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浩偉--沒有疼痛

虎牙右側的那顆側門牙,還有虎牙左側的那顆小臼齒,早就因為蛀牙嚴重而根管治療。之後我的虎牙便孤伶伶地,被左右兩顆虛有其表的空牙包夾好長一段時間,顯得無助。

⊙文/盛浩偉(第35屆散文組首獎)

 

 

左上的那顆虎牙終於也抽去神經了。

虎牙右側的那顆側門牙,還有虎牙左側的那顆小臼齒,早就因為蛀牙嚴重而根管治療。之後我的虎牙便孤伶伶地,被左右兩顆虛有其表的空牙包夾好長一段時間,顯得無助。

我並非不注重口腔衛生,可是即便早中晚飯後皆刷牙,還不忘加上牙線漱口水,卻怎麼也無法阻止蛀牙。我曾問醫生,是不是那些辛苦清潔的努力都是徒勞?醫生告訴我別灰心要持之以恆,現在這些蛀牙過去都曾經治療過,只是殘存的細菌躲在補牙材料底下繼續深掘,抵達神經。

這實在好令人沮喪,彷彿什麼都已經注定了:我僅有一次機會,而事情一旦發生,便再也無法彌補。某段時間,我曾經很努力回想事情的原點,彷彿找到了原點就能夠改變或挽回些什麼。直到幾年前為了搬家,整理抽屜,才無意間翻出了一張攝於美國,以大峽谷為背景的相片。前景是父親和媽媽,他們擁著我對我笑,而我也對著鏡頭露出那一口乳牙,開心地看著前方笑。

那是我三四歲的時候,父親為了攻讀學位負笈美國。一年後,媽媽才帶著我前往。彼時尚不懂陌生和鄉愁的意義,甚至沒有意識到語言的差異,自然而然便融入當地的幼稚園和那裡的環境,和附近的孩子開心相處,毫無隔閡。偶爾父親開車載我們到各處遊玩,沿途歡笑,沐浴異國的陽光,天際線總是那樣遼闊明朗。這張相片便是那段時間裡照的。

記得萬聖節前夕,我不斷要求媽媽替我買電視廣告上的新玩具,好讓我在隔天社區聚會上能向其他小孩炫耀。但因為吵鬧,惹惱當時正為論文煩躁的父親,被他拳打腳踢加上皮帶毒打了一頓。後來我才知道,在美國,父母打兒女很容易惹麻煩上身。只記得那晚睡前,冷靜下來的父親和媽媽走到床邊,他對滿身瘀青的我說,明天聚會若有人問起身上傷痕,要說那是不小心從樓梯跌下來造成的。一旁媽媽的表情尷尬而複雜,我還未能理解,只好乖乖點頭,以免又遭毒打。然而隔天,那些長輩聽了我摔下樓梯的不幸故事,反倒給了更多糖果,比其他小孩得到的還多。手上的南瓜桶裝得滿滿的,像我那飽漲的虛榮心,更掩蓋了說謊帶來的小小罪惡感。

我毫無節制地迅速掃光所有糖果,但幾天後的深夜,嘴裡的牙便紛紛使我記起挨打的痛楚,那些未消的瘀青也開始發熱腫脹。媽媽打了好多通電話,又深夜開車跑了三四家急診,才找到設有牙科的醫院。

這便是初次蛀牙,也是初次看牙的記憶了。

 

我在美國只待了一年多。父親攻讀學位失敗後我們便返回台灣,但從此,我彷彿注定與蛀牙脫離不了關係,即便那時只是乳牙,幾年後就開始漸次掉落,但在換牙的時間差裡,嘴裡充滿一些快要掉的舊牙,一些蛀得更深的牙,一些才剛冒出頭的新牙,青黃不接,慘痛頻仍。看牙的記憶攪和如紊亂的毛絮,分不清前後,只記得一再躺上那冷冰冰的座椅,看眼前那團炫目的光,聽耳邊那刺耳的聲響,重複張口,漱口,張口,閉口,如此,疼痛才暫時縮回它強勁的觸手。

令我感到訝異不解的是,我的乳牙和恆牙竟宛若親子,也會遺傳基因,在美國時蛀的那幾顆牙,即使換成了恆牙,依舊在不久後開始敏感,發疼,齒齲。彷彿那堅硬琺瑯底下的柔軟神經也有記憶,會一再地憶起美國那晚的疼痛,然後一再地將之重演。

總是在夜晚,總是一樣痛得令人想流淚。

回台灣沒多久,夜夜我總在半夢半醒間聽見隔壁房間的聲音,男人的叫罵,一些撞擊,一些泣咽。我閉上雙眼,美國的那段記憶又重新浮現,沒有畫面,只有痛覺。我甚至曾經懷疑那不過是幻聽是惡夢,只要醒來世界就又會回歸正常。

一夜,那些聲音再次響起,比以往更激動,更暴烈。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跳下床,小心翼翼開了隔壁房間的門。

橙黃的燈光下,媽媽癱軟在床上,手臂滿是瘀傷,流著鼻血。

我衝上前,大聲喊叫,阻止父親高高舉起的手。

父親回過神,發現自己在瘋狂中做的事情,瞬間恍然大悟。

下一刻,他衝了出家門,留下我,和媽媽。

這麼多年的看牙經驗讓我明白,蛀牙是只能治療,不能痊癒的病。牙醫能做的,只有用鑽子鑽開堅硬的琺瑯,把蝕壞的部分除去,再用別的東西弭蓋,可是那鑿開的洞,是永遠在那裡了。蛀牙的當下,就預告了這顆牙的未來不會更好,只會更糟,就像某些事情一旦發生,便再也無法彌補。

我常思忖,那一切真正的始點,是我莫名鼓起勇氣開門揭露真相的當下?或是我喊出了那不可挽回的「不要再打了」?只是不管答案為何,從父親衝出門的那刻起,就注定了他未來再也無法踏入我和媽媽之間。

事件後,父親不願簽下離婚協議書,百般解說是為了我成長健全著想,卻同意和媽媽維持分居。他仍會不時打電話或試圖用其他方式再闖入我和媽媽的生活,然後無端發怒;我們則總是沉默以對,靜靜承受所有兇惡不堪的話語。

每次發怒到最後,他會一再責備我們離他而去,而這才又喚起我記憶裡,他那奪門而出的恍惚身影。

他以為努力便能挽回什麼,但世上大概總有些事並非多給一些糖果就能文飾的。我們不是不想與他親密,是不能。

永遠不可能了。

而在那段蛀牙接連不斷,加上換牙時差的混亂時光裡,我的診療椅旁永遠是媽媽看著我,一如在美國那個深夜裡她開著車四處尋找診所的神情,緊張,而鎮定。麻醉針是牙醫所有器具裡最巨大嚇人的東西,每次打麻醉時,我總是害怕得閉上眼。這時媽媽會牽起我的手,不說什麼。黑暗裡,牙齦只感到一絲疼痛,然後是腫脹,然後便失去痛覺。

我捏著媽媽的手,不禁懷疑,暫時解除痛覺的,究竟是麻藥,還是媽媽那拼了命的神情換來的。

約莫是升上國中後,過去那些蛀牙、換牙的動亂平息了下來,不再此起彼落打擾我。也大概是那個時候起,父親穩定下來,與我們確立了較為規律的相處模式:每年一次,除夕過年會和他回奶奶家,與親戚相處客套寒暄,但氣氛和笑容同等僵硬,比陌生人面對面用餐還要尷尬。

就那一晚,除此之外,我們年內便不太會再相見。像是蛀牙,只要深入神經毫釐,便發疼;而這一年一次的相處頻度便是我與媽媽所能承受的,痛楚的極限。

幾年前搬家我翻出的那張相片,是最後一次我們三人的旅行。背景裡那道峽谷橫溝,幽影叢聚,深不可測,彷彿是我,媽媽,和父親的寫照。

那也是至今我所能找到,唯一僅存的三人合影。

 

但我終究會習慣,終究得要習慣。習慣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事情像是沒發生過,也很有可能我們都假裝那不曾發生。而時間像結了冰的湖,我總以為可以安全度過湖面,就這樣向前走著,走著,沒想到某處會有薄冰,讓人再次陷落。

不久前,智齒萌發,齲齒四起,難受得不可思議,更不巧的是在周日發作,求助無門,只好先到藥房買了止痛藥,隔日立即預約宿舍附近的牙醫。

陌生的診所,冷冽的陳設。填完病歷表上的資料,護士先替我照了整個口腔的X光。醫生看著那X光片,驚呼怎麼補的牙齒那麼多,我仔細一瞧,片子上齒列間摻雜著一粒粒不規則的白色團塊,彷彿戰場被轟炸得坑坑洞洞,慘不忍睹。

被醫生指責的第一時間裡我不是感到羞恥,而是深深地疑惑,疑惑過去自己是如何能靠著「習慣」度過那樣的時光。被淡忘的過往緩緩甦醒,影像在眼底清晰,聲響在耳邊響起,我又隱約感到痛楚。痛楚。牙的,肉體的,神經的,心的……

原來,所有痛楚都是一樣的。

醫生說以前補過的那顆虎牙,補材底下又持續被蛀蝕,神經發炎,務須抽除。我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抽去虎牙神經是我看牙經驗裡最煎熬的一次。這次我獨自躺上診療椅,牙齦、內顎各挨了麻醉針,嘴唇和齦顎都發腫癱軟,掛在臉上毫無力氣。但神經發炎得兇,麻醉仍無法抑止痛楚。最終醫生無奈,只好先鑽掘過去的補材,露出神經。我拿起一旁檯子上的鏡子,透過醫生的口照鏡,雙重反射,看見鏡子上虎牙裡側冒出一顆紅點。牙內神經的真面目,所有痛楚的根源。

醫生拿起麻醉,針頭對準紅點,小聲叫我深呼吸,做好心理準備,便毫不遲疑地刺了下去。霎時我疼痛得無法形容,只緊抓診療椅旁的扶手,忍住了喉頭吶喊卻忍不住全身強烈顫抖,面前那盞燈隨之搖晃擺動,在安靜的診間裡嘎嘎作響。

那一刻,我突然莫名想起升大學前暑假的某個早晨和父親的爭吵。

雖然實際上是他根本忘記我是何時畢業、何時考試,但仍舊因為大學選系沒和他討論,而在放榜隔天的清晨五點左右打電話來「教訓」我和媽媽。躺在床上滿是睡意,有些昏沉與迷茫,我聽著話筒那端聲音裡的不悅與輕鄙越來越高漲,竟一反常態地被激怒了──這麼多年來全無一句道歉或分毫資助,只留下一份針氈般的回憶不斷不斷刺痛著,這個人,又到底憑什麼干預我的未來?

我於是衝動回擊了。

回擊,撕去了這麼多年來表面的和平,如同我初次出聲阻止他的那個當下,一說出口,就無法回頭;一旦發生,便再也無法彌補。父親提高音量,我便用更高的音量。他質問我怎麼不和他一樣讀理工,做些「更有出息的事」?我說,你要我學你,然後和你過一樣的人生?

要我,和你,過一樣的人生嗎?

父親結巴。然後哽咽,彷彿哭了。

他居然哭了。

對話慌亂地結束。

我止不住眼淚。

媽媽也靠著我房間的門,我們三人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哭。

茫然的早晨,微涼的風,痛楚靜止,時光凝結。

轉眼,大學都要畢業,我不再如與他爭吵的彼時那般果決,堅定,相信自己。我更加體會到世界的複雜,體會到有很多事不能用三言兩語說盡,體會到有一些事比疼痛還要令人難受,也體會到無法光用糖果搪塞的事情,比我想像的多許多。

但那已是我至今最後一次和父親說話了。

麻藥開始作用,醫生熟練地拿起器具,螺旋的針尖伸入虎牙上的紅點,左右上下刮除神經。經歷方才那番劇烈的抽痛,我竟感到疲憊,卻也莫名安心,遂緩緩潛入夢鄉,任憑醫生施行治療。

之後的幾周,醫生重複清理那顆牙的腔室,確認裡頭潔淨無菌,沒有殘留渣滓,才安心填上補牙的樹脂。又照了X光片,診斷其他牙齒尚能維持安穩,蛀牙彷彿也於此告一段落。之後也只能持續清潔口腔,持續抵抗。

而我不知該喜該悲,不知該放心還是該感嘆,因為那虎牙再也,再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卻也只能這樣。

 

現在,這顆抽去神經的虎牙,夾在左右兩顆同樣的空牙的中間,三顆牙靜靜地附在我的上顎,不再哭鬧或惹事,不再無助。

彷彿無意間找出的那張相片,前景是父親,我,和媽媽,三人和平並列。年幼的我站在中間,瞇著眼凝視好幾年後的自己,露出那一口完好乳牙,開心笑著。

沒有疼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