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溪記

  你帶著個空的鳳梨罐,沿溪尋找蝌蚪,整捧整捧裝進罐子,準備當作雞鴨的飼料。蝌蚪互相簇擁擠壓,被斬斷的未來哪!你的影子電光石火地朝下俯望牠們,也許牠們也正用另一種仰角看著你,作另一種憐憫或驚歎,只是你們並不知情,你們彼此超越了個人悲喜的自然。

⊙文/黃克全(第36屆散文組評審獎)

 

時間是沖激我順流而下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波赫士的話語金龜子般的嗡嗡聲從自己背脊升起時,記憶的時空中,另一個北支流從美人山西側驀地趕來──那保留在一個少年想像不及、既荒緲又豐饒的絕地──和南支流在陽翟村外碰面,沿后水頭村後田壟間流去。自此,一疋疋牽扯到你的時空布練展開,裹住全身;水花激盪處,一支支時光之矢也隨即往前射出,貫穿肉體。而在某一個射穿處,盛夏的季節抛顯,滿山遍野是俗稱「圃丟仔」的雲雀啁啾的影子,那鳴囀聲猶來自宗教,乍悲還喜,你每每不由自主被釘住腳步,失神聆聽。這裏是天堂哪,無所有,又是一切的天堂,藉由雲雀的聲音來宣喻,也憑依你失去心中雜慮的虔敬來對應。你每走一步就是一個洗滌更新。岸邊灣流處,溪底水躉軀體隨田野間農夫耕種的吆喝交談聲抖動,牠在獵食。看似柔弱無依的牠,以及不久搖身一變,化作蜻蜓的,其實都是凌弱欺小的肉食主義者,但大自然自有另一套更高更大的圓滿,人世的道德律在這裏無所著依,大自然連你目睹這一幕的驚悸及懷疑都給包容了。

晌午,溪面赤艷艷的,只睃一眼,千萬隻金箭「咻」地一聲射來,不看,它便空寂無境,溪,也是唯識的哪!后水頭村子裏喪夫的秀蕊來到溪邊洗衣。她邊洗邊哭,哭老天爺有眼無珠,待人不公,哭自己命運如此乖舛,哭調淒婉,但充滿節奏,以表明自己不再他嫁、將專心矢志把孩子養大作總結。秀蕊哭夫時,一群村童在稍遠處溪床游泳戲水,其中一個是你。你們時或停下動作,把身子浸泡在水底,只露出半個頭來,靜靜諦聽。突然年紀較大的誰針對眼前的哭,說了句半揶揄的甚麼,一夥人都笑開了。

哎!青春的特徵:殘酷與無知。

你帶著個空的鳳梨罐,沿溪尋找蝌蚪,整捧整捧裝進罐子,準備當作雞鴨的飼料。蝌蚪互相簇擁擠壓,被斬斷的未來哪!你的影子電光石火地朝下俯望牠們,也許牠們也正用另一種仰角看著你,作另一種憐憫或驚歎,只是你們並不知情,你們彼此超越了個人悲喜的自然。

溪流中游橫亙在后水頭村子和太武山之間,那是條奇異的界線,每逢你肩扛鋤鈀等農具,跟在父親身後,溪床的形貌光影,先於你的視覺,在你眼前搖盪著,接著你的腳踝真正涉入溪水,每一次涉入都是唯一的一次。再也沒有下次了,這一去不返的獨特性,總叫你感到無限珍奇。你儘量裝作若無其事,偷偷喝斥自己差點熱淚盈眶的失態。過了這條溪後,我就死去了,過了這條溪後,我就重生了。某個非想之想的念頭這樣抓住你。

從山上作穡回途,又經過這條界線,你彎腰俯身清洗沾了泥塵的手腳,有時候父親允許你跳進較深的溪灣。彷彿水的溫柔化解他平日的嚴厲,他慈祥望著你,或者他丟下一句:「不要洗太久哦。」便逕自回家去了。你單獨留在雨後溪水暴漲三天、但現在水勢已平緩許多的溪中。許多草莖從上游沖下,岸渚有隻斑翡翠在陽光下,像是塊寶石。擬漆姑草由近而遠,慢慢消失那肉質、尖錐般的形影。在台灣,花夜裏開放、天亮凋謝的待宵花,在金門卻泯失了日夜,開了便不閉合。你眼睛貼近水面,逆光,每一朵花瓣都像雙手掌,捧接天上的雲。一隻紅星斑蛺蝶飛過來汲水,或飛或停都岑寂無聲,那無聲是個端倪,從那刻起,周遭漸漸陷入被抽離了般的闇默,鳥叫,軍營的引擎發動,風嘶,最後消失的是繞過耳畔的溪水聲,水流聲在消失前驀地狂吼起來,接著像抛物線般跌入不可測的深淵。這是條魔魅的溪呀,視時間於無物,不,能夠驅使時間──在這一刻,你的瞳目貼近水面,想是溪水那至善至美的波紋催喚了神秘的甚麼,活生生的在眼前,但像是甚麼也沒有,連你也如透明的一道柔性的牆,可以穿透的牆。你寒意陡生,趕緊起身離開。

冬季降臨,溪岸的黃梔子沉默不語,夢冬鳥築巢在更隱蔽深靜的芒草叢。溪水只剩一縷凍玉般的細絹布,緩緩踱步的絹布,突然急急趕路的絹布,若有所思的絹布。但你的腦海大部分光影還停留在盛夏,在春雨過後許久的季節,那使這條溪充滿了生,也充滿了死的影子。無論對黃斑蝶、水躉、蝌蚪、青蛙、水蛇,生死之鍊歡快而殘酷地加速,不避諱地坦露在許多眼睛之前。有一年漲了大水,年輕力壯的某某從沙美街上回程,渡過溪床時身陷浮沙動彈不得,隔天水消退,他給發現直挺挺插在溪床,成了座天然現成的塑像。事隔多年,村人提起,都不敢置信柔緩寧靜的沙子竟然是殺人兇手。一年年的不信,終於終絕了這個不幸。事件真相逐漸轉變成,某某一腳踩進水和沙的漩渦,再難拔起,他在溪裏演練一段熱烈而繁複的舞蹈,直到下一個渡溪的誰經過,才停止這個看似荒誕的喜劇,精彩的溪中生死辯證之舞。

真相有無數個,這點奇異的邏輯使人噤口,不只一次,你來到溪邊淘水洗手腳,還沒直起身子,那重要的時刻掩近:生的歡樂與痛苦還沒來,死所專屬的那一份也還沒到。夾在兩方中間的現在看似貧瘠,或許可是你的千金不換時刻哪!

在這黃金時刻,還有幾件事以濃烈的潑墨畫一路潑灑下來,村子裏早年落番去了南洋,返鄉後逐漸發瘋的「黑賊」,力大無窮的他平日安靜斯文,一發作便沿溪追逐落單婦女,「他遭人下蠱」,蜚短流長的傳言是這樣子說的,「想是辜負了誰,把人家抛棄了」。答案給鎖在從不開口、猶如啞巴的喉嚨下。精神舒緩如常的時候,他常沿溪巡行,面目黧黑的他如一尊失去內外在表情的神像。因此少了莊嚴,只剩下些許莊嚴的餘瀝,叫人喝了只覺得酸苦參半。被定了罪,早已判刑而遭處決,他的身心俱死,只是軀殼還未銷盡,或許骨骼間還殘留著些許悔恨。或許他把這份追悔也過繼給你,使你有了少年不該有的落落寡合。

溪的上中游大部分流域落在后水頭村畔田野,下游匯合斗門溪、金沙溪,從金沙港出海。約莫成太極陰陽的互旋形。十來歲那年,你以為自己已長大,足以成熟到去作一趟冒險,決定先溯溪上游,勘察那使你的想像力已瀕臨爆炸界線的溪流源頭。從高陽公路旁下水,當天水勢平緩,戴勝鳥啼喚聲遙遠,許多幾乎不憑眼睛、卻是從其他甚麼感官察覺到的蝶蛾、金龜子之類的肢影,密密穿梭在兩側蘆笛、菅芒間,溪水只淹及膝蓋,越往上走,水位應該越低吧?但你走了一兩百公尺,忽然心生一股莫名寒意,腳先催促你放棄,你聽了勸,匆匆帶著自己僵冷的額臉和雙手返身上岸。

這樣把溪的源頭保留成永不抵達的桃花源──那隱藏在不住後退的謎,搖曳著芒草、斑鳩聲影的謎。

築起攔水壩彷彿一夜間,不久你陸陸續續看見短短四公里的溪流有了四座,壩頂成了條渡溪便捷的小泥橋,壩裏成了口深水池塘,游泳、挑水澆菜,都多了個去處。起先村人都歌頌、慶幸公家單位的德政(你們甚至不知道是哪個政府部門來蓋攔水壩的)一羣童伴浸泡在壩池裏樂不思蜀,堅信這條溪水將地久天長,成為你們專屬的伊甸園,完全沒料到原來豐盈的溪水,來春起就逐年遞減,漫長的十幾年竟只一瞬,等你還沒來得及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溪床已經遍長了野草。溪水到哪裏去了?文明和自然的對決到底誰輸誰贏了?這同樣落入了謎。

你最後一次來,在去年清明,有三人與你同行,少年溯溪的你,三十五歲、目睹一隻琉璃蛺蝶撲向太武山的你,還有鬢角染了星霜的你。

「那條溪去哪裏了?」

「它永遠在這裡呢!」開口的居然是少年的你,他又加句:「只要你喊它一聲,它就回來了。」

你站在一株星毛鴨腳木旁,指尖輕碰橢圓狀披針形葉脈。碰第十七下的時候,驀地漫天響起雲雀的啁啾,第二十八下,青蛾獵蟬從太武山山影現身,第五十三下,溪水從龍陵湖源頭方向滾滾而下。彩虹哪,蒼鷺哪,受欺辱的靈魂,矇騙的眼睛,不死的肉體。你邊賭住張得大大的嘴巴,邊招呼身旁幾個你,在溪岸排成一列,免得那從時光背面召喚回來的溪河把你們不分老少一個個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