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朦朧,「該是早上了吧。」老人想著,不太肯定,轉動僵僵的 身子,忽左忽右,尚未完全清醒。細聽,慢吞吞的拖鞋聲、隔壁房間 低沈的交談聲、金屬碗盤碰撞聲,有時從交誼廳爆出幾聲笑(也許是 )。匯入他耳裡的聲響,與夢境沾沾黏黏,他還在凝視夢中年輕的臉 龐呢,想看得更清晰,卻徒勞。
夢境淡去,現實如潮湧上岸。現在老人聽清這些聲音了。「吃晚飯 了。」他沒有高興,少鹽少油少糖的食物使人生更不幸,但他不多想 ,只專注著遺憾看不清夢中的年輕人。對於現實,他不敢多想,也不 敢多看。大半時間,他度得模糊。
老人清醒了,還躺著,已睡過午覺,但洗完澡又回來躺著,其實一 整天他幾乎黏在床上。近中午,清潔婦曾勸他起來走走,他只是哼哼 。他提不起勁,走出房間,外頭都是生人,不知道該聊什麼,從什麼 地方聊起。他初來時準備好為何進安養院的說詞,等著別人問他,說 法隨著心情改變過幾次,但從沒有人問起他。久了,那說詞自然地支 離破碎了。
剛剛他夢見年輕的自己(是哦,那是自己嘛)搭著客運要去市區警 局,每個警員都要去局長面前背蔣公遺囑的。他在車上反覆背誦,總 無法全盤記住。「自余束髮以來,即追隨總理革命,無時不以耶穌基 督與總理信徒自居……自居,接下來呢?」夢裡他怎樣也記不起,驚 得醒來。他突然張大眼睛凝望著,乾瘦的四肢被虛空沈沈地壓著,四 十年前的驚悸重現,他怎樣也背不來。
這麼久以前的事了,毫無預警地鑽出來。他玩味那個夢,努力想著 蔣公遺囑,斷斷續續飄進腦中,「而中正之精神自必與我同志同胞長 相左右……唉,待會兒找個外省的問問,不過要等吃完飯,」他想著 ,「院裡還有幾個能動的。」
菲律賓女人將晚餐端到他床旁的小桌上。「吃飯。」生硬的中文, 再加上要他吃飯的手勢,女人笑笑。他見她,腦子裡撞著什麼,但想 不起來。女人放下餐盤,走了。
老人看著菲律賓女人消失的門口,還在恍忽著,一個年輕人從那個 門進來。
「阿公,還在睡?該吃飯了。」回過神,是孫子看老人來了。
這孫子小時候活潑潑的,而現在像有許多憂愁,老皺著一雙濃眉。 老人很喜歡這個孫子,想起他時總浮現小時候的淘氣樣,所以看到現 實中的他,不免失望。
「起來吃飯,還是先走走再吃?」孫子建議著,把棉被翻開,輕托 著老人的手臂。
「好,好,走一走也好。」老人順服。極其艱難地坐起身,在床緣 歇息一會,緩緩他昏昏的頭腦,雙腳在地上亂撈,想碰運氣套進拖鞋 裡。
孫子只是攙著他,看著老人盲目的雙腳終於鑽進拖鞋裡。
客廳裡有五六個老人,三人坐在輪椅上,有的緩緩移動著,看不出 目的地,只是動著。白色雙管日光燈照著白色微髒的牆,也照著大家 的臉。有個老人老盯著地上幾隻蒼蠅看著,這些蒼蠅像負著透明的重 擔,飛也飛不起來。客廳沒開空調,窗戶敞開,外頭沈滯的氣壓滑了 進來。天空灰灰濛濛的。
孫子讓老人自己走,他跟在旁邊陪。老人幾乎要踩到飛不起來的蒼 蠅,而蒼蠅在關頭上還是擔著透明的負擔又跳又飛地彈開。看蒼蠅的 老人似乎被打擾,不再看蒼蠅,慢騰騰走去餐廳。
「要下雨了。」稍稍興奮的語氣。老人應該看不見蒼蠅,但他鼻孔 吸著,皮膚感覺著,對覺知下雨感到高興。
孫子沒體察到,一味沈在另一個情境裡。幾天前女朋友跟他說的事 情,他持續煩惱著。
「要下雨了,這雨會下很大。」老人邊說邊點頭,邊走邊看著孫子 ,他看不出孫子有別樣情緒,只當他和平時一個樣地深鎖眉頭。
老人在客廳走了兩圈。餐廳傳出鋼筷在餐盤撥飯夾菜聲,這些小聲 音老人聽不清的。第三圈時,老人走到窗台,他眨巴著流眼油的眼睛 察看天空,其實遠方的天空正滾著隆隆的悶雷,但位於三樓的安養院 被繁忙的交通包裹,老人根本無法分辨雷聲。
窗台上有幾個盆栽,像是被人丟棄了,不思經營,盆栽只剩瘦巴巴 的茉莉和完全枯掉的九重葛。該是開花時,茉莉勉強結出兩三個花苞 。孫子跟在老人身後,不管老人跟他說什麼,他只嚴肅地點頭。
「茉莉花有什麼用,種蕃茄還可以吃,小辣椒也行。」老人算是自 言自語。他想起老家的四合院裡曾種過幾株玫瑰,開起花來如碗公般 大,他的女人雖不解風情,但是愛這玫瑰花。他忽然想起死去幾年的 老妻,被騙走了兩人賴以維生的退休金,她不敢說,但為了生計,頂 著大太陽去採蕃茄,每天領可果美公司的三百元。這些他都知道,只 是不想戳破,她愛面子,就讓她這樣吧。
提到蕃茄,孫子理當想到阿媽的,孫子曾跟著阿媽摘過蕃茄,那工 作不適合老人家,孫子強烈阻止,但阿媽直說自己閒著發慌,非得跟 著左鄰右舍一起去工作不可。誰都不知道失去養老金的事。但孫子此 時並沒有真的聽進阿公說的話,他被煩惱揪著。
「要澆水的,每天早晚要澆兩次。」老人說,摸摸乾巴巴的泥土, 整盆土硬梆梆的,「茉莉花沒用,沒人要澆水。」
菲律賓女人走過來說:「吃飯。」老人看見她來,連說:「好,好 。」
孫子回過神,說:「走這樣差不多了,去吃飯。」
孫子讓老人自己走著,不攙他,但是注意不讓他跌跤。
老人因為肺結核,不和大家一起用餐的。他緩緩吃著,孫子在他旁 邊削著帶來的蘋果。老人雖想著最好不要抱怨任何事,好好配合著住 在這裡,但是眼前這道魚排根本沒滋沒味,他有點上火了。也或許今 天氣壓太低的關係,透明的大氣壓住了他。
「煮這什麼菜?沒鹹沒甜,不吃了。」老人說,把筷子重重擱在小 桌上。
孫子已切好蘋果,他檢視餐盤裡的菜,看看四樣菜裡三樣吃得差不 多了,魚排被擱下。他看魚排的顏色金黃黃的,想是阿公又鬧彆扭了 。他心緒更不好,所有的事情都跟他作對。他本想若阿公早點吃飽, 就可以早點回去休息的,看來阿公又要鬧起來了。
「不想吃就別吃了。吃蘋果吧。」孫子板著臉說,將蘋果推向前。
老人懊悔了,他看著魚排,他是喜歡吃魚的,也很想吃,有醬油讓 他沾著,他會吃下去的。老人嘴巴開開闔闔,眨巴著眼,流出一點眼 油,他拿手臂擦拭,像在哭。
孫子勉力使自己振作起來,想了解問題出在哪裡,於是拿水果刀切 一小塊魚排嚐嚐,味道是很淡,他知道阿公口味重。老人看出事情有 轉圜,想著下次自己千萬別搗亂。
「要不要沾點醬油?還是蕃茄醬?」孫子端起盤子問。
「都好,都好。」老人趕緊說。
孫子去要了罐蕃茄醬,幫老人淋了些。
「再多一點。」老人說。
「好了,不要加太多,太鹹了。」孫子說。
老人滿足地吃著。孫子看著蕃茄醬瓶子,憂鬱的心底又塗敷上一層 愁緒。他想跟老人說他可能會結婚的事,又說不出口,他不是真想結 婚的,只是……唉,只是……
安養院的院長來把孫子找去,說要跟他談談。老人吃著魚排,警覺 起來。他們談了一會兒,老人吃完魚排繼續吃著蘋果。
老人都吃完了。孫子回來,將餐盤端去還,又進來,坐著。他更深 皺著眉。
他們一起坐著,沒說話。老人想,一定是為那事,他說:「你去幫 我問問那個女的,要不要和我一起過。」
「你自己問吧。」孫子說,「她會肯嗎?要住哪裡?你們語言不通 呀。」
老人想著應該已是荒煙蔓草的老家,說不出口。他並不是想和那個 菲律賓女人在一起,但是下午女人幫他洗澡時,他做了那事,總要給 個說法。
「你幫我問看看,她願意的話,大家再來參詳。」老人說著。
孫子不會去問的,老人知道,他怕自己不守規矩女兒早晚會知道, 而且會被女兒小題大作永遠不讓他回家,乾脆自己提再婚這事把女兒 搞亂。而他下午真的只是摸摸女人的奶子,不想別的。
「你以後別這樣,這樣很難看。」孫子煩惱著說,他跳過阿公要再 婚的複雜問題。
「不會了,」老人說,「你不要跟你媽媽講。」
「你下次再這樣,我就會說。」孫子說著,老人稍稍放心。
孫子只是對答,他的心並不真的體察老人的煩憂。他想著他的女朋 友,他非要做決定不可,但想到未來,才發覺他對她的感情真的很薄 。他實在鼓不起勇氣結婚。他看著眼前的老人,就是不幸的例子,腦 子浮現阿媽佝僂著採蕃茄的模樣。阿媽突然中風死後,家人才發現兩 老艱難的處境。他在阿媽睡的木頭床上取下那截斷木,下面是阿媽藏 金的地方,她曾帶他看過裡頭的金飾,那是預備給他未來娶親的首飾 。阿媽死時已空空如也,想來早變賣光了。而阿公每天看報納涼,一 如以往。阿媽將他緊緊瞞在鼓裡。
老人看著孫子,本來想忍著不說的,終究管不住自己,說:「醫生 說我病好得差不多,不會傳染了,」他眨巴著眼,「我可以回去過年 嗎?」
孫子的心底搖撼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
「你問問看你媽媽好嗎?」老人可憐巴巴地說著。
「好,好,你放心,一定會讓你回去的。」孫子望著老人眨巴的眼 似乎流出的是眼淚,他覺得那眼淚沖刷他的心,他真正意識到當下他 處在安養院裡。
但老人並不放心,他問了,又後悔,想起要在安養院度年節不禁哆 嗦了一下,他又不想去想這事了。
「你回去休息吧。」老人趕緊讓孫子走,他又想躺下來睡了。
孫子走了,老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想趕緊睡著再作個夢,但又 睡不著。他回味著那兩粒木瓜般的奶子,女人推開他的手,並不用力 ,神色也不驚惶,想是常遇到這類事,於是他更無忌憚了。他想著死 去的老妻,想不起她的身體應是怎樣的,他們尚未老去便分房而睡。
老人在床上翻轉,想想這想想那,總覺得有要緊事要想,又想不起 來。
孫子走到安養院樓下的騎樓,滂沱大雨便下了。他沒帶傘,無法過 十字路口,他掏出手機,打開又關上,無意識地做了幾次。阿公紅紅 的且淚汪汪的眼睛緊貼著他的腦子。
他撥女朋友的號碼,沒多久便接通了,他對她說:「別拿掉孩子… …」
「什麼?好吵,雨下好大,我聽不見。」女的說。
「我說,我們結婚吧。」他用手摀著嘴與手機,隔絕雨聲與汽車聲 。
女人在另一頭流下眼淚。
老人起身到客廳去,因為他感覺下大雨了,想要印證。只剩傍晚看 蒼蠅的老人坐在客廳。他望著窗外,雨聲滂沱,他聽得清清楚楚。他 發現雨下得偌大,也無法分一些給眼前乾涸的盆栽,茉莉花苞欲開而 未開,「給一點水也許就開了。」他想著,便以漱口杯裝水來澆灌。
水緩緩滲進硬梆梆的土裡,老人湊過鼻子想聞聞花香,但太遠聞不 到,他用手扶著最近的枝子,一個不小心,枝子斷了。他懊惱著,看 著枝子上連著的花苞,只好放在漱口杯裡養著。
看蒼蠅的老人瞧著他的舉動,說:「摘花兒呀。」泛出濃濃的外省 腔調。他,感覺好似有甚麼要跟那老人說,又想不起來,只好向他展 示手中的茉莉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