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   

我寄住的這些日子裡,醫生很少主動問我過得如何,不是因為不關心,而是他的生活也沒有比我好過。

⊙文/謝子凡(第38屆散文組評審獎)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住在醫院裡頭。不,不是生病了,我也不是醫護人員,只是,住在裡面。

那是一家婦產科,一樓是診間,二樓有產房、育嬰室、幾間讓產婦休息的病房。醫生上了年紀之後,便很少接生了,通常是做做產檢和尋常性的婦科看診,因此二樓經常是閒置的。

其實也沒有聽起來那麼奇怪。這家診所的擁有者是父親的一位舊識,善心出讓空房讓我借住。爾時我剛開始在廣告公司上班,薪水和待在公司的時間成反比。借住讓我稍能喘息於大城市的生活壓力,也緩解擔心我獨身在外的父母之憂。

搬進去的那天,沿著診所櫃檯旁邊的樓梯拾級而上, 最裡面的,就是我的房間。和一般的醫院病房一樣,房間中央有一張金屬病床,四周的欄杆可以調整升降,方便病人上下床。旁邊一張長形座椅,其實就是個上頭鋪了一層泡綿座墊的木箱,是讓陪同親友歇坐的地方,也可躺臥。有衣櫃,有衛浴設備。也跟醫院一樣,這些東西全都是清一色的米白。窗簾是西藥裡常見的那種淺青綠色,看著看著就覺得嘴裡有點苦。

醫生娘問我要睡哪張床,我想像自己睡在金屬病床上,有點不踏實的感覺,覺得可能隨時會有人進來將我推進手術房。最後選了那個大木箱, 我拿出自己的被單床單準備鋪上。

啊,也是淺青綠色的。

 

病症一:失孤引起靈肉分離之幻覺

我摩挲著我的黑色iPod。「生命與死亡就像是開關一樣」,賈伯斯這麼說,據說這是他為何不在iPod上單獨設計一個開/關機鍵的原因。

我們無從選擇開始與結束。「啪!」生命就開始了。「啪!」生命就結束了。前一天還在昏黃的夜燈下看著父親沉睡的臉,這一天,他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那是病床還是一張檯子?我不確定,沒有心思確定。)彷彿陷入深深的睡眠。伸手想摸摸他的臉頰,心頭一驚,冷的。

想起國中老師說起母親過世的經歷,「有時突然想起有件什麼事情要跟媽媽說,接著又猛然想起:啊,我已經沒有媽媽了啊…然後眼淚就掉了下來。」
「那會難過多久呢?」當時16歲的我想要估算傷心的長度。
「好幾年吧。」老師說。
我驚愕。

沒想到開關按上之後的黑暗,竟然會這麼長。而今親身經歷了這撕裂之痛,身體仍然維持著日常作息,起床、出門、上班、開會…但意識彷彿第三者般冷眼旁觀,質疑身體何以能繼續運作,當愛失落了對象,硬生生地斷在時空裡。

 

病症二:失眠導致精神恍惚

我開始夜不成眠。晚上,躡聲走到房間外的飲水機倒水。穿著睡衣的影子倒映在育嬰室的大面玻璃上。我把額頭靠在玻璃上望著裡面一個一個的育嬰箱。曾經有一個又一個甫出生的粉紅色嬰兒在裡頭噫噫呀呀地哭叫,揮動小小的四肢。旁邊的產房,曾經有許多母親聲嘶力竭地努力將孩子送到這個世界上來。如今一切聲響都消失了。啜了一口水,那吸水的聲音迴響在空蕩蕩的走廊。突然覺得害怕了,趕緊回房。

偶爾會有產婦住進這裡過夜,家屬們圍在年輕母親的旁邊,聊著家裡的瑣事或政治。醫院的個人病房是一種極其特殊的隔離環境,將其中的人們與日常生活切割開來。在這裡沒有碗盤要洗,沒有衣服要晒,周圍環境純白得像是太空艙或某個不在地球上的空間,因而人們忘了時間、忘了音量。有次我不得不在半夜打開房門,懇請家屬們放低聲音。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們小聲一點嗎?」
「啊,歹勢歹勢…」

他們大概也沒料想到還另有別人住在這兒,著實嚇了好大一跳。一個穿著藍白拖抖著腳大聲說話的年輕人突然放下腳坐挺,連聲說對不起。旁邊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也不好意思地反覆摸著衣角。他們被我嚇著的程度,彷彿我是寄生在那兒的鬼魅。

沒有其他人住院的夜晚,診所安靜極了,白色的牆吞噬了所有聲音。長嘆一口氣,尾音還沒出,前半段已經遺落在寂靜的空間裡。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大聲地放音樂,有一種面對空無一人有些尷尬。喜歡的歌手和樂團們只能隱匿在iPod裡,拘謹地小聲唱歌。他們不睡,我也不睡。

 

病症三:失語引起之困窘難堪

正在陰暗的後陽台與老舊的洗衣機奮戰。水管不知怎麼的,老是漏水,肥皂水嘩啦嘩啦地流了一地。正在想辦法把水管硬塞進排水口,醫生的女兒經過,突然問起我過得如何,其實我過得糟透了,父親過世後情緒低落膠著。基於禮貌,我強打起精神說還可以。

「薪水還過得去吧?需要拿錢回家給媽媽嗎?」她又問。
一連幾個難以回答的犀利問題,問得我楞住了。但其實她也沒有冀望得到答案,「我也住過外面,拿很少的薪水」,她突然說起自己的事。
「雖然住外面要房租,但我覺得要過怎麼樣的生活,是可以自己決定的。錢少有錢少的用法。我也不希望爸媽再為了這件事吵架了」

此時腳邊的肥皂水漫了出來,弄溼了腳底。我面紅耳赤。洗衣機轟隆隆地大聲嘶吼,一邊用力絞著我的衣服和思緒,一邊不賞臉地繼續漏水。雖然地上的肥皂水只有一公分高,我卻覺得整個人都即將滅頂,嘴裡無聲地囁嚅,在尷尬的水裡吐著困窘的泡泡。

「洗衣機怎麼了?以前不會這樣的」,她瞄了眼我的腳邊。
「我會拖乾的,不好意思…」

微薄的薪水讓我無力另覓住處,我開始精心安排種種不與她交身而過的迂迴。

 

病症四:失戀導致思緒癱瘓無心工作

過了門診時間,診所的鐵門便會拉下一半,表明不再接新病人。晚上下班回到診所,得彎腰低頭,鑽進門裡。我沒有那兒的鑰匙,所以若是加班到深夜,鐵門已完全拉下,就得按下門口設置的緊急服務鈴,吵醒住在樓上的護士阿姐。一兩分鐘後,護士阿姐亂著一頭頭髮,睡眼惺忪地摸下樓來為我開門,我只能盡量把累垮的臉皮撐出一個充滿歉意的微笑。

那時我和一個香港人斷斷續續談著一段膠著的感情。他說感冒了想好好休息,取消晚餐之約。我特地提早下班買了碗熱粥,用他交給我的鑰匙在住所等他。等呀等呀,等到的是他的香港腔調和軟甜女聲從門外傳來。

站在診所前,「我還是離不開她。」 他說,肯定的語氣像個自負的醫生。
「為什麼? 」我挑眉質問。
「她什麼都不會啊!你很堅強,沒有我也OK的。」
我轉身如鰻魚般游進夜晚的冷清診間。

我做廣告,但生活怎麼不像廣告一樣精緻漂亮?

Cut 1/ 女主角穿著時髦的上班裝扮準備出門。/ BGM: I’m  Every Woman
Cut 2/ 女主角出門,伸手招呼計程車,優雅地坐上。/ SE: 車水馬龍的引擎聲。
Cut 3/ 會議室裡,女主角自信滿滿地發表簡報,贏得滿堂彩。/ FVO: (簡報聲)
Cut 4/ 晚上七點,一名年輕男子前來接女主角下班。/
Cut 5/ 兩人前往高級西餐廳用餐,不時相視而笑。/ BGM: I’m Yours
Cut 6/ 男子驅車送女主角回家。/ BGM: Feels Like Home to Me
Cut 7/ 兩人互道晚安,男子依依不捨,女主角瀟灑地揮揮手,轉身上樓。產品fade in,畫面全黑

這樣的情節通常都有個回馬槍。

Cut 8/ 男子確認女主角上樓後,掏出手機撥打另一個女人的號碼。

 

病症五:失業引起焦慮及抑鬱

主管把我叫進會議室。只有我們兩人,她坐在我對面。還沒說話,她倒是先紅了眼睛。

「我沒辦法再繼續用你了。」她哽咽著說。
「……」還沒來得及反應,我沈默。
「你動作太慢,學習意願不夠強。」她下了診斷。
「我願意改,可不可以…」我發現我又在尷尬地吐著泡泡了。
「太晚了,現在我需要一個快手,你就做到這個月底吧。」她用手背拭去眼淚。

決定已經做好,我只是被告知。和其他的事情一樣。

我的病症越來越多,卻始終無法對症下藥。

每晚我以馬克杯喝伏特加,在狹小的病房內,我舞啊扭啊喝啊,追求意識脫離腦袋的那一瞬間。我在不同的夢境間跳舞,白色的安眠藥如同列車般將我載往不同的場景。「帶我到那個地方好嗎?那裡的夢不會斷裂,兩端切口俐落而完整。醒來的人們飽滿快樂,睡前分裂成兩半的身體將會回復成一體。」

夢中的囈語是最真實的願望。

坐公車時,廣播裡的新聞播報員一本正經地說,政府許多專線服務都被民眾佔用,有人打電話到防詐騙專線訴說心事,把員警當成張老師。「阮為何,為何淪落江湖,為何命這薄…」,一個滄桑的女聲從喇叭裡透出。

是怎麼樣的寂寞啊,促使一個人拿起話筒,撥打一組與她的心事不相干的電話,亦不管對方的反應,自顧自地唱起來。這樣的行為也像醫病關係,病人說著說著,有些與病症相關,有些只是瑣碎的心事,彷彿拋出一張一張小小的網,企圖網住與醫生的相處時間。這時醫生是否是醫生也不重要了,他是一個出口。

我想要一個出口。我排在樓下那一長列病人的最後一個。

護士阿姐招手示意我靠近,她湊近我的耳朵:「你要看醫生喔?晚上再跟醫生說就好啦,不用排隊啦!」
「我想排啦,沒關係」這樣才有看病的感覺啊,我心想。
進入診間,醫生的眼睛疲憊而充滿血絲,看見我仍笑了笑:「怎麼啦?」
「沒什麼啦,就平常也很少跟叔叔講話…」
「坐坐坐,」醫生指指圓凳。

我們生疏地交談著,但我們不談當下發生的事,那太切身,太彆扭。我們談當年我父親怎麼追求母親,談父親那時在學校多麼意氣風發。醫生身上的白袍已經洗得很舊了,變成了有點像白米的顏色,邊緣有些纖維的觸鬚隨著鼻息一陣一陣的飄著。透明塑膠桌墊上擺著一疊帳單。牆角的油漆因為受潮而隆起疹子般的壁癌,撲簌簌地掉下粉淚,在地板上聚成一個一個小小的塚。

「那個…不好意思啊,你爸爸過世後沒怎麼跟你聊…」,醫生舉手搔著灰白的髮。
「沒有關係啦…」,我還在思索該怎麼接話。
診間的內線響起,醫生娘的聲音從話筒裡傳出來:「今天不是要談那件事嗎?」
「好好好,馬上就回去了」,尾音未落,電話掛了。醫生給我一個抱歉又尷尬的笑。我知道看診結束了。

回到病房,我躺上床,像一個聽話安靜的病人等待治療。白色的牆高大厚實,彷彿主治醫師般垂眼俯視。我突然明白,我寄住的這些日子裡,醫生很少主動問我過得如何,不是因為不關心,而是他的生活也沒有比我好過。在生活的夾縫中,彼此錯過才是正常的。醫生,也只是肉身。

搬家當天,貨運工人的汗水滴在裝著我簡單家當的幾個紙箱上,一圈圈滲近瓦楞紙板裡頭。醫生手背在身後,以擔心的口氣問我:「確定要搬走嗎?還可以再住,沒關係的」,我笑著點頭揮手。

卡車駛離了診所,又慢慢停了下來。新住處樓下,有一排小葉欖仁展開臂膀。風經過,綠金色的葉片在陽光下隨著氣流漫天飛舞 。

「出院了啊」,我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