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屆時報文學獎影視小說類佳作】巢寄生 ☉田家綾

這篇小說有點韓片《寄生上流》的味道。小說的優點,在於它塑造了一個不被認同的女主角,讀完後,卻又能讓讀者產生同理。她並非純粹的惡,而是過程中歷經寄居、結婚、懷孕、流產、失婚……一切的磨難,讓她察覺命運之不可謀算,因而慢慢產生扭曲。小說情節一路翻轉,敘事手法很類型,但內核其實是很文學的;它在闡述現代女性生存困境的同時,也充份展現了人性的複雜度。──李志薔講評。

早上颱風已經過境。餐桌上躺著一封掛號信,是楊天晴寄來的。

「什麼時候要回去妳自己家?」母親問我。

「隨時。」等我找到房子就走。

「老公不要妳了。」她沒打算掩飾得意表情,滿足於母女重複的命 運。我假裝沒聽到。

拆開信封,裡面滑落一把鑰匙。我把母親家的鑰匙從鑰匙圈卸下, 丟回餐桌,放入那把新的鑰匙。拉著行李,一跛一跛地跌落照不到光 的樓梯井,穿過老公寓鐵門時發出匡啷巨響,頭也不回,將黑暗自我 身後關上。

等不到公車。道路正在施工,只有消耗預算時才被想起的行政區邊 界趕著鋪人行道,柏油路翻得像巨獸剝落鱗片,推嬰兒車的年輕媽媽 在機車陣和積水坑洞中尋找空隙前進。我沿著高低落差的騎樓行走, 經過抽菸的店家門口停止呼吸。徒步走去捷運站至少要三十分鐘,我 只想趕快離開這裡。

高中時捷運還未連接到土城,為了到台北市上學,天將亮未亮就得 起床,趕首班車。上大學後,夾在天龍人和北漂族兩大勢力之間,寄 生台北衛星城鎮的被邊緣化。深夜招計程車到男友家,司機說住在蛋 黃區喔,誰想當次等市民。我讓那些接近我的帶我走,愛不愛不重要 ,能不能讓我棲身,再也不回家。

第一次跟晴回家那天,我和當時的男友大吵一架,沒地方可去。

她問我,要不要去她家。

晴是系上同學,實驗課同組。即使如此,開學後還沒跟她講過話。 每次她都攬下各種雜事,像在討好誰。我懶得理她。但是那天我仰起 脖子看她,粗框眼鏡底下被度數縮到不能再小的眼珠閃爍著誠意。

晴說她家很偏僻,遠得不得了。公車開上高架橋,跨越台北市區, 我跟著她在自強隧道前下車。「這裡是中山區,哪裡偏僻?」我翻白 眼。她辯解:「我小時候住在民生社區,剛搬來還以為搬到鄉下。」

晴的母親過世後,帶著女兒搬家的楊爸果然有眼光,如今大直寸土 寸金,她家不遠處就是捷運站。哪像我媽,傻傻跟著男人一路北上, 用盡積蓄付頭期款買房,男人跑了還得繼續揹房貸。捷運蓋到新北, 卻約好似地繞開房產所在地段。像笑她不會看。

列車航過河底,金屬摩擦發出尖銳的鳴哼。出了車廂,由低處爬升 ,超過納莉颱風淹水線,換線,再往上,到達地面,忠孝復興的手扶 梯人潮長長一列,我一路護著肚子到頂點。與衛新婚頭一年,我還會 來接機,一起坐捷運回家。低空飛行的列車彎過松山機場,駛入隧道 。

提早幾站下車,穿過公園就是晴家。附近幼兒園的外籍老師帶隊, 孩子們在公園裡嬉笑,「沙子溼溼。」颱風過後幾天了,空氣還沒乾 。

管理員向我打招呼,「回來啦,楊小姐。」根本搞不清楚我是誰。 電梯上樓,我用晴寄來的鑰匙開門,房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第一次去 晴家就在她家過夜。晴跟楊爸說我們要趕報告,楊爸留我吃飯,晴說 我住很遠。我擠在晴的床上,一路待到春天。晴的房間是否還是記憶 中的模樣?伸手轉動門把,上鎖的門轉不開,和已無人居住的主臥對 望。我打開中間的門,書房還保持原樣。等我把書櫃移走,這裡會是 完美的嬰兒房。

我和衛的住處沒有嬰兒房。婚後衛少在家,也沒再搬。當初看屋, 我只想離母親愈遠愈好。捷運共構的大樓,底下潮流書店進駐,看完 物件我們喝咖啡打卡拍照。衛說:「妳喜歡就好。」

一周後簽約,附家具的月租式公寓,搬進去的好像只有我。衛的工 作有一半時間不在台灣,一兩個月回來一次,有時待不到幾天。母親 譏笑我,「妳年輕。沒有買房都不用高興太早。」她見不得我活得比 她好,我知道她在心裡咒我被男人拋棄,最後跟她一樣下場。

但我還是贏了。趁衛在台灣的空檔,去戶政登記結婚,衛的家人不 在台灣,我只邀了專程為我回國的晴。

她問我,能不能去她家。

前一晚,我特地留宿晴家,離我和衛的公寓只有幾站的距離。楊爸 將書房打理整齊,嫁女兒般地忙碌著,幾乎忘了病痛。罹癌的他說, 只希望能活到晴出嫁。我和晴交換了眼色,晴把頭轉向另一側,開玩 笑道別想這麼快把我脫手。

我和衛拿著換發的身分證合照,傳給母親,說我不會像她一樣。她 已讀不回,我收回照片。半小時後她丟上貼圖,幸福美滿。我噁心得 立刻刪除訊息。

終於擁有自己的地方。衛不在的時間很長,一開始我還會倒數他回 國的日子,漸漸地我習慣與房子獨處。房東想像中好租的房,就是沒 有風格。覆蓋上自己的品味,窗簾、被套、抱枕……還有一盞不亮的 燈──衛送我的生日禮物。總有一天,我和衛會搬到真正的家,這裡 是理想的過渡,試行錯誤的實驗品。

為了提早實現願望,天亮睜眼第一件事:量基礎體溫。不能月月做 功課,更得算準排卵期。有了孩子,才能說服衛買房子。

衛總搭清晨首架落地的班次。長程飛行回來,他先淋浴。準備了瘦 肉粥,聽到水聲停止,我轉開瓦斯再次加熱,衛不愛涼掉的飯菜。他 穿著浴袍走出來,頭髮半乾,說不餓,很睏,先睡一下。

浴室水氣還未散盡,我把吹風機的線整理好放回抽屜。洗手台上的 驗孕棒,他看到了嗎?

我拿著驗孕棒,在衛身邊躺下。「我們要有baby了。」他睡得很熟 ,我靠上他的背。為什麼睡得這麼安穩,他聽到了嗎?

他看到了什麼都不說,表示他欣然接受?他聽到了什麼都不說,表 示他並不在乎。我昏倒在無止盡的推理,他轉身從後方環住我。「我 們要有baby了。」我鑽進他的懷裡。

衛出國前陪我去產檢。婦產科就在附近,衛親自挑的醫生。好的地 段自然有集客力,衛說身邊許多大老闆的太太女兒小老婆都給他看。 「名醫。」他強調。我上網google,都是醫生和女星網紅的合照。

護理師請我到隔壁更衣,「東西放著沒關係。」入口處置有脫衣籃 ,我按照指示把內外褲褪去。下次要記得穿裙。內診椅擺在中央,緊 靠著一道落地簾。護理師的手從另一端伸入,在椅面鋪上硬紙巾。我 光著下半身爬上椅子,兩隻腳跨在設計好的溝槽內,下體就會按照醫 者期待的角度張開。

「再往前坐喔。」臀部壓著紙張挪移,未遮掩的部位不習慣涼,護 理師蓋了條浴巾在我身上。不知何處的鈕遭觸發,椅背放倒,屁股抬 高更容易被進入,維持開腳姿勢的我感到脆弱而羞恥。衛站在我身後 ,只是站著。

進入的時候還是會疼痛。布簾遮住進入我的人的臉,我看不到手和 器具。放輕鬆,護理師說。執行者沉默,繼續動作,再往深。衛也沉 默,只是看著。

探頭在腔內轉動,按壓,停住。鍵盤的敲擊聲,定格。抬頭看上方 像實況轉播的螢幕。這是胎囊,這是卵黃囊。侵入者開口。大小可以 ,兩周後回來看心跳。

出來的時候和進去時一樣突然。我聽到抽取紙巾的聲音,擦拭,脫 掉套子,丟棄。

「痛嗎?」我說可以忍受。「一定是女生。」像妳一樣的女生。衛 說。

「才五周,哪看得出性別?」死也不要生女兒,長成像我這樣的容 器。

「我就是知道。」他很肯定。我笑。

我們去醫院旁邊的嬰兒用品旗艦店,買了嬰兒床、娃娃車,最新的 款式,衛說必須用最好的。都挑粉紅色。

「你就這麼確定是女生?」

衛說,成天坐飛機的男人都生女孩。「這句記得跟媽說。」我繼續 笑,笑他道聽塗說,想想男孩穿粉紅色也好看,就不跟他爭辯了。

租賃公寓早有規劃好的兒童房,附溜滑梯的床不適合新生兒。我問 衛,有沒有想過買房子。衛沒回答反問我,想不想出國,搬到涼快一 點的地方。

溽氣重卻無雨,氣溫三十五度。還只是春天。

衛的家人趕在上世紀台海危機時移民,剛結婚時天真地和衛討論買 房,婆婆反對,說我們在小島置產沒遠見。我才不要搬去跟他媽住。

衛要飛的前一晚,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夏天吧。」他說。

不一起聽心跳。「一定來得及看性別。」他補充:「也沒什麼好看 的,我早就知道了。」

熱帶性低氣壓在南方海域逐漸成型。還只是春天。

「要是變成颱風會不會停飛啊?」「比這更大的都飛過。」衛否定 我。

大一暑假來臨之前,熱帶氣旋孕育成颱風。我坐在階梯教室外,晴 提著剛買的早餐走過來,「助教說,學校剛宣布今天颱風停課。」

「雨沒有很大啊。」

「等下就會變大,我們快回我家吧。」

「吃完早餐再走。」

還沒走到校門口,來不及撐傘的我們被突然的雨勢淋了一身。撐傘 也無用,有人的傘被吹翻成碗狀,在風雨之中顯得格外狼狽。

在晴家玄關剝下黏膩的襪子。「鞋子都進水了。妳爸不在家吧?」 沒等到答案,我邊走進客廳邊把身上的衣服連同內衣褲脫下。她跟在 我身後撿我丟下來的衣物,地板上都是我們溼漉漉的腳印。

我站在浴室門口對她招手,「一起洗啊。」刻意不關門,轉開蓮蓬 頭。她不敢直視我,把髒衣服放進洗衣籃急著要走,我拉住她,手長 腳長卻沒有力氣掙脫,她沒有要掙脫,衣服溼透。乳房貼上她的身軀 ,嘴脣碰嘴脣,她微張,我趁虛而入。她用幾乎聽不到的音量說放開 我。「這不就是妳要的嗎?不然幹嘛帶我回家。」

她逃出熱而悶的密閉空間,把門帶上。裡頭溫度升高,散布的水氣 膨脹。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仔細將身體每一處皺褶洗淨。圍著浴巾 走出浴室,楊爸在書房忙碌著。不知他何時進門,看到聽到多少。

夜裡睡在晴房間的地上。「妳爸知道嗎?」她睡著或不回答。我想 明天又要找新的地方了。

起來時晴正忙著張羅早飯,晨間新聞播報著颱風災情,我把房裡屬 於我為數不多的物品塞進背包。飯後楊爸跟晴說,書房整理整理,讓 我搬進去。想問他不擔心嗎,想問他為何不趕我走。

往後晴負責早餐,我煮晚飯。父女之間話少,那和我與母親的漠視 不同。我扮演乖女兒的角色,告訴楊爸那些他好奇卻不知如何開口, 校園裡的種種。特別是關於晴的。晴從不生氣。就算我故意在楊爸面 前說,哪個同學很欣賞晴,下次一定要邀他來家裡玩,讓楊爸鑑定。 晴知道我是為了留下來。討好晴得不到好處,不如直接討好房子真正 的主人。但她不知道,為了留下來,我能做的比當一個好女兒更多。 楊爸坐在書桌前。我把門帶上。

書房沒有窗,颱風再大也無雨。沙發展開成床,書牆圍繞,這裡有 母親公寓欠缺的餘裕。我不看書,讀書是為了離開母親。其他都是多 餘。

為了讓楊爸放心,不要擔心我與晴,我又開始跟不同的男人交往。 我再也不跟他們回家,我已有了歸處。我帶男友來,要楊爸知道我有 選擇,我能選擇。我們窩在書房,男友們問我為何不關門,我總說沒 窗不能呼吸。

大學畢業,晴準備出國念書。楊爸將晴的書桌、床、全身鏡用防塵 布蓋上,透明如膜宣示誰都不許碰,仍不放心地將房門鎖好。那一刻 我知道誰才是真品。他只需要一個女兒。楊爸還是沒說要趕我走,書 房隨時敞開,甚至,楊爸的房間也通行無阻。晴說我不用急著搬走, 她也希望父親有伴。我笑她白目,忍住一些不說。不能說。我在夏天 結束前離開。

只能回家。我告訴母親,等我找到工作就走。而我也說到做到,進 了一家外商做市場調查,付完市中心五坪小套房的房租,存不了太多 錢。母親說要把我的房間分租出去。交通不便誰要租,租的都是次等 市民。

那些賴在蛋黃區父母家裡的同事,自己賺的買名牌包,揪團購。我 都笑笑拒絕。小主管努力存頭期款買房,挑來看去嘆道只剩捷運終點 外的蛋殼區負擔得起。彷彿看到自己的未來,連母親都贏不了。不然 就只能學那個誰被包養。他們說的是大老闆祕書,我不覺得被包養有 什麼錯。既然這座城市不公平,趁年輕用身體交換利益並不可恥。所 以我和衛認識一個月就同居。我帶衛來拜訪楊爸,書房的門敞開著, 睡過的床折疊回沙發的模樣,我沒有解釋過往,沒讓衛踏進一步。

書房沒有窗,颱風過境也無人知曉。排滿在書架上的書無人移動, 還是當時模樣,多了灰塵。我把行李箱拖進書房,橫放在中央。沙發 已經被處理掉,正好,需要安排丟棄的大型廢棄物少一樣。空下來的 角落正好放嬰兒床。手機亮起簡訊,貨運公司通知已出貨。

「哪有空間擺嬰兒床。」颱風吹在高樓層發出咻的風聲,我在附有 溜滑梯的床坐下,想著要怎麼跟房東討論把這龐然大物撤掉。買來的 嬰兒床還沒組裝,我和人在國外的衛商量。

「等我回去再講。」衛說會在能看出性別前回來。

停課不停班。沒有休診,我一個人回診。

「今天看完心跳就可以領媽媽手冊囉。」櫃檯訓練有素地說。

醫生問:「有沒有不舒服?」我搖頭。「那我們先到隔壁內診。」

我在置衣籃裡放入脫掉的內褲。這次我記得穿裙子了。獨自一人爬 上內診椅,雙腳跨上兩側高懸的溝槽,沒有猶豫。布簾另一側的手把 我的裙擺往上拉,朝隔壁空間露出外陰部,靠在椅背上的我的視線只 能看到向外大大張開的雙腿。我的身後沒有觀眾,護理師沒有另外發 給我遮羞用的浴巾。

「想好要在哪裡生了嗎?先生是不是都在國外工作?」另一端醫師 坐定,隔著布簾,我看不到他,他面對我的下體問。我是分娩嬰兒的 器皿。「深呼吸喔。」他繼續說,超音波探頭滑入陰道,有上一次被 進入的經驗,這次我適應許多。

「這裡吧。」我說。醫生沒有回答我,手中握住超音波探頭在腔室 內翻攪。「是不是要多做一些檢查?」我繼續問,醫生還是沒說話。 我還在想是不是說錯了什麼,他突然拔出。

為什麼不繼續。衛滿足了自己的慾望,躺在我身旁喘息。我沒問。

醫生沒有多作解釋,我看不見布簾另一端的情形,但我知道他離開 了座椅。護理師說再回診間喔。我用紙巾將腟腔內流出的多餘 黏液擦拭乾淨,擦不乾淨。穿上內褲套上平底鞋。

「請坐。」醫生沒有看我的臉,手指著電腦螢幕,回放剛才拍攝的 超音波片子,「妳看,這是胚囊,這邊,照理說這周數,應該要看到 心跳了喔……」

我的心臟猛烈地跳動。我想著網路上看過的文章,「會不會是晚排 卵呢?」我拿僅有的隱微知識挑戰醫師的權威。

「妳看看,這個大小,通常這個大小是要有心跳的。」他好似自言 自語,卻暗示著我不想要的答案。我很想假裝不懂。他繼續說:「但 是,生命這種事,還是要慎重……不然,我們再觀察一周。」他終 於抬頭看我。

「一周後要怎樣?」

「妳有三個選項,人工流產,藥物流產,或是等它自然排出。」

現在就要討論了嗎?

「妳先生什麼時候回國?要請他簽同意書喔。」

衛還沒要回來,連性別都不知道他怎會回來。簽同意書的選項都不 是選項。

自然排出。得到和失去都是自然的嗎?

「再懷就好了,很快就會有了。」晴在電腦另一端安慰我。至少她 以為在安慰我。當然,我跟她訴苦這件事本身就很殘忍。她在美國和 伴侶決定做試管,吃藥打針,照卵泡取卵,花錢找適合的精子配對, 做一輪幾萬美金就沒了。「又不像我們,每次都是花大錢豪賭。」

妳們又不像我,什麼時候被進入,什麼時候該排出,都不是我能決 定的。

出血的時候衛不在家。

懷孕九周又兩天的傍晚七點。預先準備的衛生棉吸收了飽滿的血, 滲到內褲。光著下身,在洗手台搓洗,不太敢看自己卻還是看了鏡子 ,臉色蒼白,也許是日光燈的關係。拿出加長型夜用款的替換,頭暈 不舒服,在臥室躺了一下。睡著時夢到血流了出來,驚醒,血把床單 弄髒了。沒力氣換,我在上面鋪上幾條厚厚的浴巾。

腹痛就吃經期用的止痛藥。等不到衛的簽名,只能等萎縮的胚胎自 然排出。醫生沒有另外開處方,市售的成藥就可以,他說。

不到半小時,衛生棉便承載不了過多的血量和夾雜而出的組織物, 還未過午夜就快用完一整包。我吞了幾顆止痛藥,想著最壞的情況。 我傳訊息給衛,已讀不回。我會不會死在這張床上,直到衛下次返國 才發現我。

醒來的時候看到陽光,連續幾周未見的明亮。蹲坐在馬桶上,像初 次性交時被異物填滿的不適,隨即衝出一顆杏李大小的物體,包覆在 黑色血塊裡的半透明。我伸手撈起,想將它埋在花盆裡。推開落地窗 ,手指的血沾在玻璃上,陽光好刺眼。伸手遮蔽,卻又飄起雨,混雜 著腥鹹的黏液,滑落臉頰。

最後還是扔進垃圾袋,和廚餘一起丟掉。

天氣晴,太陽雨。丟完垃圾,我走到街上。鑰匙在口袋。沿著人行 道走,只有路樹,旁邊的走廊沒有雜物,一名父親推著嬰兒車通過無 障礙坡道。我跟著他們走,走了好久,落胎後血還會流嗎?

嬰兒車彎進入口,才發現走了這麼遠。晴家前面的公園。台北難得 放晴,曬得到太陽的防滑地上排著幾部輪椅,隔了一小段距離,擔任 看護的移工女孩們有說有笑。有人叫我,是楊爸。他看起來消瘦,還 算有精神,我記得他白天都會來公園運動。他說讓女孩放風,我陪他 回家。管理員打招呼,「楊小姐回來看你啊。」我不會收輪椅,楊爸 爸說擺在走廊就好。我扶他起身,大腿萎縮,皮膚貼著骨頭。他說能 走,我讓他環著我,身體的觸感和以前不同,中年人的肚腹也消失了 。

從前晚歸,晴已睡。洗完澡,楊爸在書房夜讀,那也是我的房間。 我從一開始裹著浴巾不知該如何擺放身體,到後來當作無人存在。就 像他假裝只是在書房裡看書。

那房間現在也不像書房,書桌還在,旁邊放著電動床。我陪他坐下 。痛嗎?我問他。他握住我的手。應該很難受吧,我說。我看著他勃 起。我握著他。

衛果然在本來約好看性別的周數才回國。也許出於愧疚,衛回來以 後每天都待在家裡陪我。只要我一起身,他便跟上。我說想搬家,真 正屬於我們的家。「我們去看房子好不好?」他叫我好好養身子。要 養多久呢?我看他收行李,「那你不要這麼快走好不好?」他只是笑 笑。

留在公寓裡屬於他的不多,為何有這麼多要整理。我沒看過他這皮 箱。

爸離家時,我以為他只是出去一下。

母親才進門,沒多久他們開始吵架。「不可以大聲,這樣喉嚨痛痛 。」我說。沒人聽進去。母親的聲音沒有停,「媽媽喉嚨痛痛。」她 連我一起罵。

摔了門走出,又開門,我以為這次僥倖過關,他只是拿幾件隨身品 ,還是要走。「爸爸你要去哪裡?」他用幾乎聽不到的喉音說有事。 門再度關上,很輕。母親知道爸是永遠的離去嗎?

我轉身問母親,「爸爸去哪裡?」母親說,他不是說有事嗎。又說 ,不乖不要妳了。

那要怎麼辦呢?沒人回答。

多久後才能同房?衛問我。

我讓衛進入我,開始下雨,我說別關窗。秋天的熱帶夜,悶溼叫人 窒息。你一定要走嗎?他用身體回應。我搶過主導權,他配合,享受 完仍繼續。有多久他不曾這樣待我,熱氣對流,風一點也不涼,汗水 和液體,血在我身上體內流竄。我害怕了起來,滿足地顫慄。

忍不住在網路搜尋。中醫說,小產得休息至少三個月,西醫認為, 早期流產後再受孕的機率反而高。我知道只是數字遊戲。

衛走了。我檢查過每個房間,沒留下一張紙條告訴我他要走了。新 婚時,他會在浴室的鏡子貼上便條紙,寫些甜蜜的話。這習慣不曾間 斷,就算感情早已蒸發殆盡,還是會勉強擠出隻字片語。我放出浴室 裡早已不熱的空氣。

大樓郵箱出現兩封信件,一封未署名,一封是遲來的離婚協議書。

遲到的還有月經。我恐懼每一次如廁,害怕見紅。這是最後的籌碼 。但爸不也不要我了嗎?

圖/黃祈嘉

我跟母親說要搬家,借她那住幾天。她沒問為什麼,只是不懷好意 地笑。我根本不想看到她。

即使住在母親這,我仍專程回去名醫那看診。午診還要半小時才開 始,候診區全滿。報到櫃檯總算叫到我的號碼,問我今天為什麼來看 診。「懷孕。」她遞來一張單子和筆,要我先填寫。最後一次月經日 期,雖然我清楚記得,還是打開生理期App,證明我不是什麼都不知 道都被矇在鼓裡。那時一切都還好好的。她早就沒有在看我了。

填妥後她把單子連同健保卡塞進透明資料夾。「等下叫名字,先找 位子坐。」

醫師坐在辦公桌的內側,看著電腦螢幕上的病歷,「這麼快又來報 到,這次懷孕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我搖頭,「擔心又流掉。」

「早期流產很正常,每次懷孕不相干。沒關係,我們照看看。」

我忘了這個周數已經可以照腹部超音波,還特別穿了裙子。護理師 叫我把裙子和內褲拉下,她又伸手繼續往下拉到恥骨上緣,露出陰毛 的根部,再蓋上紙巾並且往內褲裡折。下腹感到一陣溼滑,被抹上照 超音波用的凝膠。

「這周數這大小很OK。」醫生用超音波探頭按壓,另一隻手在鍵盤 上操作,螢幕顯示定格的虛線和數值,「妳看,這是心跳。心跳一百 七正常喔,恭喜。」

我看著波動的曲線,為什麼偏偏是這一次才聽到心跳呢。

「性別是精子決定的吧。常坐飛機真的會生女嗎?」

「這妳也信?」

「那化療還有精子嗎?」

護理師衛教完發給我媽媽手冊。要幫我預約下次產檢時間,我說不 用了,我自己再約。

出了診所又開始飄雨,走回和衛的住處,剩下的我也不想要了。

拉開試衣間,粉紅色的包屁衣、紗布巾整齊地折入抽屜。衣櫃深處 ,未拆封的嬰兒床紙箱靠在牆上。還有保持折疊姿勢的娃娃車,沉睡 在專屬的行李託運袋裡。要怎麼處理?母親殘破的小公寓擺不下這些 東西。

差不多可以丟了吧。如果這次妊娠無效的話。或者,這次我自己決 定。

協議書裡寫著,茲因甲乙雙方個性差異不合,無法繼續維持婚姻關 係。

我笑了。原來我們個性不合。並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住進這個家過 。母親與父親的那張紙又編造什麼樣的故事呢?

「我說過妳不需要搬走,妳可以繼續過現在的生活。」

「但是你不會回來了,對嗎?」與衛的訊息框停止更新。

我把所有粉紅色的物件裝進一個大紙袋,走出公寓大門,把它放到 樓層的回收處。

手機叮咚傳來訊息聲。趕緊抓起。

「飛機會不會被取消啊,都幾月了還遇到颱風。」螢幕浮出晴的訊 息,我真傻,還以為是衛。

回過神前手指已開始輸入,「比這更大的颱風都會飛。」

晴說她爸的病況不樂觀,得趕回台灣一趟。

「妳可不可以來陪我?」

我幹嘛去,妳爸會分財產給我嗎?

「等妳隔離完再說吧。」送出訊息。

受到外圍環流影響,山區今天降雨,水利署趁機人工造雨,但因雨 勢小,目前初估水庫進水有限。我聽著新聞,看著晴傳來的文字:「 我懷孕了。」她和伴侶做試管幾年了。

「妳覺得我爸會接受嗎?」幸好她丟出新的問句,我也不用煩惱說 不出恭喜。我再次走到回收間,把一整袋粉紅色的嬰兒用品提進門內 。

「會吧。」

晴說,醫生要她先確認著床位置再回國,可是她沒辦法等了。我爸 已經沒時間了。她跟醫生說。

「外孕妳會痛死,不痛就沒事。」我傳。不管怎麼說,在她腹中茁 壯的胚胎都選對了地段。「妳會在台灣待到什麼時候?」

她爸生病後,晴每年至少回來一次。往後次數變多,間隔變短,這 次沒有決定離去的日期。我不知道這問題是不是問得不好。應該是吧 。

「等胚胎穩定。妳可以陪我去看醫生嗎?妳去的那家。」

「我要搬家了。」丟了婦產科的連結給她。

「搬去加州?我以為妳不想跟婆婆住。妳會在台灣待到什麼時候? 」她問我同樣的問題。

「沒有,不知道。」我沒說我沒地方可去了。

暴雨打在老公寓劣化的塑膠棚,就算把窗戶關緊,也阻擋不了劇烈 的敲擊聲在屋子裡震動。已經十月,每周末颱風來了又走,實在不尋 常。室內因潮溼的空氣而沉重,最可怕的是有股霉味。身體已經習慣 無窗的乾燥。懷孕讓我的對氣味異常敏感,一陣乾嘔,趕緊打開除溼 機,溼度85%,機器運轉讓室內的溫度更加悶熱。

晴回來一個月了,到現在還沒見面。

「妳去當什麼楊家孝女?也分不到一毛。」母親那張嘴總是能輕鬆 惹怒我。但這次我沒有唱反調。

妳還好嗎……輸入完這幾個字我又反悔,倒退清除。不能這麼問。 這四個字指涉的範圍太大。可能是問懷孕都還好嗎?也可能是問,她 爸的病情還好嗎,她自己的情緒處理得還好嗎?

「妳在幹嘛?」重新輸入後我選擇了最無害的問句。對話框出現抖 動的「……」,我安靜地等著,雨聲很吵,遮掩了我的無聲。

「沒幹嘛,躺著。」然後她又傳,「妳在幹嘛?」

「很忙。」衛每月匯錢到我戶頭,我認真算贍養費存多久才能買房 。婚前租的小套房漲得不可理喻,也不適合生養小孩。厚著臉皮寫信 問前主管職缺,沒回。私訊幾個同事,有人截群組對話給我,「大老 闆祕書剛離職,叫她應徵啊。」底下一片訕笑貼圖。

視線落在發光的顯示板,溼度降至63%。頭好暈,我推開窗戶,雨 勢還很大,雨水灑了一些進來。「妳身體都還好嗎?」反覆確認有加 上主詞才送出。我不敢問她爸的身體。

「嗯。」她回。

「一直下雨煩死了。」我傳完又後悔怎麼會挑了死這個字。但她秒 回,「超煩。」

「下雨好懶,不想出門。」「嗯啊。」溼度反彈,攀升至72%。我 們都需要這場下不停的雨當作不見面的藉口。

「等妳忙完了我們再約。」我說好。

颱風未登陸台灣。暴風雨吹倒石垣島路樹,日本記者全身溼透在現 場報導。

晴說去看了醫生。問她結果怎麼樣。

「有看到胚囊、卵黃囊,著床位置也沒問題。」在對的地方。颱風 也一樣,要在無島的海面醞釀。

「妳這幾天在幹嘛?」

「每天都一樣啊,在家陪爸,晚上上班。」

我好像可以看見晴坐在家裡餐桌前,對著電腦打哈欠。有房有收入 ,忍不住嫉妒。

「明天見個面吧,陪我去看心跳。」她傳。

我送了一張黑白的超音波照片給她。

「妳嗎?」「對。」

「我那天才在想,說不定妳又有了。」

「為什麼?」「一種直覺。」等我們死了他們可以作伴。她說。

夜裡又開始下雨,風從窗戶的縫隙鑽進來,鑽入我的耳朵,大腦昏 昏沉沉,卻睡不著。手機的亮起的藍光格外刺眼,我沒有開燈,輸入 密碼解鎖。

「爸走了。」晴說。隔天我們怎能見面。

「每天不出門妳要住到什麼時候。」在母親這待得久了,母親篤定 地懷疑。「生不出兒子,人家不要妳了。」

「妳是在說妳自己吧。」衛根本不想要兒子。

「在外面那麼久都不回來,早就有女人啦。搞不好就是外面的生了 兒子。」這句是說給誰聽。那女人懷的是兒子嗎?

我想到答應晴要陪她回診的事,約好的日子早就過了。她爸過世後 就沒再收到她的訊息。這種時候,應該是我要主動關心她。發球權在 我,球卻遲遲無法擊出。

「回診沒事吧?」我傳。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不用對她爸的事 說些什麼。下一個瞬間,胎心音的影片出現在對話框,像是她隨時在 等我問她。

可以聽到心跳的周數胚胎卻萎縮。想都沒想過,驗到兩條線之後會 遇到這種事。

手機靜音,我看著證明她腹中胚胎活著的波長,意識到內心深處渴 望她也會遇到和我一樣的事。但她沒有。

「太好了。」訊息的好處是看不到表情,我加上笑臉送出,「妳要 回去了嗎?」她爸走了,也沒有非要待在台灣的理由。

「她來台灣了。」她爸不能接受的伴侶。就連她唯一的不幸也消失 殆盡。

她已經不需要我了。沒人需要我。

聯絡不上衛,所有手續都透過律師。為了退租手續最後一次前去與 衛的公寓。我填寫地址,請管理員把往後的信件都轉寄到這裡。包括 嬰兒床。除了原本附的家具,其他都處理乾淨。少了床單,裸露出的 床墊還留著只有我看得出的淡淡褐色印記。

管理員打對講機,告訴我房東已經到了。房東稱讚屋況很好,我們 維持得很好。問我何時出國長住,我撫著肚子笑答,等穩定一些。哎 呀,恭喜。她說。

晴家只有幾站的距離,我不想見她。她的手機號碼傳來的訊息,英 文夾雜笨拙中文。「她正在流血,還有血塊。」是晴的伴侶。

怎麼會這樣?忍不住嘴角上揚。「流很多血嗎?」

「她坐在廁所聽到『啵』然後馬桶盆子就變紅色。」

我還想要問什麼又傳來。「妳上次流掉也是這樣嗎?」

超音波的探頭從陰道口伸入,在膣腔內滑動。看不到心跳。抽出來 的時候醫生說。為什麼抽出?為什麼放棄了。開始跟結束都不是我能 控制的。

沒有一點血絲。沒有預兆。

 

圖/陳慧珊

颱風潰散成熱帶性低氣壓,沒有受到任何外界的破壞。到底是為什 麼呢?氣象主播詢問氣象專家。

網路流傳著各種版本的剪輯,幾個颱風一路避開台灣,繞到日本去 。手機震動。來電顯示遮住正在閱讀的頁面。我沒接。下班時間,由 台北市搭上開往母親公寓方向的捷運,車廂擠得滿滿的,卻也沒辦法 疏散到其他車廂,就這樣跟著人群載浮載沉。車廂門開啟,博愛座的 老先生下車,正想坐下,剛上車的阿姨搶先一步。乾脆走出捷運車廂 ,在候車長椅上坐下。今天走太多路,大腿內側好痠,分泌物緩慢而 有耐心地流出,應該不是血吧。雨也緩慢而綿密地下。

手機還在震,我按下通話鍵,好久沒聽到晴的聲音。「颱風好像又 走了。」

我沒出聲。

她繼續說:「有一個四公分的血塊在子宮頸,胚胎在上面,目前沒 事。」

「目前?」我問。

「只要不要變大,再大萬一擠壓到著床處,胚胎可能整個脫落。」

「不會。」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會怎樣妳也不能控制。

「醫生叫我在家躺著。」晴停頓一下,「我們住在附近旅館,沒回 去了。」

「妳爸不會在意的。」

「妳知道他會。」晴很肯定地說。「有時候我會亂想。」

「不要亂想。」

「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爸跟妳……」

捷運進站。聽不清楚。

「爸跟妳說了什麼。」

捷運離站。就算回話也說不清楚。

「爸常一個人待在書房裡。」

「妳想太多了。」我反駁。「妳爸能跟我說什麼。」

「說不要我這個不正常的女兒,他已經有妳了。」

我直接按掉電話。

晴要回紐約前告訴我,鑰匙已經寄出去了。「我是想說,這裡也是 妳家。爸走了,我不在的時候妳可以住。」

「我不會一直待在這裡。」

「沒關係。妳在的時候就好。」晴看穿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醫生說妳可以坐飛機了嗎?」

「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也不能一直不回去啊。」醫生不給肯 定的答案,只吩咐盡量不要走太多路,不提重物。晴說,她的伴侶特 別要謝謝我,寄來這麼一大袋新生兒的衣服當禮物。「粉紅色的小衣 服每一件都好夢幻,希望託妳的福能順產。」我不會告訴她,那些屬 於我未能出世的孩子。我的女兒。

我沒有和母親說就離開。頭也不回地在忽高忽低的路面行走。選舉 年的周末,馬路照樣施工。候選人也懶得討好的三不管地帶。三十分 鐘後,搭上捷運,黑暗地底的河,金屬聲碰撞像祝福的鈴聲。我在和 衛的公寓前兩站下車,孩子在公園裡奔跑,差點被撞倒。他的母親向 我道歉,溫柔地拍掉孩子身上的沙。

用晴給我的鑰匙開門,行李拖進曾經的房間,楊爸曾經的書房。書 房無窗,每次都讓我窒息。在書房中央打開行李箱,裡面藍、黃、黑 、灰、綠,就是沒有粉紅色。終於有地方好好擺放這些新買的嬰兒裝 。我的手繼續深入,箱子內袋裝著未署名的信封,抽出裡頭的支票, 我摸著楊爸微顫的字跡,寫上我的名字,只為封住我的口。還想讓我 窒息。點亮桌上擺的小檯燈。和衛逛家飾時展示著同一款式,衛送我 當生日禮物。他看到了,拜訪楊爸那天,書房的門沒關。

書房沒關的時候,被窺看的我也曾窺見。我拉開書桌抽屜,收著一 些舊文具,我拿起美工刀滑出刀刃,刀鋒雖失了銳利,足以讓我卸下 底部的夾層,裡面放著一把鑰匙。我用它刺入通往晴房間的孔洞。

手機響起。「楊小姐,因為之前颱風貨運有些延誤,耽誤您寶貴的 時間。」

等到明天,把書房淨空。颱風一過,還有更多屬於我的會送來。

我捨不得轉動門把,房間原本透光的塑膠布已變質泛黃了吧。等到 明天。

我打開窗,後雨飛舞,我玩弄手中的刀片,退入推出,等待割開貨 品包裝,還有那厚厚的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