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吧!我的庫德族孩子們 | 洪玉芬

伊拉克自戰後,所有的機場,都被隔離在十公里以外。機場,在抵達或離開,必須搭乘特定的巴士或計程車,到轉運站接駁,才算真的入境與出境。這段安檢,尤其嚴格,無論行李的狼犬嗅聞或人身搜查的儀器檢測,一關又一關。裡外一併不放過,肉身以及身外之物,各有檢索閘門。

臨下車前,我把美金六百元裝入信封,悄悄把它放在前座椅背的口袋內,向兩位送機的年輕人,揮手告別。他們一路披荊斬棘,有驚無險的在飛機起飛倒數計秒時刻,把我送到轉運站的檢查崗哨。

他們邊提行李邊叮嚀只能送到這裡,但是他們不會離開,直到我通知拿到登機證。

 時間緊迫,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來,三步當二步,往前跑。兩位年輕人貼心的言語,如無聲的熨斗,似乎傳遞與我一個信息:「若天不留,人留。」稍熨平了忐忑之心。

 機場安檢 一關又一關

 伊拉克自戰後,所有的機場,都被隔離在十公里以外。機場,在抵達或離開,必須搭乘特定的巴士或計程車,到轉運站接駁,才算真的入境與出境。這段安檢,尤其嚴格,無論行李的狼犬嗅聞或人身搜查的儀器檢測,一關又一關。裡外一併不放過,肉身以及身外之物,各有檢索閘門。

他們幫我招了一部計程車,掏出紙鈔,急急如律令對司機說,快快快!請他趕緊送我進機場大廈。飛機搭得上與否,一點也沒把握,因為過了國際線的報到時間。從清晨出發到現在,這時,緊張情緒已到了臨界點。

凌晨,鬧鐘鳴醒,一片漆黑,原來是停電。想起與M約好五點來接去機場,急忙躍起,盥洗打包行李。兩河流域的初冬,早晚冷冽冰涼,更何況是天光未啟的清晨五點。

一切就緒。等待如坐針氈,急急下樓欲喚門房幫忙提行李,電梯因停電也停擺,改走樓梯。黑暗中,一步踏穩再下一步,小心翼翼,靜謐與黑,無邊無際,如鬼魅撲了過來,只好退回房間。

這是在庫德族的城鎮──卡庫(Kirkuk)離開當日的序曲,始料未及的驚險,如同對峙的棋局。伊拉克的庫德族,認識它,總在新聞上,與驚恐劃上等號。

M來了,拉了他的朋友H作伴。兩人穿著厚重的外套,脖子緊縮,拎起我兩大皮箱,與夜色一同上路。

M,22歲,就讀大學三年級,課後在自家工廠工作。我來訪之前,他剛到過台灣,我的卡庫(Kirkuk)行,便委他幫忙代訂機票與飯店。他的家族龐大,父執輩兄弟三人,是我公司合作的夥伴,逾二十載。他爸爸是老台灣,年復一年,頭髮愈來愈稀,頭頂愈來愈亮,工廠,則愈蓋愈多。

M家族,每年都來台灣。首先,是大人帶小孩,後來小孩長大了變成哥哥帶弟弟。每次來台,都把簽證時間用盡才離開。來台灣無非是參觀工廠與學習生產技術,是非常寫實的取經之旅。

翻開伊拉克地圖,巴格達居中,艾比爾(Erbil)是北邊最大城,也是庫德族的首府,卡庫(Kirkuk)是M家族的大本營,介於兩大城之間。從巴格達到卡庫(Kirkuk)三百多公里,照理說行車方便,但是路上過多的檢查,如同一道道的柵欄,開開合合,耗時傷神。對於外國人來講,飛機應是最便捷的方式,也不盡然,因為飛機飛過卡庫(Kirkuk)上空,繼續北飛抵艾比爾(Erbil),再車行南下百里,省不了時間。

不到巴格達,不知戰爭的餘毒與禍害;不來Erbil,不識庫德族自治區的複雜。巴格達與艾比爾(Erbil),一國兩治,後者受戰爭蹂躪少,工業發展相對穩定。庫德族的分布,除了伊拉克北部,土耳其、敘利亞、約旦、伊朗都有,土耳其早就表態,若是伊拉克庫德族自治區宣布獨立,一定將其併吞入土耳其,就是怕他境內的庫德族產生骨牌效應。伊拉克政府對庫德族採開放政策,承認他們是伊拉克子民,庫德自治區的人來巴格達不用證件,本來就是同一國,但巴格達的人入自治區就要辦證,貨品也要課關稅,自治區周邊設了很多關卡保護自己。

 恐懼擔憂 如一張大網

 我的庫德行,因此充滿了複雜性。因為,兩個政府,國中有國,我的伊拉克單次簽證,進得了艾比爾(Erbil),卻等同自伊拉克離境,無法再回到巴格達。戰後的巴格達,百廢待舉,混亂中見繁榮。初來乍到,初冬的沙塵微粒,空中飛舞不歇,加上展覽館內發電機的使用需柴油燃燒,和抽水煙處處,異味四起。時常旅行如我,竟不敵氣味的侵襲,咳嗽漸起。同行見我身心微恙,紛紛勸退,無獨有偶,我的巴格達代理,更是建議由卡庫(Kirkuk)派人來接我,一路護送,如隨行保鑣般。因為不管走陸路或飛機,兩者檢查崗哨多,他怕我單槍匹馬應付不了。

 恐懼或擔憂,是一片看不見的大網,更像細菌,無聲無息的傳播,一下子就變得不可收拾。我難敵眾議,只好沉默以對,心底卻響起一股聲音:「不應如此!」我怎能讓卡庫(Kirkuk)的朋友專程跑巴格達一趟,僅是為了接我?我默默的做了決定,隻身搭機前往。

 戰爭結束了,驚弓之鳥遲遲未回神,莫此為甚。

艾比爾(Erbil),超乎想像的進步,整齊潔淨的街道,新穎的帷幄大樓,把城市妝點得現代化,彷彿是歐洲城鎮的縮影。從艾比爾(Erbil)前往卡庫(Kirkuk)的路上,約百里的路程,好像回到童年的軍管時代,檢查崗哨,關卡重重。沿路的風光,時而綠坡山巒,美麗的弧線如波浪,層次分明接天際;時而柵欄圈圍著豢養的羊群,低頭啃噬豐美的牧草。不同的景致參差著,時光彷彿被走慢了,天與地,無限寬大,森嚴氛圍,羞怯遁逃。

兩天前來時,同樣的路,現在逆向行駛。天光微亮,仍一片靜謐,只有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及前座兩位年輕人的細語交談。昨夜,M為我安排他的友朋聚會,咖啡館裡我們從誰的女朋友最多開啟了話題。

 有孩子保護 何懼之有

 經過戰爭的洗禮,這裡的年輕人早熟、懂事,從小認分的半工半讀。早上上學,下午進工廠工作,早早練就一身本事。最大的娛樂是與同年齡的朋友一起運動,或在咖啡店喝杯飲料聊天打屁。Kirkuk沒有城市的喧囂,卻有它的便利性;有鄉村的悠緩,卻無落後之感。

M家族在走進二十一世紀工廠現代化以後,仍固守傳統與倫理,多了人情這一味,人幫我我幫人,和諧發展。拜訪時,在其辦公室目睹一位灰白髮老者,肥胖的身軀,提個大水壺,手拿著一碟杯子,動作熟練,輪流倒咖啡給每人喝,同個杯子倒給二、三人喝過,才換杯。雖知這是回教文化一家人不分彼此的意思,臨到我,藉口阿拉伯咖啡太強而婉拒。M輕言解釋,老人工作始自祖父時代,至今超過五十年,廠內有多人,位階高年歲大薪資優,他父親說,不能隨意辭退,因為做人不能忘本,他小時候的食物都來自這些老人的汗水。

車行很久,天色漸亮,一路尚稱順暢。麻煩的事發生了,就在進入艾比爾(Erbil)前。如收費站般的檢查崗哨,持槍荷彈的武裝部隊環峙,他們對我的護照翻來覆去,看了大半天,仍不肯放行。兩個年輕人,下車上車,上上下下,用我聽不懂的阿拉伯文婉言解釋,仍無效。軍服者大手一揮,要我們去旁邊等待,等他們主管上班再做定奪。他倆安撫我不如先去小店找吃的,黎明微曦,寒風刺骨,我不禁哆嗦想來杯熱奶茶。荒郊野外的店鋪,只賣冰飲,兩個年輕人大概也餓了啃起巧克力棒來。我從車窗望出,層層的鐵絲網,持槍荷彈的戰士,有點怵目驚心。心想兩個孩子如此保護我,如果真走不了,何懼之有?

等我拿到登機證,已是一連串的兵荒馬亂之後,在登機門口,稍喘一口氣,閱讀他們傳來簡訊:「Why?妳跟我們是不分彼此……」。原來他們發現了信封裡的美金現鈔,那是我這趟庫德區的機票與飯店費用。招待遠道而來的人,提供機票與食宿費用,視同一家人,這是回教傳統文化的美意,我是明白的。

一股暖流自心底竄過,候機室外的陽光,漾著明亮的笑臉,目送我登機。「再會吧,我的庫德族孩子們,後會有期。」我默默的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