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那些魚,煎得黃澄澄的魚皮,沒一丁點的魚肉竄出,魚鰭末端暗藏些褐色的燒焦,讓整隻魚看起來更可口。
「當然漂亮,換新鍋子,還那麼貴的鍋子。」婆婆一開口,讓她原本的驕傲慢慢洩氣,好像煎魚無關技術,全靠鍋子。⊙文/邱靖巧(第37屆散文組評審獎)
她按了幾下洗手乳,在手心手背以及指縫間來回搓揉,直到罪惡感和魚腥味淡化掉。沖完水,她習慣將指甲湊到鼻子前,聞看看殘留下什麼味道,最好是洗手乳的人工香味,否則她又得重新洗手。
說真的,她不排斥炒菜煮飯那些料理工作,但婆婆要她殺魚,而且是在廚房現殺,讓她錯愕不已。早些年,婆婆會自己動手,可是這幾年跟了宗教團體進進出出,這種殺生的事便落在她手上。一開始,她會叫魚販先幫忙處理,回家可以直接下鍋,但婆婆不滿意,理由是這樣的魚不新鮮,最好是買回家進廚房上砧板前都是活跳跳的。
她真的不知道,差那個一兩小時,有什麼關係。偏偏婆婆跟先生都愛吃魚,加上婆婆之前掌廚的習慣,幾乎每餐都要有魚,讓她覺得壓力很大,雖然婆婆交棒時,說不再過問廚房的事,但還是時常抽查,嚴格品管魚的新鮮度。
「也不會換個鍋子,一個鍋子又沒多少錢。」
婆婆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而她正要將魚翻面煎。
糟糕!?她內心暗叫不好,魚皮沾黏著鍋面了。這鍋子雖然名為不沾鍋,還是有使用期限,等那期限一到,那不沾的魔法消退的極快,一隔夜,甚至一眨眼,開始煎蛋沾蛋,煎魚沾魚,讓人漸漸崩潰,接著有換新鍋子的衝動。
果然,魚翻面瞬間,魚皮還緊貼鍋面,用力一剷,魚肉也無法緊連著魚刺。她不敢回頭看婆婆,硬著頭皮繼續煎魚。
整個廚房只剩油跟魚之間的互動,滋滋作響,還有轟隆隆的抽油煙機幫忙掩蓋尷尬,但沒有皮的魚加上少了一半的尾巴,整個形成詭異的微笑,讓她有些難堪。
「我明天早上跟師父出去,中午不吃飯了。」
「哦?喔。」她遲疑了一下,立刻意會過來,沒再多問。
「人要多做善事。」婆婆見她沒反應,拉開餐桌旁椅子,邊坐下邊打開話匣子,「師父要帶我們去放生,只有師父這樣菩薩的慈悲才能帶領我們完成,這是多大的福報呀。」
「嗯。」她用鏟子試圖將魚皮放回魚肉上,但魚皮已經焦掉捲曲,這似乎有點難度。
「上次放生的活動,我沒跟到,聽說放生了五萬多條魚,阿彌陀佛。」婆婆雙手合十,「你知道嗎?那個得癌症的阿雀姨,後來再去醫院檢查,癌症細胞都消失了,真的是福報。」
「嗯。」她突然覺得整條魚都很討厭,以一種讓人無法接受的姿態,嘲笑著這不沾鍋。她決定切些薑蔥蒜,加點糖跟醬油,煮成紅燒魚。
「還有你那個阿好嬸…」
婆婆一直在講,不斷舉例說明,而她專注在搞定那條魚,至少盛盤上桌時,可以好看些,尤其午餐只有她跟婆婆。
她像是餐飲科的學生,將一盤盤作品端上桌,等待嚴格的老師來打分數。兩人份的菜色,真的是一道難題,很容易就會有剩菜剩飯。接著會被念「浪費,煮了幾年還拿捏不好,吃隔餐的飯菜對身體健康不好。」
她想反駁,又沒拿去倒垃圾車的餿水桶,哪裡浪費?去年婆婆多次進出醫院,她才辭退工作,當起全職家庭主婦,前前後後也不到一年。至於隔餐飯菜,她也是擺在自己面前默默吃掉。這些話總是含在嘴邊,不知道哪天會蹦出來。
「所以我說,妳有空也應該跟我去參加那些活動。」婆婆自然地夾起一塊魚肉往嘴裡送。
「啥?」跟她預期要聽到的不一樣,她注意著婆婆什麼時候要對紅燒魚講評。
「師父辦的那些活動,像普渡,放生,多參加幾次,整個人的精神都好起來了。」婆婆將魚肚夾進自己碗裡,利用每口飯菜的間隔,繼續未完的話題。
「喔。」她多夾了一些魚肉,企圖讓它快在餐桌上消失。她吃飯時,對魚的沒什麼要求,可有可無。有時候,在收碗盤時 ,發現自己沒有夾到魚這道菜。
「妳別老是窩在家裡,有空去師父那裡走走,多聽些經文,也多些福報,…」
她沒有回應,窩在家裡!?窩在家裡有很多事要做,那些瑣碎的整理打掃就已經消耗掉她大半天的時間跟體力。更何況這些家事全寫上自己名字,可不會因為休息了一兩天,而被認養走。
「下午我要過去師父那裡,為明天的活動做最後的準備。」
「喔。」她想多講幾句,表現熱絡,看到那盤紅燒魚,又把話吞進肚子,看著婆婆夾起最後一塊魚肉,緊繃的神經有解脫的感覺,賣相雖差,口感應該還不錯。
婆婆吃飽離開餐桌時,又講了一次,「也不會換個鍋子,一個鍋子又沒多少錢。」
她盯著盤中剩下的魚骨頭,現在有沒有魚皮好像也沒那麼重要。
收拾好餐桌跟廚房,她走進兒子的房間。在外地讀書的兒子昨晚來電,說這週末晚上會回來。週末,也就是明天了。她接到電話後,心中便有些期待,拿起牆角邊的除塵紙拖把,將房間地板擦拭一遍。
看著牆上的照片,那個曾經跟前跟後的兒子轉眼已經長大,每天擁有相同的時間,以相同的速度流逝,但累積起來卻是這麼驚人,照片旁的身高表就是最好的證明。每年一劃,從七八十公分,到與她同高,然後要她仰頭墊腳尖。
床頭櫃上擺了幾本生態學和魚類圖鑑,雖然不整齊,也還沒到凌亂的地步。她順手將書排放好。
兒子也喜歡魚,但以不一樣的方式。他認識牠們的學名,熟知牠們棲息地和產季,讀書離不開牠們,做研究也圍繞牠們。婆婆總笑著說,如果會料理牠們更好。這樣的話家常,她聽起來是玩笑話,或許婆婆說的是真心話,不過兒子卻不領情。
還記得兒子念國中時,某天回家,驚訝地問她,魩仔魚是很多種魚的幼苗!?認真想起來,應該不是問她,而是肯定的口氣質詢她知不知道這樣的事。當下,她含糊地說好像有聽過這麼一回事,可能從電視新聞,或者報章雜誌。正巧那天晚上,婆婆煮了一道莧菜魩仔魚,整頓飯吃下來,兒子臉色超難看的,但他不敢問他奶奶知不知道,魩仔魚是很多種魚的幼苗。
隔天,兒子跟她說,他拒吃魩仔魚。
「魩仔魚是兩百多種魚的幼苗,牠們是海洋食物鏈的基礎,我們這樣吃下去,影響很大,沒有小魚長成大魚,原本的大魚也會沒有食物,這樣下去,海洋資源會殆盡,然而這些無法可管,只能靠我們消費者抵制不買不吃,…」
「嗯。」她適時地回應著,兒子彷彿得到獎勵,越說越起勁。
後來,兒子還跟她談生態,說什麼外來種的入侵。她聽得吃力,因為那些東西好像離生活太遙遠了。
「外來種有那麼可怕嗎?」她忍不住皺眉。
「當然。」兒子沒有任何遲疑,「牠會影響到原生生物的環境,牠適應後,沒有天敵,可能大量繁殖,也可能造成其他物種的滅亡。」
「喔。」她盡可能裝成明白,想結束這話題。
「啊!就像變形金剛。」兒子拉高了語調,「要是他們越來越多在地球上定居,我們就越來越危險,他們一打架,連高樓大廈都被破壞坍塌,難道不會有地球人傷亡嗎?」
「原來是這樣。」她想這樣的例子也太另類了吧!可見外來種的確是個問題,但自己好像也使不上力,能做什麼呢?
「上次我跟學長做市調,發現寵物店好多兩生類的外來種,像一些角蛙,這種因為飼養而引進的動物,最怕的就是飼主不養,隨地放生,傷害了我們的生態,…」
兒子看不出她工作後回家的疲態,沒有停止講話的跡象。外來種外來種,哪來那麼多的外來種呀?她保持著該有的禮貌,畢竟處在青少年時期的兒子跟她這麼有話講,應該感到欣慰了。
「媽,菜市場的魚呢?有些也是外來種的喔。」
「啥?」她像是在課堂上分心被老師點到名,差點從座椅上跳起來,「有嗎?」
那天的閒聊結束在加班的先生回來,兒子說他要去洗澡了。看兒子離去,想著兒子剛剛講解生態環境的氣勢,她有點驕傲。
她退出兒子的房間,想著明天的午餐要準備什麼,發現好像只剩她一個人在家,婆婆說要跟師父去做什麼放生法會,兒子要晚上才會回來,先生明天約了客戶見面。既然剩下自己,那也不用多想了。
婆婆出門後,她覺得整個房子好空曠,中午不想進廚房,衣服昨天洗了,客廳地板也不髒。將家事全想過一遍,沒事做的她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鬆了一口氣,告訴自己,終於可以放假。
她踩著許久未穿的那雙高跟鞋進百貨公司,迎面而來的冷氣夾雜著化妝品的香氣。一個櫃臺小姐快步地接近她,要她體驗一下新款化妝水保溼的功效,她委婉的拒絕,櫃臺小姐似乎沒弄懂,牽著她走到專櫃。
「不買不試也沒關係,幫我填一下問卷。」
櫃臺小姐說的容易,卻是另一種拖延戰術。在她填寫問卷時,桌上陸續多出好幾罐小瓶子。
「女人呀!要多愛自己一點。」櫃臺小姐拿起其中一小罐,準備將裡面的液體倒在她的手背上。
她從桌上的小鏡子看到自己眼旁的魚尾紋,奇怪,是這鏡子擦得特別亮,還是百貨公司的燈光強,在家裡照鏡子,魚尾紋也沒這麼深這麼多。
試用後,她忍不住問了最實際的問題,多少錢。
櫃臺小姐的報價讓她不敢領教,直說自己還有事要先離開了。那可是兩三個不沾鍋的價錢,不知怎麼搞的,反射性地將化妝品與鍋子做比較,隨即她責備自己的不應該,化妝品是化妝品,不沾鍋是不沾鍋,化妝品可以貼用在臉上,不沾鍋只能將魚肉蛋貼在上面。
接近中午時,她來到地下二樓的美食街。不用煮飯就可以吃頓飯,是她目前人生最大的享受。看著桌上那碗拉麵,她感到好滿足,再想等下還不用洗碗,簡直是感動極了。
飯後,她在各樓層間閒晃。
「來來來,各位媽媽,這不沾鍋厲害,一點點油,看這魚煎得多漂亮,再翻面給你看看…」
她停下腳步,聽著那個人流利的介紹,再加上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簡直就像購物台的實境秀。但這魚也煎得太漂亮了,整面呈現出金黃色但沒有任何一處的焦黑。
四點半左右,她提著一個全新的不沾鍋回家。一進家門,看見婆婆就坐在客廳沙發,從她的背影看不出昨天準備參加法會的那份喜悅,駝背沒精神,像是受盡委屈的孤單老人。由鞋櫃旁的室內拖做判斷,先生跟兒子應該還沒回來。
「媽…」她正要開口,卻被婆婆先攔截。
「去買鍋子喔。」
「是呀。」
「那個是阿基師的鍋子嗎?買那麼好的,不少錢吧!」婆婆語調越來越高,簡直高了八度音。
她整天的好心情瞬間瓦解,婆婆是怎麼了?昨天才叫她去買一個,現在買了又質疑價錢,這樣買也不是,不買也不是,難道只能去買那種399或699的嗎?那樣價錢的鍋子不怕致癌嗎?吃的安心嗎?她腦袋彈跳出一堆話,嘴上講不出一個字。
她默默地將不沾鍋拿進廚房,是該準備晚餐了,一點都不想要在這時候挑起無謂的戰爭。她明白婆婆此時的壞心情不是因為她,也不是因為這不沾鍋,所以不想在這時引爆那顆炸彈,不想去承受那些負面情緒。她只要做好自己份內的事,煮好一頓晚餐,準時可以開飯。
鑰匙插進門把,旋轉三下,門打開了。她清楚家裡每道門每扇窗那些細微的聲音,放輕切菜的聲音,聽見走進家裡的腳步聲,腳跟有點拖地板,是兒子。她有點納悶,兒子怎麼沒喊聲回來了。
她放下手上的菜刀,想要把滿心的期待表現給兒子知道,歡迎他回家。
「回來了喔。」婆婆冷淡的態度,讓在廚房的她卻步,這平時最疼孫子的奶奶,怎麼用跟媳婦說話的語氣跟孫子說話。
「嗯。」兒子有氣無力地回應著,背包放在沙發旁,還沒坐下,就拿起電視遙控器。
這祖孫倆是演哪齣戲,她繼續手邊的工作,不想理會,讓電視的聲音淹沒這場詭異的寧靜,說不定等等吃頓飯就好了。
「你這孩子是吃飽沒事做嗎?」婆婆沈不住氣,先開口。
「啥?」兒子手上的遙控器正來來回回地選台。
「我跟師父去放生,你們去抗議。」婆婆見沒有任何回應,又開始霹靂啪啦地說,「你以為我們去玩嗎?我們去做善事,這是多大的福報,而你呢?你去抗議?」
「本來就不對的事。」
「什麼不對?讓那些鹹水魚免於被殺害,重新回到海洋,這樣不對?我們可沒把淡水魚放到海裡。」
「不對就是不對,又不是鹽水魚放回海裡就對,這關係到太多層面了。」
「都是你們這些做研究的在找麻煩。」
「事情不是你們以為的那麼簡單,放生就會生嗎?就你們放生的黑鯛,你知道台灣有多少種黑鯛?每種黑鯛有不同的海域,你們放生的地方對嗎?還有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放生這麼多魚,你們有考慮環境的負擔嗎?原本生存在那邊的魚群怎麼辦?再說最簡單的,這麼大熱天,這些魚搬來搬去,下水時也剩半條命了吧!」
「就你懂比較多嗎?我們有海洋局的核可公文。」
「公務人員考就有了,有的還不一定是本科系的,而且現行的法律漏洞太多。」
「你…」
她在廚房,大致上瞭解怎麼一回事了,該過去勸說一下嗎?叫兒子收斂一點嗎?
這時,先生打開門,走進來。
「都回來了。」先生不知道家裡的狀況,臉上堆滿笑容。
婆婆悶不吭聲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兒子拎起背包也回房間去。
「又怎麼了?」先生喃喃說著,便到廚房找她,「這些魚很新鮮,晚上先煮一些來吃吧!」
先生交給她兩大袋的魚,臉上的笑容並沒因為婆婆和兒子而垮掉。
晚餐時,婆婆板著臉,兒子像是客人一樣,只夾面前最接近的那盤菜。
「媽,您嚐嚐這魚,很新鮮。」先生夾了一大塊魚肉到婆婆的飯碗裡,「而且阿霞煎得真漂亮。」
她看著那些魚,煎得黃澄澄的魚皮,沒一丁點的魚肉竄出,魚鰭末端暗藏些褐色的燒焦,讓整隻魚看起來更可口。
「當然漂亮,換新鍋子,還那麼貴的鍋子。」婆婆一開口,讓她原本的驕傲慢慢洩氣,好像煎魚無關技術,全靠鍋子。
「好吃嗎?」
「肉很甜,這魚很新鮮喔。」婆婆嘴角有點上揚,感覺心情好多了,「去哪買的?前鎮魚港嗎?」
「是客戶帶我去釣魚。」
「釣魚!?」
「對呀,去旗津釣魚,聽說早上有團體剛去放生。」
她看著先生,那神情好像小時候考一百分,期待回家有小獎勵。
她再看看婆婆,夾著魚肉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似乎無法決定該說什麼,或者下一步該做什麼。
她瞄到兒子,多扒了幾口飯,試圖吞掉笑容,嘴巴塞滿飯要笑不笑的,眼睛卻笑得流下眼淚。
她不忍心再多看魚一眼,剛剛在不沾鍋上已經盯著牠好幾分鐘了,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熟。可憐的魚,被抓被放,又被抓,繞了一大圈,還是逃不過一劫,回到餐盤上。
她輕輕地在心裡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