詢問的是什麼問題?我們想要翻找哪些被人忽略的角落?

他望向我。我低頭啜飲一小口龐貝。

我們為何如此在意,那些歷史遺跡在整個時空文化裡的位置?我們試圖定位每項細節,釐清每道脈絡,難道不是為了要定位並釐清自己?諸君,我所謂的自己,更明確地說,是身為個體的自己,以及人類整體的自己。今晚,我想說,我們可以寫下一組可信的座標了。

他問了我想問的問題,但我懷疑他是否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這時,遠遠地,我想,他看見我了。更遠處,地底隱隱傳來深沈的,難以察覺的震動。如果城市毀滅的前一夜有任何徵兆,這就是了。

……諸君,無數考古證據已然證明,在第六次大滅絕之前,我們先祖的生理結構迥異現狀。當時人類具有心臟之類的循環臟器,也有肝腎脾胰合成營養酵素或排泄毒素的器官。他們笨重,遲鈍,製造糞便。他們的皮膚堅韌無比。

你一定頗感訝異,我們的先祖必須咀嚼身體外界的物品,好讓未曾純化的複雜成分進入體內,才能得以維生。人類食用的稻米或玉蜀黍,曾經廣泛繁衍於地表,但牛羊之類的肉品終究滅絕。當時的生理結構是如此缺乏效率,皮膚也無法藉由光線合成能量。人類佈滿細緻的血管,身體一有損毀就鮮血流溢,痛苦不堪,嚴重時甚至可能致命。諸君,這就是所謂的疼痛……

此時,半空浮現立體成像,說明古代人類肢體受損時的狀況。雖然群眾難以理解痛楚是何種感受,但那高度擬真的影像,使得會場此起彼落,發出壓抑的驚嘆聲。

現在呢?我們自然而然地從空氣和光合成絕大多數必須的養分,因而可節省大量進食時間,來進行更高階的智性活動。如果出於自願,我們也能毫不費力地摘取身體任何部位,進行調和。

在稍俱理性的社交場合,例如今晚,我們交換身體的某些部分。我們互相擁有,喔,也許只擁有一小部份,卻大大改善了社會的平衡與和諧。我們的律法鼓勵伴侶之間長期交換身體,以便形成某種更為穩固的結構。當然,各種不同效果的調和劑,使得交換過程更增添趣味。諸君,如果你試過龐貝,你可以嚐到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甚至是每個人之前嚐過的其他人——就像那個被毀滅的城市,在歷史中一再掩埋又一再挖掘的過程。

我轉頭看她。因為他這番致意,她眼神裡流動著磷爛的火光。接下來,他旁徵博引,闡述論點。然而他所引用的證據,大多數是我所發掘的。他幾乎是對著我說明一切。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這詩詞是遠古的想像。因為生理限制,當時人類只能是獨立的個體,必然無法如同我們進行融合。我們的細胞可以直接吸納其他人類的細胞,組織間液可以毫無障礙地匯流,更重要的是,只需微不足道的能量,就能使斷除之處再生。

我們先祖曾多方嘗試融合,但似乎總不見成功。最常見的方式是交換唾液,這過程在學術界稱為接吻,然而並沒有證據足以證明,這些交換的澱粉酶能夠轉化為新的酵素。他們也嘗試過輸血或器官移植,但那成就純粹屬於醫學方面的考量,而且,嚴格地說,通常是單方面取得器官組織,而非交換,甚或融合。至於性器接合,密閉腔室裡拌攪精蟲與卵子的汁液,這種繁衍方式在演化洪流裡漸漸淘汰了。流俗遺緒,現在只勉強剩下伴侶間還偶有交換那些退化的突起物了。這就是我們目前已知的,先祖僅有的交換方式。那麼,我要問,人類如何進化至此?

他暫停片刻,環視四周,彷彿只要等待夠久,那個解答就會自動從黑暗裡現身。懸疑的寂靜在會場裡累積至高點。於是他說:諸君,我們找到那個失去的環節了。

我又再啜飲一口龐貝。讓火山爆發吧,我想。

最近出土的骸骨,揭露了人類進化的關鍵。考古學界一直百思不解,為什麼有這麼多具屍骸的指骨,特別是中指及無名指,套著金屬材質的戒環。經過仔細分析,確認這些戒環絕非身體自然生成的附加物。比對遠古人類的其他生理結構,除了醫療用的人工植入器材,幾乎沒有其他外來物體,那麼,這些金屬戒環必然擁有特殊用處。

經由磨損跡證以及質譜儀分析,戒環可能曾套在同一節手指數十年之久。那些戒環的硬度甚高,諸君,你可以想見,套在血肉之外是多麼不舒服,多麼殘酷的刑罰啊。考古學界廣泛認為,戒環是遠古人類大規模實施奴役制度的強烈證據。甚至,戒環某些尚未完全損毀的痕跡,例如Tiff或Cart之類的字母,可能暗示刑徒曾犯下的罪行。當然,也有少數學者持反對意見,認為那印記純粹只是商業化製作刑具的標誌罷了。

然而,事實正如我們表面所見這般直覺?或者,我們先祖可能過著更隱晦難解的生活?可敬的考古同仁仔細分析戒環材料,獲取的並非更多資訊,而是困惑。大部份戒環的材質是金銀類的金屬,偶爾出現鑽石紅寶石之屬的礦物。比對當時的地質成份及社經結構,我們相信那些戒環甚為貴重,其經濟價值甚至可換取數年的營養供給。讓罪犯套著如此價值不菲的刑具,也太不合邏輯了。那麼,相比之下,我的假設並不是那麼不通情理。我要問,諸君,是不是有可能,那些顯然會造成痛楚的戒環,是遠古人類自願套上的?

他深信自己找到人類演化的關鍵。他的話語如同熾熱的石塊,從夜空裡紛亂砸落,整個會場陷於或大或小的野火之中。群眾眼裡,那些堅實如地表的信念,出現裂痕了。

 

諸君,仔細想想,我們身體最容易剝落的部位是哪裡?手指。指環顯然是遠古人類嘗試交換的初始步驟。他們將狹小的戒環套在手指根部,好讓指根的血流逐漸阻斷,以便剝除手指。當時人類並沒有再生功能,因此這實驗階段的交換儀式,很可能只發生在某些俱有特殊關聯的團體,甚至只存在於兩個獨特的個體之間。

我們很難推算,人類經過幾百年才真能剝落肢體,又經過多少時日,才發展出再生能力。但在當時,戒環可能成為某種便於辨識的標示,代表著佩戴者渴望交換的強烈意願,以及忍受痛楚的能力,因而在某些層面,強化了人類個體之間的鍵結。這也才足以解釋,為何戒環的式樣大多為成對出現,而配帶成對戒環的屍骸,總在鄰近之處挖掘出來。

我相信,那小小的戒環代表人類演化的重要關鍵。直到現在,社交場合的交換儀式大多以手指為首選。參與者對於團體的歸屬感,也常以貢獻的手指數量作為衡量。這想必是古代風俗留存至今的遺跡。

聽眾之間出現喧鬧聲。這太瘋狂了,我聽見隔壁幾桌的學者帶著煙硝味嚷嚷。然而,他毫無所畏,顯然還不肯罷手。如果他無法被認可為先知,今晚的演講就將成為他在學術界的祭典了。

鑑古可以知今。諸位,從遠古人類發展交換能力的過程,我們領受了什麼?人類演進的方向究竟為何?如果演化有個終極目標,那麼,什麼才是至善至美的狀態?人類先祖缺乏交換的能力,因此,他們終其一生,也無法真的領略另一個個體的況味,更不可能感受一絲一毫的整體意識。這種狀況,恆常為獨立個體的宿命,是我們認知那個時代最重要的基礎。我們必須憑藉想像才能理解,當時,孤獨感無可避免地根植於每個靈魂深處。

遠古人類的壽命極其有限。他們透過生殖器官才得以繁衍,才得以延續個體的某些特質,以及整個人類的命運。如今,我們已揚棄那種落後途徑。藉由迴歸方程式的精密計算,我們得知最佳化的人口數量,並由社會平衡局嚴密監控。我們一再和其他人交換身體,吸納,轉換,再生為新的自我,並在這過程裡,與人類整體共享知識與情感。沒有個體在這過程中滅亡,當然也從沒產生新的人口。不生不滅,是我們維持固定人口數量的處世之道。

然而,不時轉換本質的自我,在恆常穩定的社會結構裡,是否還殘存著遠古人類的孤獨之感?如果皮膚堅實的個體演化出交換和再生的功能,是人類歷史趨勢,那麼,諸君,我們在此,我們的未來為何?難道你不曾懷疑,我們終將跨越交換和再生的階段,持續進化,終於達到那個神話形容的,融為一體的完整狀態?即使,與他人融為一體,終將減少人口數量,而冒犯了社會平衡的嚴苛規定?

他正面挑戰了百年來人類穩定發展的基礎。群眾沸騰了,憤怒之火蔓延整個會場。我感到暈眩。他竟然引用那個被禁絕的神話,來作為未來的藍圖。那卷軸是我多年前從廢墟挖掘出來的,不多時便因牴觸社會平衡的基礎,而被嚴格管制。我相信只有我曾仔細研讀這個經典,並顫抖著領略其中奧妙。我從未和其他人討論此事。那麼,他是如何經由多次我不知情的交換,一點一滴吸納我的核心,並轉換為他自己?詭異的是,這時,我感受到他在我體內的部分了。逐漸稀薄的空氣裡,炙熱的熔岩如蛞蝓緩步爬行,鮮艷,黏滯,將一切吞噬。接著,我看見自己碳化的身體將火山灰燼撐出一個巨大的空洞。

 

社會平衡局的官員在凌晨闖入我的住家。那時,我昏昏沈沈,因為短時間內被卡崔娜和龐貝接連襲擊,記憶只剩片段。我記得演講終曲,他步下講台,穿越失控的會場,走向我們。我在強烈的幻覺裡痛苦難堪。我知道在製備調和劑的過程裡,她曾反覆體驗,終於再也無法從那些致幻的成分體驗任何歡愉。然而他那番叛經離道的理論,卻使得她情緒高漲,周身滿是流動的光。去吧,我說,你一定有些事想和他討論。

這就是我最後的記憶了。可是,在平衡局的隔間裡,穿著白色制服的官員反覆詰問,我希望我記得的更少。也許是為了套出更多資訊,也許只單純因為我是關係人,官員竟然擷取了他和她的記憶,將整個犯罪過程播放給我觀看。法律規定,不得任意取用公民的情感與記憶資料庫,然而,罪犯除外。

我無法相信人類竟然犯下這麼嚴重的罪行。記憶投影儀的全景影像,闃然無聲,色彩卻格外鮮明。無法判斷是誰開頭的,在荒涼的曠野中,他們起先只是謹慎地互相咬齧手指。他們並未依賴調和劑的幫助,只能一小口,一小口,仔細咀嚼,再無滋無味地吞入。然後過程加速了。他們撕扯對方的耳,掠奪對方的鼻樑,刨挖對方的眼珠,啃噬對方的唇,激烈得像是殺戮。必然有些什麼驅使了這樣瘋狂的行徑。那無以名狀的貪婪,暴烈,忘我——也許他只是想實踐理論,而她只是想實驗調和?吞食速度遠遠超越了再生的極限,我在驚駭之中發現,終於,他們融合一體了。

你想見他們嗎?官員問。

我點點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他們豐滿的球狀身軀漂浮半空,兩人對視,顯得淡漠,完整,滿足,置身一切事外。

我突然想起,因為過去種種,那個體,應該也蘊含很多的我吧。根據官員說法,人類數量減少一個,很可能嚴重影響整個社會的平衡。為了避免後續類似事件,他們,或者,應該說是他她,將永遠禁錮在無形的重力監牢,放逐於人類社會之外。

正如神話所描述的,他們完整了。他她是人類僅有的完整的個體,卻只能完整在自己之內,再也不見容社會。感受是複雜的。不盡然是悲傷。儘管只有少數人知曉,他證實了他的學說,而我則在古蹟之外親身見證了歷史。對於微微擾動了人類的整體平衡,我感到無限的悔恨與愧疚。我希望能經歷那樣的激情。我多麼希望,那噬人的,或被噬的,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