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線

在許多年後的這一日,寒流水氣突襲台灣山區,徹夜下起迷茫大雪,妳帶的隊裝備不足,在南湖山上撐過雪夜後,只能收回隊伍提早下山,未料在下山的途中,妳踩到了雪簷而摔落山谷。

 

學姊,與妳失去聯繫多年,當我在新聞字卡看到妳名字時,我的身體瞬間結成冰。

「雪簷」是落雪順著山壁延伸而出的一小塊雪地,有可能堅硬無比,也有可能軟弱如泥。這次落雪僅一日夜,雪簷尚未堅固到能負載體重,被救援出的登山客說,妳讓大家在山壁邊扣上確保扣具的那刻,腳下雪簷崩落讓妳失去重心,瞬間向後倒去,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裡。

身為一個攀登過世界五大頂峰的人類,不管如何辛勞訓練讓肌肉強壯,讓心肺適應高山稀薄的氧,也比不上腳下破裂的一夜冰雪。

我身在開著暖爐的家中客廳,回想過往所知的崩落現場,若是在珠峰的冰河裂隙,從落下之刻就足以宣判死刑;若是從斷崖山壁墬落,第一次滾撞或許就將暈去,第二擊就死亡,接著滾落到尖銳岩片而四肢分離……

我父母看到新聞報導,不知摔落者是妳,低頭看向我家居拖鞋外原本應該存在的腳指頭,忍不住指責我:「妳看吧,若妳還在爬,今天摔死的就是妳。」

我的登山之旅,結束在25歲這年,攀登阿根廷阿空加瓜峰 ,6962公尺南美洲最高峰後,雖然我登頂成功,但是腳趾嚴重凍傷,下山後只能截肢。失去右腳三隻腳趾,左腳一隻腳趾的腳,看來仿若動物一樣的偶蹄。

爸媽慶幸還好我截肢處是腳,相親時穿上高跟鞋看不出現狀,若是與對象發展到婚姻,再來解釋腳趾是怎麼回事,畢竟我已不再登山,只是個科技公司的普通文職,不會再發生這種殘酷的事。

上班搭捷運途中,看著手機螢幕內播放新聞,搜救隊在隔日藍天乍現,風雪暫停時,兵分多路探索救援,然而多日落雪,山上積雪深達三十公分難以移動,更何況南湖需要行走三、四日行程,搜尋時間有限,大家心底都知悉,搜救隊成行,也已非「搜救」而是「尋屍」,更何況天氣惡劣,為避免「二次山難」,只能放棄搜救,全員入山半日後撤退。

妳的父母正在山下哭喊,那是新聞最喜歡播放的哀戚畫面,通常家屬會抗議,為何不繼續執行搜救,然而高山氧氣稀薄,光是負重前進都困難,更何況在此找尋一個可能被雪掩埋的人。

因為高山救援困難,世界最高珠峰的登頂路邊都是無法下山的人,屍體被冰封,沒有細菌分解,無法被昆蟲啃食,冰封之人永遠被保存在山巔,從死亡那一刻開始,從此成為時間的標本。儘管我們曾在山上看見過登山客屍體,也因此對彼此說:「能夠永遠待在山上,不也是一種幸福?」然而,要接受自己親友永遠雪藏於山,我終於體會到我父母當年心焦與不捨。

上班中,我無法專心,閉上眼便彷彿看見在墬落的那一刻,妳知曉這是登山者的宿命,在墬落中對我微笑;我徹夜在床上翻騰,耳際傳來山上的風聲,我翻到床沿睜開眼,床邊離地五十公分高處,眨眼變成五百公尺深的岩壁──

我記得那次,我們去美國優勝美地攀登「酋長岩壁」,特訓山壁攀壁的技術。岩釘一個個釘在山壁上,我們在五百公尺高的懸壁邊掛上帳棚,過夜時風大,還好側面那塊突出岩壁能遮風,頭上突出的岩壁讓落石彈過,安全的山壁角落中,帳棚開一個拉鍊縫,我與妳互道晚安準備入睡,妳突然伸手敲敲我帳棚,在帳棚拉鍊窄縫中,遞來一根能量棒,妳露出笑臉說:「嘿,生日快樂──」

那不過是幾年前的事,而今日的妳竟已失去蹤影,想到這,我的眼淚滴落五百公尺高的花崗岩壁,穿越風與凸壁,被風位移,直至落地。

寒流不斷到來,平地低溫接近2度,三千公尺高山積雪嚴重,我明白平常人要找到妳,只能等待來年春天,更可能的是妳將永遠失蹤。但我日夜掛念妳而失眠,看醫生拿安眠藥時,只說出自己是因工作壓力大,不敢說出是因妳。

在我們去阿根廷「阿空加瓜峰」遠征前,我們放棄原本的工作,在南湖山上紮營一個月進行高地訓練,只因南湖是台灣山區積雪最深處,我與妳每日進行雪地訓練,按照等高線上升,逐步加強負重肌力,適應雪地低溫、低氧,以及長時間的靜默。

過往的鍛鍊最困難處,就是我們在雪地中輪流背起彼此,一個四十五公斤的人,就是山上最好的啞鈴。妳曾因此說。「也好,只要我們不是一起滾下山死掉,沒受傷的人,就能將對方背回去。」

這句話,深深刻在我心底。

新聞僅過一日後,我便購買旅行社京都之旅,與公司請長假,和父母說明這是相親交友的旅行,我想去散心,或許會有新緣分。

周圍無人知曉,我將去尋找妳。

我在網路訂購京都名產,按照日期寄回台灣。同時間,我帶著行李箱,前往登山用品店,尋找過去熟識的店長,當我不再登山後,我將過去登山設備全送給他。

登山用品店內的展示櫃裡,登山背包旁的木框照片中,是我和妳在阿空加瓜的登頂照。「妳也能像她們一樣勇敢。」照片旁的標語說起,不知照片中一人退出,一人墬谷,看來無比諷刺。

「妳確定嗎?」店長已年邁過六十,過往是我的登山贊助者,看我將獨自入山十足擔憂。「妳多久……沒上山……」

我與店長拉上店門說起,當年長時間訓練,讓我十分熟悉這塊山區。

「全台灣,現在除了我之外,不會有人知道她在哪裡。」

當我展現決心後,店長幫我整理登山道具,冰斧,冰爪,壁釘,掛鉤,繫繩,背架、瓦斯罐,登山爐,能量食物,清點完畢後,我搬開玻璃櫃,拿回當年所使用65公升,螢光橘色背包。

雖然我多年沒回山上,但我下班後還是瞞著家人,到公司附近健身房運動完再回家,只因我幻想有一日能重回山徑。只是我將這些必備工具,裝回多年未用的背包,以雙肩背上的瞬間,強大壓力壓迫雙腿肌肉,光是站起,就彷彿聽見雙腿呼喊:「妳已不是從前那個妳。」特別是我失去部分腳趾,怎麼調整身體重心都不對勁。

「把襪子塞進鞋子,填滿腳趾位置就好。」店長說,來不及訂製登山鞋,只能如此。

儘管如此,登山用品店掛上公休牌,天亮前,店長開車載我來到宜蘭這方的登山口,下車後,我和店長說,按照我所攜帶的食物,十天後若我沒回來就報警。

「妳一定會回來。」店長感慨說起,啟動車輛,遠遠離去。

我沒有通報任何單位,按照尋常作法,要等到某一年巧合才會有人發現妳,我必須儘快找到妳,是因為我不相信妳會輕易死去,妳是世界七大洲頂峰,只剩珠峰和南極頂峰尚未登頂,在全世界都極稀有的高山嚮導,一個人生幾乎都在山上討生活的人,我不信會如此墬落而死,妳可能利用背包,能運用各種躲避頭部撞擊的姿勢,存活下去。

只因妳,是妳。

我背著重裝備站立山路邊,冰雪讓蟲鳥都靜默,只剩風聲吹過砂石與冰柱,我沒有如過往一樣申請入山證,走到登山查核點之前,我走下登山客路線,躲避人群,以免提早結束行動。順著溪谷小徑前進,沒有石板、拉繩,只能緩慢上行。也好,我判斷妳掉入溪谷,若在3400公尺左右墬落,可能掉到3300或是3200的凹谷中,我從下往上行,按照地圖,說不定可以提早發現妳。

然而重裝前行,原本有枯草的地方因結冰而沿路難行,儘管我使用兩隻登山杖穩定身體,但風雪陣陣,腳步常因踩到突石而踉蹌停下,穩定好腳步,我抬頭望向前方已被冰封的山。

我想起最後一次登山,6962公尺的阿空加瓜,最後登頂過程中,突如其來,一道時速超過200公里的噴射氣流,彷彿一隻巨大手掌,變成一片透明牆面,讓我無法向前一步,才前進數十公尺,我就停在雪深及膝的雪地中,無法再前進。身體開始缺氧失力,在即將昏迷前,妳衝上前對我扣上繫繩,那一瞬間的力量,讓我突醒。

「還要前進嗎?」那天,妳在耳際問我,我沒回答,妳便拉著我前進,我們彎身穿過噴射氣流上山,當時是妳,我才沒有在山頂失去意識,失溫凍死在山上。

此刻,前進南湖的路徑上,雪落在我臉上再化開,雪是看似美麗,卻十分危險之事,它會崩落,垮下。讓人打滑、凍傷、雪盲。但也因下雪結冰,溪谷不會因午後暴雨而上漲。雖然溪谷亂石難行,但我已能裝上冰爪,走上已結冰的溪面上,儘管害怕冰面破裂,但氣溫已超過零下十度,我探查過冰面穩定後,要自己安心向前。

世界上只有我獨行於此溪谷,儘管有經驗如我,也未曾多次行走過這種高山冬季溯溪,我盡力前進,第二天攀登一次冰瀑,留下冰釘、扣具和繫繩,負重些許下降,但仍是負擔,雖然這不過是我們過往習以為常的重量。

獨自一人紮營,面對雪中星空,我想起那天阿空加瓜的攻頂營地,我抬望滿天星斗,擦去感動的淚水,妳在我身邊安靜煮水。

「前輩說,從珠峰攻頂營地往上看時,比這更美。」那天,妳裝上一鋼杯的雪煮咖啡,加入大量糖份。「到時候,再一起去吧。」

糖味十足的咖啡,專屬於山上的熱量與水分補給,甜膩卻必須,渾身包緊禦寒衣物的我們兩人,只露出臉龐感受六千公尺的冷冽,想像珠峰攻頂營地的七千公尺夜空,那裡更高更遠,離天空更近。

儘管體力隨溯溪攀登而衰疲,與妳的回憶不斷從冰雪之間湧現,過去登山經驗讓我知道,登山者因亢奮而難以入眠,也因疲憊容易產生幻覺。過去,妳總在營帳中,在我失眠時在我耳際哼歌,彷彿我是妳的小孩。還好,今日入夜的雪帳中,我吃下加量的安眠藥,終於聽著風雪聲入睡。

到第三日清晨時,我繼續緩慢上行,終於走到目的地3350公尺左右,我先紮營,用殘木與枯葉遮蔽帳棚,準備沿溪谷尋找妳身影。我抬頭看向更高處,那些岩壁上的路線,是過往我們走過多次的路徑,一個人墬落會到何處去,在當時強風強雪下,是完全無法預測之事,更何況雪壟罩四周,並非登山雜誌拍出的那種明亮白雪,而是被雪披覆,有著石頭、樹木與箭竹的複雜地勢。

我細心找尋你落地的各種可能,雪面覆蓋無法肉眼看清,只能拿一個木棍小心翼翼向雪下探尋,將雪層撥開。這才發現,不如自己想像中困難,我在停留第一個傍晚前,在營地方圓五十公尺內探尋,我就發現血跡,順著血跡,我就發現妳。

起初,我以為妳是石頭,畢竟妳已僵硬如石,然而當我撥去雪,看見登山常用的螢光橘,那是妳的慣用色。妳渾身被白雪包覆,面部朝地,變形的背包或許緩衝過撞擊,我觀察妳的身體痕跡,妳在落地後雙腿骨折,右手臂疑似脫臼。我用木棍撥開新雪,找到妳拖移身體的血跡,猜想妳以左手撐著身體,躲向一旁遮蔽落雪的樹冠下,用左手將雙腳試著以布巾包紮止血,便無法再移動半分。

最後的妳,左手拿一隻鉛筆,把筆記本壓放在地面上,用鉛筆寫下蚯蚓一樣的筆跡,或許妳當時意識不清,妳最後餘力到底寫些什麼,畢竟連紙頁都結冰,我已無法知悉。

我搬起妳,把妳身上物品一一解下,分批帶回帳篷內,多日疲憊之下,儘管面對妳僵硬的身軀,我竟沒有眼淚,謹慎地像在研究一個雕像。

在帳棚內,我推測妳撐過一段時間才死去,妳書寫的記事本被風吹裂數頁,臨死之際妳到底還想寫些什麼,我猜想可能是失溫造成你意識紊亂,一個人類冷到極限後,身體受損後大腦產生錯覺,風雪中竟感覺到熱而脫下衣服加速失溫死去,過去的妳總說,或許這是山神的賞賜,讓受苦者的痛楚提早結束。

我也猜想,或許妳曾呼救,但妳孤寂地在茫茫白雪中,以最後這些微的意識,等待不可見的救援。

找到妳,便開始計算如何將妳帶下山,讓妳的雙親能放下牽掛,我背負十日食物,已用三日,或許只要再三天就足以下山,但妳身體僵硬,無法坐上背架,為此我必須在帳棚內用煮水,等待稍微回溫後,試著調整妳身體姿態,能坐上背架。

雪在溶解,我在咖啡加入大量糖,看著妳──妳還記得嗎,那句話在我心底不斷迴響:「沒受傷的那個人,就能將對方背回去。」

妳躺著,卻緩緩轉過身,慵懶地對我說:「其實躺在這休息,好像也不錯。」

「不──」我忍不住對妳大叫。「我會揹妳下山。」

「不用了……讓我在這睡吧。」妳欠了欠身說。

「我帶妳下去,我帶妳。」我如此堅持,妳卻惱怒。「講不聽,不理妳了。」

妳轉過身去,我這才睜開眼,原來我坐著睡去,但我想起方才我與妳說過的話,是在阿空加瓜攻頂後,要下山時我們所說過話,當時我氣力耗盡,腳因踩入及膝雪中許久而凍傷,最終導致意識紊亂。

「其實躺在這休息,好像也不錯。」我顫抖地躺在攻頂營地內,對妳說起時,妳卻生氣喊我。

「不,我會揹妳下山。」

回憶過往,往事如此悵然,我一邊深呼吸,一邊調整妳已斷肢的身體姿態,妳再也不需多餘保暖,我將妳身上衣服僅可能卸去,只留下一件外套,將妳用登山繩綁好,繫上結繩,固定在背架上。

「明天就下山。」我輕輕對妳說,妳依舊閉眼沉睡,只是從躺,成為坐。

前兩夜,我已把安眠藥加量吃完,此刻只能在帳棚內等待入睡,躺在冰凍山脈之間,看妳坐在背架上,我想起第一次認識妳時就是在這山區, 我正在圈谷內進行夏季高地訓練,不斷上下稜線。

「妳一個人?」 我們在山壁邊初次見面時, 妳也在高地訓練 ,妳只大我一歲,竟在高中階段完成台灣百岳,對我此時才即將攀完百岳的人來說,妳是我大前輩,從那刻起,我只叫妳「學姊」。

妳把帳篷搬到我營地邊,我們原本就距離一百公尺不到,如今搬在一旁方便聊天,就像現在這樣並肩坐在帳棚內,畢竟女生總有不方便處,獨攀時選擇離群索居,不希望被男人發現,增加任何風險。

那次,是我打算去非洲最高峰「吉力馬札羅山」前的高地訓練,我向公司請五天假,加上兩個六日,總共九天在山上訓練。但妳說「吉力馬札羅山」一點都不難,心肺鍛鍊好,許多人都走得上去,妳在兩年前就已去過。

「既然要去,就要走Shira這條路,在山上待久一點。」

妳泡咖啡給我,在沙地上用小木頭畫出吉力馬札羅的攀登路線,Shira這條路線,能從最遠端開始走起,妳說,這可以享受最多在吉力馬札羅的時間。

「我是走最短路徑……Rongai,我怕我無法像妳們一樣……在高海拔待這麼久……」我總是皺眉頭。

「只是海拔高而已啦,有地方住,沒什麼好擔心。」

對我來說,妳樂觀地令我嚮往,我出生在平凡家族,沒有值得注目的才華,學習能力也不優異,直到大學時被同學半推半就,拉去參加登山社湊人數,直到大二時,當我第一次走上玉山攻頂,那日天氣極佳,我環視四周,雲朵在自己腳底,我竟在山頂上感動地哭出聲。

大學畢業後,我一邊工作存錢,一邊在假日爬台灣百岳,等台灣部份結束後,我就要去爬「吉力馬札羅」。

登山的術語、山的名字與路線,我難以對工作上所遇到的同事聊起。只有妳對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比如有人以8000公尺高山為主,全世界總共有十四座;另外一個目標,就是登上世界七頂峰,亞洲「珠穆朗瑪峰」、歐洲「厄爾布魯士峰」,北美洲「麥金利峰」;南美洲「阿空加瓜峰」;大洋洲「卡茲登茲峰」;非洲「吉力馬札羅峰」;南極洲「文森峰」。

當然,南極洲的「文森峰」,和最高峰「珠峰」,都要花很多錢,與至少一年的準備期才有辦法辦到,其他都有辦法靠自己存錢就能去。妳侃侃而談,說妳從國中就開始爬百岳,爬山是妳人生中最棒體驗。

妳看向星空對我建議往後可同行時,我內心仍不斷疑慮,我不如妳太多。妳又說,南湖大山地形容易積雪,妳希望冬季都在山上生活訓練,提早面對,讓我聽來,更覺得不可思議。

「只有這麼痛苦,未來才有辦法面對珠峰。」妳篤定地說。

不管是七大頂峰、八千公尺山群,綜合起來,攀登8848的珠峰,永遠是全世界登山者的夢,但這需要長時間的訓練,最重要的還是錢,妳比著身上衣服上的贊助廠商標誌笑起。

「要獲得贊助,就要先把其他高山先爬過一次,讓大家認識妳,就願意贊助妳。」

我聽了妳的建議,後來與妳一起加強練習,妳毫不藏私,教我如何增加訓練量,後來的我們走下溪谷,背水上來再下溪谷,再多背一罐水上來,一次一次增加訓練的難度、重量。直到後來,我們能負擔彼此的體重行走,一背上妳站起那刻,我就感覺到肺臟吸不進空氣,雙腿肌肉爆脹。

「珠峰比這痛苦一百倍!」坐在我背架上的妳笑著大喊,直到我坐在妳的背架上時,看妳那脹紅的臉與呼呼喘息聲,我促狹笑起。「我覺得是一千倍。」

我們結束南湖的訓練,一個月內我就攀登完百岳,接著出國順利登上吉力馬札羅主峰「基博峰」後,站在山頂轉身看向整片非洲大陸,雖然空氣稀薄,但訓練發揮功效,我意志清晰,肌肉有著力量,我抬頭看向天空,想要往更高地方爬去,接下來,我想要和妳一起去阿空加瓜。

然而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醫院被截肢後,我的父親趕到醫院, 狠狠打妳一巴掌,開口大吼。「 為什麼被截肢的,不是妳! 」

我永遠記得在病房內聽見妳離去的腳步聲,往事歷歷讓我此刻更難入眠,天亮後我就要背妳下山,雪依舊下著,像要覆蓋住整個世界。

「想這些幹麻?」妳撐著下巴說。「妳自己下山吧。」

妳的話語如冰雪刺人,但我記得,這也是我曾對妳說過的話。在阿空加瓜六千到五千九公尺的下山路線上,大風雪擋住去路,食物與氧氣都快用盡。

「妳自己下山吧。」那一天,我虛弱地對妳說起時,妳將額頭靠著我的臉,流下滴答淚水。「不行,我帶妳下去。」

天亮後,我睜眼從淺眠中起身,收起帳棚前進,雖然妳體重我尚能負擔,但是必須加入設備,我試著揹起全部,才發現這重量我連站立都困難,我勉強試前進約幾十公尺,卻因過度負擔而引發高山症,或許是我離開山太久的緣故,過往三千公尺高度我從未發作過高山症,一陣暈眩噁心襲來,我對著雪地噁出咖啡與胃酸。

擦去眼淚,喘息看向妳,卻突然想到一件事,妳當高山嚮導多年,身上一定有給隊員吃的藥,我倉皇檢查妳的外套,果然在內側口袋發現山高症藥「丹木斯」,吃下後我坐下回復精神,看妳如雕像卻彷彿在笑,妳已離開都還能救我一命。

我深呼吸,感覺氧氣逐漸回到身體,然而大雪開始下起,才離開一百公尺,我們被迫停下。我靠著大石頭重新搭起帳篷,想將地上的木條用登山繫繩綁成雪橇,將背包放在雪橇上拖行。

我撿拾木條後躲回帳篷,用刀削掉樹枝多餘枝節,樹枝已冰凍如石,做雪橇進度十足緩慢,妳不耐煩,轉過頭來看我說。

「不要再救我了,快下山吧,才前進一點點而已。」

妳說到這時,我手上的刀削不斷冰木。「妳不要再講了!」我忍不住抬頭向妳大吼,妳依舊坐在背架上,閉眼沉睡。

「妳不要再講了!」是我們受困在阿空加瓜,當我不斷說出沮喪語時,妳生氣對我大喊的話。

在阿空加瓜登頂前,風聲正在嘲笑人類,嚮導說,下午可能會有噴射氣流,我們只有一小時可以爬上,若要上去,不要再猶豫。

看山頂就在眼前,為了往後的贊助,我們決定要登頂,沒想到前進五十公尺,噴射氣流突然變強,光是站立不被吹走,就是強大體力負擔,缺氧逐漸讓視線變得模糊,我們兩人只能彎身,趴躲在一塊山壁後,我早已用完氧氣瓶,而妳氧氣瓶中殘存的氣量,只能讓我們其中一人登頂。

我大喊:「妳快去吧,我等妳。」但妳拍拍我:「在山上,妳就是我,快上去,我等妳。」

妳要我登頂,我吸完妳背負的最後氧氣,視線回復正常後,看山頂就在眼前不到百公尺處,我繼續向前,本來以為那會是十分鐘內即可完成之事,畢竟前方確看來並不遠,然而我不曉得,我往前數十步後,站立在即膝雪中,噴射氣流成為一堵空氣牆,將我擋在原地,隨後冰凍穿過登山鞋,穿過保暖衣物,我感覺到五感開始消退,意識逐步冰封,只聽見心跳還在。

我站立著不得動彈,開始後悔若選擇不登頂,現在就不會這麼痛苦,我初次感到生命即將逝去的恐懼,當體能到達極限卻還有意識時,大腦中的時間逐漸失去正軌,成為跳躍的幻覺,我在雪地上看見從小到大的自己,在教室內,在操場上,我總是孤單一人。我不斷思索人類存續對於自然而言的意義是什麼,我們在山上如此虐待自己,到底想證明什麼?

我站在雪中,在意識消失前的一瞬間,妳衝上前,忍耐低氧與強風,在我腰間扣上繫繩,一股氣拉我向前。我醒過來,跟妳踏起即膝雪登頂,或許可以說,我是被妳拉上山頂,我們趕緊自拍照片,登頂完成。

但下山才是登山的真正考驗,噴射氣流減弱的片刻,我壓低身體,想把這世界的氧氣都吸入我肺裡,踩過剛剛踩出的足跡回到攻頂集合點,滿臉鬍鬚的中年外國嚮導哭喪說,早知道就不讓我們兩個攻頂,突發的噴射氣流,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強度,但他方才若上去救我們,要是被風吹走,身後幾個登山客可能會無法下山,他用望遠鏡看我們,必須知曉我們死活後,才能決定下山。

眾多不同國籍登山者扶著我們,不斷鼓勵虛弱的我,趕緊下撤攻頂營地,躲入帳棚內。

風大起,我製作雪橇一夜,雪橇完成時妳睜開眼:「我們會成功對吧?」一說完碰一聲,外帳負載積雪垮下,將帳篷壓開看見滿天繁星,然而才如此想,隨即瀰漫起一片冰霧,連GPS訊號都失去。

重新撐起的窄斜帳內縮著我們兩人,困在風雪中,空間太小不能升火,冰寒中儘管生理上極度疲憊,我卻覺得大腦極度亢奮,為什麼要來這,我為什麼要做這樣決定,妳不是說死在山上也無所謂嗎,我為什麼要破壞妳的夢想。

過度疲憊的我,撐著身體看向妳,臨睡之間,彷彿看見當年阿空加瓜山頂上,我全身彷彿已成冰塊凝在雪中,妳衝向我,在我腰際扣上扣具。

「放棄我吧。」我突然想起,雪中的我與妳喃喃。「讓我死在這。」

我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或許我的確曾在山上說起,只是因為逃避這樣沮喪的心情,而被往後的我深埋在記憶中,畢竟人類光是存在於世界頂峰,就算是一種自殺行為。「讓我死在這。」這句話從記憶中被喚起,現在的我,卻對妳感到無比歉意。

等我再醒過來時,才發覺自己睡去,當雪停下霧也散去,天將亮起,趁天際微光,我必須加速前進。

我背起妳,木板雪橇上拖上必備行李,用繫繩勾綁在我腰際,以雪鞋與登山杖穩定身體,如此吃力向下走,還好積雪面足以讓木板滑動。有了雪橇,較快速向下移動,數小時就下降兩百公尺,儘管前行緩慢,但終於來到冰瀑前,只要降下,便脫離三千公尺高度。

在冰瀑上,我先將行李雪橇吊下,然而綁雪橇的繫繩鬆落一角,我的背包匡一聲墬落地面。

我這才想,冰釘是否能負擔兩個人體重,我不得而知,但看到雪橇墬地摔裂,我怕摔壞妳,但我沒有選擇,看這將近百公尺落差,我只能背著妳,轉過身攀登冰瀑向下,我的冰爪刺入冰中,冰斧砍向冰瀑,一步一步向下退,妳的體重在我背後,讓我肌肉極度緊繃,我只能以數分鐘向下一兩步速度前進。儘管身上有繫繩確保,但只要冰釘無法負擔重量,冰塊連續裂開,我將會與妳一起死在山中。

「嘿──」如此艱困時,妳在我背後似乎要說起喪氣話,我咬牙切齒出了全力,並不想聽。

「我很好啦。」妳在我背後輕輕說起。「放心啦。」

我突然想起,這是我們在阿空加瓜山頂半日後,終於順利下撤,當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醫院內,我在截肢之前對妳所說的話。我始終記得,醫院人力有限,妳推我去病床去手術室,我們緊握雙手,彷彿我們從此不會再相見,我不斷和妳說話,直到進入手術室,截肢麻醉讓我逐漸失去意識。

此刻,妳在我背後輕輕說起。「反正我還活著啦。」

一邊攀爬,我忍不住紅了眼眶,此刻我想回應,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妳在我背後如此沉重。

攀下冰瀑前,確保繩已用盡,離地還有一公尺高,我沒有選擇,慢慢用冰斧向下,即將落地前,一塊冰被我踩裂,我向前滑倒在地上,臉撞地摔傷,流著整臉鼻血,但我慶幸還好沒摔裂妳。

撐起身子,整理好雪橇與背包,我繼續向下走。

我無法不回想起,手術結束等退麻醉時,我緊握妳手,看著妳的淚光問起。「我以後怎麼辦……」等待麻醉退去,意識紊亂時說出的話,是我無法再隱瞞在內心的話語。

下了坡,前行半日已用盡體力,溪面上雪已變少反而不利拖行,我必須紮營。架好帳篷躲入其中。期待大雪方便拖行,卻擔心大雪讓自己失溫,背一個人移動實在太辛苦,帳棚上開始積雪,若是垮下該如何,我已快耗盡體力。

「妳放棄過我嗎?」帳篷內,妳突然問我。「妳放棄我好了。」妳又說起,我憤怒抬頭看石雕一樣的妳,聽外面風聲,許多落葉碎石撞擊我帳棚,我突然意識到,那頁像蚯蚓的筆跡,或許不是第一頁。

我在帳棚內燒水,試圖讓被冰凍的筆記本變軟,等到足以翻頁時,我看向前頁,妳寫上眾多登山隊成員姓名。我拿出鉛筆,緩緩在紙上塗,看到塗上鉛筆處,那許多個淺淺反白交雜的凹陷字跡。

「對不……」妳的左手筆跡在紙上呈現,那是妳未完的告別,我深呼吸看著妳,感覺身旁的妳依舊存在。

這一夜,我再度無法入睡。

若我能繼續爬山下去,我們會成為怎樣的人,看著冰凍的妳,我擦去淚水,無法再思索。

天亮,我從淺眠中起身,背起妳前進幾十公尺。

「妳會忘掉我嗎?」背後的妳說起。「把我忘了吧。」

我永遠記得,那是我在離開阿根廷的皮斯塔里尼機場,打電話给妳時所說的話。

在機場電話中彼此啜泣不停,直到掛上電話後,我撐著柺杖,和家人搭機回台灣,從此成為一個普通人,我以為我說出氣話後還能再相見,卻從此失去聯繫,直到我再見到妳,妳已成一個冰凍雕像,讓我無比懊悔。

能成為「登山夥伴」、「繫繩夥伴」是多難得的事,在山上,我把自己性命交給妳,妳把生命交給我;我們一起看過這世界稀有美景,最美星空,也曾短暫受困山中,分享最後一片餅乾。我們之間已超越性別、年齡,是一種人格上的完全信賴──這樣的感情,又算是什麼?

經過三日後,我背著妳,穿過落雪的大地,終於看見前方雪地邊際的溪谷。走上溪谷後,來到雪地的最邊際,我從背架上解下了妳,讓妳躺在地面草雪之間,等待被登山客發現。

「學姊,到了……」

登山第七日,終於換我開口對妳說話,我脫下手套輕撫妳冰冷的臉頰,站在妳面前等待許久,確定妳不再對我說些什麼,我才彷彿如夢中醒來。我脫下太陽眼鏡替妳戴上,彷彿妳如仍如昔攀爬中,只是在營地淺淺睡去,等待甦醒後再次攻頂。

回看在溪谷中,我的腳印與痕跡,會因春天雪融而被沖入大海不留痕跡。收起繫繩,背起背包,我轉過身離去。

學姊,我先走了,妳知道我將下山回到人間去,繼續扮演起那個平常的自己。

但我們都知道,只要爬過真正高山的人,就算身體回來了,心卻回不來。

如我,如妳。(全文完)

(本文為第39屆時報文學獎影視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