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刑警老徐穿著他的灰色長風衣,卡其褲,一雙佈滿刮痕的黑色舊皮鞋,戴上那副陪伴他三十幾年的雷朋墨鏡,打開紅漆斑駁的鐵門,出去了。
外面沒有下雨,但一坨坨橢圓形的灰雲佈滿天空,像一艘艘怪異的大船浮在天空上,慢悠悠地移動著。風有點大,空氣也很潮濕,老徐深深吸了口氣,又嘆 了一口氣。有點緊張的樣子。
一輛黑色的檔車突然從小巷竄出,老徐連忙後退幾步。全身黑的機車騎士似乎轉過頭瞪了老徐一眼,便頭也不回的向遠方騎走。
老徐怔怔的望著那騎士的背影,過一會才清醒過來,踩著他的皮鞋踏上泛著溼氣的柏油路,往巷口走。
那天是個灰色的陰天,大坨的烏雲像奇異的橢圓體生物一般漂浮在天空上。他穿著嶄新的黑皮鞋,站在那幢羅馬式建築的大門前。大門兩側高聳的灰色柱 子,形狀方正生硬的直衝天際,灰色的水泥顏色夾著因潮濕水氣變成了深灰色, 顯得整個大門有點駁雜。頂上以及兩側有著金色的裝飾,最上頭鑲了一面紋章, 兩株金色的稻穗環繞著中央展翅的金色大鳥……。
「就是這裡了……。」他年輕的眼睛散發著光,那光與大門上頭金色的紋章互相輝映。
他低頭看看自己新買的皮鞋,那雙新皮鞋黑而亮,讓他不自覺又多看了一眼,覺得皮鞋黑亮的光芒與牆上的金色非常相襯!他心裡暗暗發誓,他的皮鞋絕 對會每天閃閃發亮,才對得起這大門上金閃閃的紋章!
他抬起頭,昂首闊步踏進大門。
老徐駝著背緩步走到公車站等公車。公車站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被冷風吹起打旋的樹葉和垃圾,以及幾部汽機車呼嘯而過 老徐雙手插在風衣口袋內,在公車站牌前來回踱步。一個年輕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孩走了過來。女人看起來很年輕,三十歲左右,小女孩大概五六歲,不到上小學的年紀……。她們穿著同樣款式的桃紅色羽絨外套,手牽手來到公車站牌前。
一對母女吧!老徐心想。
「馬麻我們要去哪裡呀?」小女孩抬頭問她的母親。
「帶你去百貨公司吃好吃的蛋糕好不好呀?」女子蹲下來整理女兒的頭髮, 並摸摸她的小臉頰。
「好!」小女孩興高采烈。
阿軒握著龍頭,加緊催油門。
「欸!你要帶我去哪裡啊?」梅在機車後座問阿軒。
「蛤?」風太大了阿軒聽不清楚。
「我說,你要帶我去哪裡?」梅在阿軒的耳邊大叫,距離近到阿軒能感覺到梅呼出的氣息。
「帶你去新開的百貨公司吃冰淇淋!」阿軒戴著剛買沒多久的雷朋墨鏡,穿著吊嘎,露出一大片花臂,跨著他特別烤漆的黑色野狼125,對著身後的梅大吼。
「好耶!我最愛吃冰淇淋了!」梅環抱著阿軒。她穿著一件粉紅色小可愛、牛仔短褲。風熨平了梅的衣服,把梅姣好的身材顯露無遺,他的背上則能感受到梅柔軟溫熱的身體……。
「欸……你愛不愛我?」梅突然問他。
「當然愛啊!」阿軒回答,順便掏出一顆檳榔丟進嘴裡。
「那就好。」梅用滿足的聲音回答,並抱得更緊。「那……我以後想要開一家冰淇淋店可不可以啊?」
阿軒在風中大笑。
「笑什麼啦!」梅搥了阿軒一下。「你一定要來幫我開店噢!」
野狼 125 的引擎嘶吼,風在阿軒耳邊呼嚎,但是腦中一片寧靜。阿軒往旁邊吐了口檳榔汁,時間彷彿停滯……。
公車來了,老徐和那對母女一同上車。 小女孩一步一步地踏上對她來說太高的公車階梯,媽媽很耐心的站在女孩的後面。老徐在後面,用小孩觀察倉鼠跑輪子的興致看著這對母女。 好奇、羨慕、驚異……吧。老徐踏上公車。司機是個瘦弱且頭髮花白的男人,身高不到一百七,年齡約五十,從他握著方向盤的姿勢顯示是個沒啥幹勁的人;司機後面坐著一個戴著耳機的年輕人,寬肩膀和肌肉膨大的雙腿顯然是個運動好手;左側坐著一對老夫妻,都六十歲左右,粗糙的雙手、膠鞋、紅藍條紋的塑膠袋,他們是下田的;另 外的座位上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戴著眼鏡,看起來在滑手機其實是在偷窺隔壁 的短裙女子;短裙女子著軍大衣、黑色迷你裙,臉上畫著遮掩黑眼圈與痘痘的濃 妝,手指的動作顯示她有抽菸的習慣……。
老徐呼了口氣,撿了個窗邊的位子坐下。
一群剃著平頭,穿著制服,跟他歲數一樣大的男孩坐在教室裡,他聽到一些衣服、雙手摩擦搓揉悉悉簌簌,不安躁動的聲響。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又望向自己的腳,黑皮鞋很新很亮,很好。一名胖大,滿臉橫肉,皮膚粗糙如橘子皮,穿著深黑藍色制服,像一坨肥大烏雲的男人闖進來,他硬挺的大盤帽上那塊稻穗與大鳥的紋章閃著跟大門口一樣的金色光芒。他拿著一塊點名板走進來,站上講台。
「叫到名字起立。」男人用低沉的說著。
「簡志弘。」「有!」一個男孩站起來,立正站好。
「許明凱。」「有!」又一個男孩站起,乖乖立正。
「周正剛。」「有!」第三個男孩……。第四個男孩……。第五六七八個男孩……。
「徐偉宏」「有!」他發出不像他的聲音,站了起來。
「剛叫到的跟我來。」男人示意男孩們跟他出教室。 他們來到了另一間教室,教官依然站在高高的講台上,俯視這群剃著平頭,不知所措,乖順如同雛雞小羊般的孩子。
「知道為什麼找你們嗎?」教官輕聲地說,但聲音卻異常恐怖甚至帶點嗡嗡回音。
有幾個大膽的男孩搖搖頭,多數的男孩則是緊張地盯著教官那皮膚粗黑且滿是疙瘩的臉。
「因為你們長得一臉癟三樣,以後好出任務。」 這是甚麼意思?
「你們今後要在別的地方上課,學校書面上會紀錄你們退學了。」胖大男人緩慢的翻著點名板。
「基於一些不能說的原因。」像補充說明般平板的語氣。「你們是特別的一個班,你們不存在,法律裡不會提到你們,更不會保護你們。」
「你們只能自己保護自己。」 他低頭看著依然嶄新發亮的黑皮鞋。
有人上車,有人下車。然而這些人沒有一個注意到老徐。是的,沒有人注意到老徐。老徐不存在。
老徐也不在意,反正平常就是這個樣子,老徐本來就是影子般的存在…… 對,影子。以前是現在也是。
老徐倚著窗邊,看著路上的行人以及車輛。幾輛可疑的改裝廂型車從旁邊快 速超車,老徐盯著他們好一會才移開視線。
紅燈了,公車旁的車子越來越多,老徐透過窗子非常仔細的觀察汽機車上的 駕駛人的臉孔與上半身,進而推測出他們的年齡、職業、喜好以及特殊習慣……。 一輛全黑的野狼125輕巧地穿過車陣,停在老徐的旁邊。騎士戴著黑色的全 罩式安全帽,穿著全黑的防摔衣,如一團雷雨雲般安靜快速優雅,卻蘊含著某種
暴力的力量。
老徐不自覺盯著這個重機騎士。 騎士彷彿注意到了老徐的眼光,轉過頭望向老徐。全黑的面罩下看不到騎士的臉孔,但老徐知道,騎士的雙眼正直視他的眼睛,可能是疑惑,可能是好奇,也可能是挑釁。誰知道呢?老徐只知道,他看著騎士,騎士看著他。
「嘿,標哥找你。」 阿軒抬頭,一個兄弟站在身後。
「好。」阿軒隨口回答。 桌上放了一把噴子,幾包開了的白粉,而他手拿著一根卡通直尺,心不在焉的撥弄著桌上的白色粉末,用直尺將粉弄成正方形、長方形、三角形……,尺上 的卡通小兔子笑的好燦爛,正在跟一隻畫得有點歪的熊貓玩耍。
歪掉的熊貓和兔子……。
「欸快點啦,別再摸了。」
「好啦。」阿軒輕輕放下直尺,讓小兔子跟熊貓去玩吧!他拿起噴子插進褲腰帶,走向另外一個房間。
房間的正中央放著一張大楠木桌後,後面是扇巨大的落地窗,窗邊有一尊與人等高的檜木關公像,另一邊一株與人等高的發財樹。標哥坐在桌子正後方,跟香腸一樣粗的手指上戴著金戒指,灰色的西裝外套裡穿著白吊嘎,肥大的肚子凸出來,粗短的脖子上掛著一條拇指粗的金鍊,與左手上的肥大金戒指同樣閃著金 光。
「你來啦。」標哥抬頭,招呼他坐下。
「標哥找我嗎?」阿軒拉了張椅子坐下。
「晚上十一點豬頭春那裏有一批剛到,你去幫我清點。」標哥拿出一疊鈔票,開始點數,細小的眼睛死死盯著鈔票,沒瞧阿軒一眼。將紙鈔放進一個紙袋裡,交給阿軒。
「好。」阿軒接過紙袋,起身。
「等等,你要一個人去啊?」標哥抬頭挑眉。「帶上傢伙和一些弟兄,這批不少。」
「嗯……。」
「對了,點完之後帶一半去麗春和豪富泰,順便去看一下,最近那裏風聲很緊。」
「好。」 他穿上灰色的長風衣,把紙袋放進風衣內袋裡,推開沉重生鏽掉漆的灰色鐵門,走出老舊公寓。
公車門嘶的一聲打開,不久又闔上。
老徐在公車外,看到小女孩將她的小臉貼在玻璃上,對著老徐微笑揮手掰掰。老徐微笑,對小女孩揮手。公車緩緩開走。
老徐轉身,迎面而來的是廣場上滿滿的人潮。五個大學生年紀的年輕女孩打扮時髦,穿著大外套、針織衫、毛短裙、過膝長襪、雪靴或娃娃鞋,嘻嘻鬧鬧的 走過;三個年輕男子染了鮮豔的髮色,穿著寬鬆且顏色刺眼的連帽T恤、褲檔長且寬鬆的飛鼠褲(好像是這樣稱呼)、高調螢光色的球鞋、鴨舌帽和墨鏡…… 另外不少大人牽著小孩,或是牽著寵物,提著寵物籠……。老徐的周圍環繞著人, 到處都是人。
老徐從口袋裡掏出菸,點上。
夜晚,他們被一個穿著黑衣剃短髮的教官帶到學校外面。
「你們要去社會實習。」黑衣教官指著公園對面暗巷,對他們說。「讓你們 看看以後出任務的環境啦。」
男孩們分成好幾組,開始動作。 他跟阿簡和小周同一組,蹲在公園一處黑暗樹叢,看著對街巷口一個穿著紅
色短裙的歐巴桑在抽菸,和不遠處一個穿白汗衫,鬼鬼祟祟的矮小男子。
「那個歐巴桑看到沒?」教官來到他們這組,點起一根菸。「那是流鶯啦。以後出任務啊,你們會碰到很多這種,要跟他們打好關係多多捧場啦,不然吼很容易打草驚蛇,知道嗎?」
教官露出奇怪的笑容,男孩們只能點點頭。
「右邊那個穿汗衫的有沒有?那就是三七仔啦,看到沒,他一直盯著那幾個小姐,那個手勢吼……。」
他假裝盯著前方看,但教官說什麼他都聽不見了。幾個太妹樣的女孩走過去,嘻嘻哈哈笑鬧著。其中一個太妹穿著粉紅色小可愛和牛仔短褲,屁股肉跟著她的步伐,一彈一彈的。他突然忘記自己是誰,正在這裡幹嘛。他只想跟著過去,離開這個黑暗潮濕的公園樹叢,跟著女孩子們一起走。
「看啥啦!發情喔?」教官巴了他的頭,又掏出一根菸。「以後你們上這種 的會上到膩啦。」
啪,點火。火光照亮他的眼睛,又熄滅。
老徐打開新的一盒菸,抽出一根後用嘴叼著,翻出瓦斯打火機點燃。啪!一道白煙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然後消散在灰色背景的天空下。 老徐注意到雲越來越低,越來越黑,但並不影響廣場裡人們來這裡的興致。
越來越多人湧向這裡,人們來來去去,誰都沒注意到老徐坐在一家咖啡廳戶外最 靜僻的座位上,雙眼正觀察著來往的人們。
兩個男孩走過來,兩個人的穿著相當斯文,襯衫西裝背心緊身牛仔褲加上寬邊牛仔帽與皮鞋,應該是學生;一對男女緩緩走過老徐面前,可能是夫妻吧,先 生穿著防風外套、牛仔褲,太太穿著藍色羽絨外套與馬靴,推著娃娃車,兩人有 點小爭執;一對白髮老年人朝年輕夫妻反方向走去,老先生拄著一根拐杖,緩步 而行,老太太則是牽著老先生的手慢慢走著,嘴巴緩緩蠕動叨唸著……。
「等很久了嗎?」一個年輕女子聲音。老徐嚇了一跳,轉頭。一個戴著毛帽穿著風衣、短裙、內搭褲和短馬靴的年輕女孩對著在老徐鄰桌大約二十幾歲的男子說。
「還好,剛到而已。」男子笑了。「走吧,我們去吃冰淇淋吧!」老徐覺得眼花,好像有道像光一樣的東西,從這對男女身上綻放開來。
「等你很久了!」梅衝向阿軒。 阿軒現在站在麗春昏暗且嘈雜的長廊裡,邊抽著菸。看到梅時露出一個硬漢式的笑容,抱起梅並吻了她的唇。 碎裂響聲從某個包廂傳來,夾雜著女人的尖叫和一連串咒罵聲,在電子音樂與麥克風回音吵雜的暗光長走廊上依然清晰。
「啊你等我一下!」梅跑開,衝進那間包廂。 一陣乒乒乓乓,男人低沉的叫囂聲,女人的尖叫咒罵、玻璃碎裂聲、重低音喇叭和卡拉OK伴唱帶的電子樂全部組合起來,一股洶湧的浪潮不斷撞擊這條走廊的牆壁。不久幾個男人跌出包廂,撞成一團躺在走廊地上。
「你……你他媽的臭婊子,你不知道我是……。」禿頭的矮子摀著臉,對著雙手叉腰站在包廂門口的梅嗆聲。
「誰管你媽的屄啊!」梅朝矮子的臉補上一腳,痛得他趴在地上嗚咽。「你他媽在老娘地頭上撒野,嫌命長啊?」
「她奶奶的,你這臭屄……。」另一個跪在地上的小平頭男人,從褲頭掏出一把小刀。
「想幹嘛?」阿軒冷冷地說,右腳的皮鞋鞋跟狠狠踩在小平頭拿刀的手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啊……是軒哥……我不知道這是你的場……。」躺在地上的幾個人看到他,嚇得魂飛了大半。
「還不快滾?」阿軒輕輕地說。幾名男子連滾帶爬逃向走廊深處……。
「喔~親愛的你好棒喔!」梅飛撲向他,他一閃用拳頭敲了梅的腦袋。
「這樣很痛耶!」梅摀著頭抗議。
「跟你說麥亂打架,講幾遍了?」他看著梅,像教訓小孩子。「這種事情叫底下小弟他們處理就好……。」
「好啦好啦……但我總不能眼看著我的姊妹被欺負吧……」梅小聲抗議,眼睛瞄向她身後那些縮成一團的小姐。
「今天有我在,不然……。」他嚴厲地看著梅。
「我知道了啦你最棒了!」梅撲上去抱住阿軒,繼續撒嬌。菸酒的騷味底下,長而黑的走廊環繞著玻璃器皿碰撞的聲音、卡拉 OK 伴唱帶的電子音樂,以及一群年輕女孩的笑聲……。
老徐不知不覺走到了電影院前。 幾部西洋電影的招牌巨大地橫在建築物牆面上,六部之中有三部是關於槍戰、爆炸、美女、硬漢……老徐知道,劇情百分百是硬漢主角出生入死橫衝直撞, 拯救女主角順便拯救世界,整部電影充斥飛車追逐、槍火與子彈、流血……。
壞人必死。正義必勝。 老徐笑了一下,低頭走過。 上次看電影是甚麼時候呢?老徐停下腳步回想。 啊……是跟小周,現在已經變成老周了。多年不見的老周突然跟他搭上了線,打電話給他,跟他約了在西門某間川菜館裡吃了一頓飯。老徐記得白瓷碗盤 和塑膠筷碰撞的聲音,他倆老男人只顧著嗑飯碗裡的食物,麻婆豆腐、豆瓣魚、 蒼蠅頭……,喝著啤酒,沒怎麼說話。
飯後兩人在西門的大街上閒晃,經過電影院。
「聽說這部電影不錯。」老周指著牆上的一部香港警匪片。 老徐點點頭,走進電影院。 在幽暗的電影院裡,老徐用了快四分之三部電影,將近兩小時的時間才了解了電影裡人物的複雜關係,A 是這邊的人,B 是那邊的人,A 知道了 B,B 也知 道了 A,所以 B 想殺 A,導致 A 也想殺 B,兩人就這樣糾葛纏綿混雜不清……。
老徐唯一記得的,是那個臥底警察說的那句:
「對不起,我是差人。」 老徐聽到旁邊老周發出一種老野狗才會有的,刻意壓低極度抑制的、不規律的,像是要將肺喘出來的嗚咽聲,而老徐自己臉上也濕濕的。 是誰在敲打……?
他的頭髮留長,身體變壯,眼神變得好鬥而凶狠。 像一隻強壯年輕的野狗,好鬥兇狠。 其他男孩也有類似的變化。
穿著制服的男子走進房間,把他們集合帶到另一個鋪滿軟墊的房間。 房間中央站著一個身材壯碩,像熊一般的男人,穿著白色柔道服黑腰帶,理著小平頭,從眉毛到臉頰上有道相當長,相當嚇人的疤。「今天是柔道課。」男人走到男孩們面前,更顯得他像一座山一樣。「但開 始上課之前,你們先上吧。」
大家面面相覷,面對男人露出困惑的眼神。
「一群娘們嗎?」男人又向前跨一步。「只要放倒我就行了,不然我先動手 囉?」
幾個大膽較兇的男孩衝了出去,男人幾乎一拳一個讓他們躺在地上。
「就這樣?這樣你們出任務會被打死喔?」男人對他們露出輕蔑的笑容,在 他看來卻像是熊在齜牙咧嘴。「不來我就要過去了。」
十幾個男孩一擁而上,男人又是一拳一個讓大家都躺平。 他一個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離男人只有五步不到的距離。男人看起來越來越龐大,從一頭熊逐漸膨大,變成某種想像不到的,只會在科幻電影裡出現的怪 獸,男人的眼神越來越兇狠,像是要吃掉他,侵犯他……。
他是條無助的野狗,只能哀號。
「對不起,我是壞人。」他在失去意識之前,只記得,男人像怪獸的血盆大 口開闔著,說出這幾個字。
兩幫人馬聚在豐哥的海產店,標哥和阿海在談事情。 阿軒坐在標哥旁邊,喝著台啤。聽著標哥和對方討價還價。他們探試對方底線,問候對方爹娘,開了幾個無聊低級的玩笑。
「我七你三,這是底線了,要不要隨便你。」標哥肥大的手倒了一杯啤酒一 口乾下。
「不是吧!標哥你這樣太不夠意思了,我下面還有小弟要養……。」
「我操!給你三還是看你我的交情,貨是誰去批的?是我。條子誰擺平的? 是我。你他媽的做了什麼事?還想跟我討價還價?」
「話不能這樣講,下面的藥頭可是我找的……。」 碰!標哥拍桌。
「幹!你媽的藥頭了不起喔?」標哥大吼。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手上不是拿著酒瓶、鐵棍、西瓜刀。他也跟著站起來了,看著對方……。 像是兩群即將打架的野狗,彼此皺起鼻頭,露出犬齒,準備撕咬殺戮……。 阿軒也站起來,右手緊握著左腰間的短武士刀,同時碰到了左胸內袋裡的那把短左輪……。 拉椅子的聲音、酒瓶的聲音,或是西瓜刀、開山刀碰撞的聲音,瞬間塞滿了毫無人聲的海產店……。 幾隻野狗在附近爭食垃圾。狗吠聲充斥整個巷子。
老徐駝著背,坐在公園長板凳上將近兩個小時了。 像條老狗般坐著。
來來往往的人們老徐也懶得去注意,一直處於緊繃狀態下的老徐感到極度的 疲累,他摘下眼鏡,抹了抹眼睛周圍。
真的不再年輕了,以前可以整晚不睡蹲點盯哨。 他垂下雙手,感覺到手的重量,以及雙手上那些交織纏繞的傷疤與皺紋……。他真的老了,雙臂沒有力氣了,雙腿不聽使換了,注意力也都渙散了……。 老了,然後就要死了嗎? 老徐不是沒體會過死亡,拳腳、刀械、肉搏、槍戰、重傷他不是沒經歷過,但如此平靜的死亡:肉身的衰老卻讓他趕到如此的訝異與……惶恐? 他要死了,要老死了耶! 這讓老徐不自覺笑了出來。老徐啊老徐,沒想到你也會有這一天,會有這樣衰老,然後死去的一天。 衰老……。
他覺得自己還很年輕。 他的雙手有力,肌肉隆起,雙腿也很強健,可以連續跑過五六個街口大氣都不喘一下……。 但為何,他在這些穿著黑藍色衣服,帶著大盤帽的男人面前如此的無力? 他年輕強壯的肉體為什麼面對潑水、抽打、摑巴掌時,可以這麼脆弱?他曾經被連續拷問了 12 小時,教官們不斷用強力光束照他,用甩棍抽他,不給他飯 吃,不讓他睡覺,不給他喝水,並強灌辣椒水……。
他崩潰了。 這幾個大盤帽男人們變成奇形怪狀的樣子:瘦長像竹竿頂到天花板的、黑色黏滑一灘爛泥般的、肌肉像葡萄串腫瘤一般垂墜全身上下的、雙頭三頭甚至四頭 的、觸手觸角長在額頭胸前下巴的……。
他感到一陣惡寒。 有一次這些男人叫他們吸某種白粉,不吸的人會被一陣痛打。他永遠記得那間教室裡那天的景象:有人發瘋似的尖叫,有人低頭啜泣,有人抱著頭亂竄,有 人脫褲子在講台上打手槍,有人哭著抱起另一個口吐白沫昏倒的人叫阿嬤……。 他昏昏沉沉的看著這一切。而藍黑色的男人成群蠕動,變形成詭異橢圓狀怪 物,在四周游移,嘲笑他們,擺弄他們,踢他們打他們踹他們……。他們伸長黑色的手臂,逐漸佈滿整個教室,整個空間,以及……。 以及他們的人生? 那一瞬間他想操起一支傢伙,打爆他們的頭,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像橡皮筋一樣無力攤在地上,被拉得老長,像射完精的老二癱在那裡。 他感到冷。 他感覺自己正在變形,變的細長、無力,變成一灘爛泥……變變變變……肉色的肌膚逐漸漆黑,像陳年老屎被鹽酸溶化那樣,冒著青煙,表面不斷冒著泡泡,然後不斷滋生出更多的他,一群一群小小的他,正在那些黑色的軟泥表面吶喊掙 扎咒罵……。
他感到冷。 他聽著周圍的叫喊聲、嘲弄聲、哭聲……呆呆的看著他腳上那雙,唯一沒有變形的皮鞋。 皮鞋上布滿刮痕,已經破舊不堪了。 他感到冷。
阿軒在半夜驚醒。 遠處傳來了警笛的尖嘯,急促而黑暗,像是狩獵……。 那絕不是保護他的聲音。 阿軒從床上爬起,全裸在黑暗之中,肌膚反射著窗外路燈的黃白,他看了窗外幾眼,明白那警笛不是衝著自己來的……。 他呼了口氣,點起一支菸。菸的火光在黑暗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明亮,還有一種小小的溫暖感覺。 在這黑暗中,溫暖? 阿軒轉頭看向床上,梅的白晰身體螢光般在黑暗中發著光,像那支煙,微弱但明確。梅帶著一股香氣,身體的曲線柔軟而滑嫩,像是一種食物,又像是一種 柔軟的小動物……。
阿軒滅掉菸,上床抱梅。
「嗯……。你幹嘛?」梅睡眼惺忪的嘟囔著,但沒拒絕他。 他更加放肆,用雙手不斷探索,不斷碰觸,彷若這樣才能真正的認識梅,感覺到梅,佔有梅……。 他進入梅的體內。梅發出像是嘆息且歡愛的聲音。他們肢體交織,纏繞,毛髮對毛髮,肌膚對肌膚,口對口,舌對舌,肉慾對肉慾……。 他持續動作,持續推進,持續感受。他確信只有透過梅,他才感到溫暖。黑夜才會被隔絕在窗外。 警笛越來越遠,被梅的嬌喘掩蓋了。 這一夜又安全了。
老徐看著腳上那雙老舊皮鞋,發著呆。 手機突然響起,是老周。
「喂?」
「是我。」
「我知道。」
「你去了嗎?」
「還沒。」
「沒做好準備吧?」
「是的。」
「……。」 除了老周的呼吸聲,老徐還聽到周圍的小狗在叫,聽到幾個歐巴桑吱吱喳喳聊八卦,聽到腳踏車的鏈條金屬聲、樹葉的沙沙聲,公園外汽車輪胎壓馬路的軋 吱……。
老徐沉默,老周也沉默。
小周跟阿軒在一個泡沫紅茶店裡碰頭。 他倆陷入沉默,他們都等對方先開口。
「阿簡完了。」小周先開口了,他點了一杯泡沫紅茶,緩緩吸著。「簡志弘 被抓到是我們的人,全家都被砍了……斷了手筋腳筋,躺在醫院裡……。」
「……。」阿軒繼續沈默,邊玩吸管。
「上面要掃掉你們。」小周抬起頭。「你們標哥壞了規矩。」
「是嘛……。」阿軒玩弄著吸管上的細小泡沫。「每次都說要動手,都馬一 拖再拖……。」
「這次玩真的。」小周喝掉了半杯紅茶。「已經行動了。」 阿軒瞪大眼睛,直勾勾瞪著小周。
「掃哪裡?」阿軒的喉嚨像乾渴一樣嘶啞。
「你們老巢,還有麗春和豪富泰。」小周的臉色哀傷,帶點侷促不安。「而 且是最高層級……。」
阿軒猛然站起,準備離開,但小周抓住他。
「別去。」小周的聲音顫抖。「上面要我把你留在這裡,等事情結束……。」
「可是梅……。」
「那是沒辦法的事。」小周冷酷地說,但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阿軒甩開他,跑出店門,發動了他的黑色野狼 125,往麗春馳去。
「謝謝你……。」老徐閉起眼睛,仰著頭,鼻子窸窣了幾聲。
「不會,我們都這麼熟,都這麼老了……。」老周聲音顫抖,似乎有點激動。
「是啊……。我們都辛苦了。」老徐抹抹眼睛。啊……真的老了。「我出發 了,保重。」
「保重……。」電話掛上。 老徐走到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輕聲跟司機說了地址,車子緩緩動起,進入快車道。計程車引擎轉動著,他搖下車窗,聽到風的聲音,車的引擎、輪胎摩 擦的聲音,以及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新買的黑色野狼 125 咆哮著,炫耀著自己的力量。他特別去找機車行改成黑色烤漆,他覺得這種黑色烤漆就寫了他的名字,真他媽的適合他。 他把長髮剃掉,成了平頭,叼根白長壽,把摩托車停在那幢羅馬式建築的大門前。天空一樣飄滿了形狀奇異的烏雲,像某種生物,怪異而悠然地浮游在天空上,然後冷眼看著地面。 他啐了一口唾沫,瞪了天上的雲。媽的,這種爛天氣。 幾個大男孩穿著制服,從他面前走過。他們也剃了平頭,身上穿著燙得筆挺的制服,以及頭上的大盤帽,帽中間一枚金色的徽章,上面有著兩株金色的稻穗 環繞著中央展翅的金色大鳥,閃著金色、耀眼的光輝……。有說有笑的往那幢散 發著光芒的建築物走去。
他看著他們,只是看著他們。特別是他們腳上那雙嶄新發亮的黑色皮鞋,伴隨著他們笑語和打鬧,輕快有規律的在柏油路上踢踏踢踏響。 他望向自己的腳,腳上皮鞋顏色暗沉,佈滿刮痕以及擦傷,接縫處已經磨損脫落,上次擦鞋是多久以前呢……? 他轉身,背對著那棟發著金光,輕快笑語聲、步伐聲的建築物,他抬起右腳,那隻破爛不堪且滿是灰塵的皮鞋印入他的眼中。 他只適合這種骯髒的黑色,他知道。像是黑色的摩托車,黑色的眼鏡,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陰影之中……。他不叫徐偉宏。現在的他叫阿軒。 徐偉宏這個名字已經被破壞捨棄了。他,阿軒,發動引擎,轉身衝入黑暗中。
阿軒衝進一片漆黑的麗春。麗春裡滿是煙霧,夾雜著女人的尖叫與男人憤怒的咆哮聲,還有警告意味濃厚的槍響,以及紛亂雜沓的腳步聲。 阿軒在煙霧裡四處亂闖亂鑽,見到人就抓就問……但通通讓他失望。他只能一邊大聲呼喊梅的名字,一邊奔跑。 他在轉角遇到一個跟夥伴走散的一線三星小警察,阿軒一拳敲暈他。小警察的帽子掉落地上:剛剃過的頭髮、青澀稚嫩沒經過風霜的臉黏在地上。 大概剛畢業吧……。阿軒腦中閃過一個羅馬式的大門,和一雙新皮鞋。 和他自己。但阿軒沒時間管這些,他只想找到梅。為了梅他豁出去了。阿軒喊著梅的名字。警察越來越多,他別無選擇,只能往警察堆裡鑽去。 在被黑壓壓的警察淹沒之前,在被一團團未知的,球狀的,變形且發出可怕噪音與尖叫的,怪物觸手般,一大堆黑色物體壓制之前,阿軒一心一意只想找到 那熟悉溫暖的身影。
那個身影……。 這一刻,他忘記自己是阿軒,他是……。 誰?
碰的一聲,他眼前一黑。
老徐站在馬路上,正對著那家店門口。 眼前是一家老派的冰淇淋店,老派的店名與老派的冰淇淋口味昭示著它至少開三十年了。但裝潢跟外觀卻很時髦,似乎才剛翻修過,用了大量粉色系木頭裝 潢與玻璃落地窗。
太陽開始西斜,天色漸暗,天空上原本漂浮的奇怪烏雲已經散去,只留下幾 片鱗狀的雲在高空停駐。
店招牌亮了起來。老徐看到店內客人並沒有很多,但笑語連連……。 老徐踏出一步……。一輛全黑的野狼摩托車呼嘯而過,穿過老徐和冰淇淋店之間。老徐瞄到,摩托車騎士透過全黑的面罩看了自己一眼,便揚長而去……。 老徐目送摩托車離去,微微一笑。 老徐穿著灰色長風衣,卡其褲,腳上一雙佈滿刮痕的黑色皮鞋,戴著那副跟了他三十幾年的雷朋墨鏡,緩緩推開店門。 那熟悉溫暖的身影映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