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屆時報文學獎影視小說類二獎】銹病 ☉陳二源

龜背芋,又稱為龜背竹、鳳梨蕉、蓬萊蕉及電信蘭等,很多人放在家裡當作盆栽,萬一植物生病,如本文作者所提的「銹病」,傳染到全園全室,該怎麼辦?這裡的銹病,在本文中是一種隱喻,象徵一個家庭三代,父子、父女、兄妹、祖孫之間變色的親情。〈銹病〉也點出了台灣社會所面臨的長照問題。一旦父母生病,兒女之間是誰該負起照顧的責任,或互相推諉,有如褐色斑點的葉子?作者不落痕跡的帶出這種種問題,將答案重新翻土,覆蓋,埋下,成為土地的一部分,有待重新灌溉,如果有愛。──胡金倫講評。

 

我們站在種植電信蘭葉的遮光網室前,入口處用白色麻繩綁著鐵環 固定,一側的下方點,是更舊的,被切開的麻繩殘跡,哥覺得醜又礙 眼,想解開上面的結,卻像生了鏽完全拉不動。

「所以只能割斷換新的。」我說。爸情況危急的那半年,沒人下田 ,經過雨淋日曬的繩全膩在一塊,還與生了橘黃色鏽的鐵環黏住,當 時費了勁才將鐵環扯開。

網室臨路的一側,破了個半人高的洞,細看周圍,是火燒的痕。哥 問:「這是被人放火的還是小偷?」

「誰知道呢?」我走向前拉開麻繩,走進網室,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問他:「這裡有什麼值得偷的?」

本該長在裡頭,第五年,該是最茂盛時期的電信蘭葉,那些像龜背 ,兩側羽裂的葉,現在活在長得比它們高的雜草中,草很多幾乎擋住 了視線,彷彿那些草才是整片田的主要作物。

他更靠近地,蹲下來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頭說:「妳頭髮剪掉 啦?」

「嗯。要工作要顧爸,長頭髮很麻煩。」

「我記得都快到腰了,好可惜喔。」

冷,水的涼意從下方傳來。從踩進的水灘中拔起,我才想起這雙雨 鞋是爸的。下田前哥把腳硬是塞進小一號女用的,我的雨鞋,我叫他 穿爸的,他只說:「爸有香港腳,我才不要。」爸那麼久沒穿的雨鞋 ,破了洞外表仍像完好,滲進來的水積在腳後。我只好坐在田畦邊上 將水倒出。

更近地看,電信蘭葉上遍布褐色圓形斑點,外圈泛黃,大小不一的 點,像衣上沾染的漬,又像是,擦在傷口上的碘酒。蹲著的哥也注意 到,看了一片又一片,他問:「這什麼?」

「銹病。」真菌引起的病,最不想看到的病。往往發現就得趕快處 理,噴藥,怕這些真菌的孢子繼續擴散。但半年沒整理的田,什麼都 好像可以接受了,只能接受了。至少再怎麼糟糕也還活著。

「你幫我。」我指了指貨車上的黑色遮光布,請他幫我拿著貼合網 室的破洞,布與布的交接處,用銅線綁緊,不會再讓任何東西,蟲菌 還是病,從這裡再進來了。

「早該補了,這妳一個人也可以吧。」他邊唸邊盯著我看。光救裡 面的葉子我就累死,哪有時間?我沒有說。欠了這片田多少時間,也 許就要多少時間來還。

「小平呢?」我問。「保母家呀。」他秀給我看監視器畫面,一歲 的他坐在畫面中央,看起來像是客廳的軟墊上,雙手握著錘狀的玩具 ,上下搖晃著,無聲的畫面卻彷彿能聽見沙沙的撞擊音。哥說,他請 的是全日托,二十四小時,一周五天,在桃園一個月要兩萬五,今天 假日還得額外加。

「他這樣會不會比較不親?」我說。

「沒辦法,我要工作。不然哪有錢養你們?」

「謝謝。」我回。他想到什麼似的定格幾秒,問:「前幾天跟你講 的事妳想得如何?」

「我還在想。回家吧。」

併肩走出網室,一旁是巨大的龍眼樹,幾乎遮蔽了天空,在陰影下 才感覺沒那麼悶。樹與這個家一樣年紀,都是祖父種下的,如今,站 在三樓屋頂,葉子已超過人高了,龍眼樹從網室旁往家的方向生長, 像是倚在房上,這片綠蔭,是爸曾經最喜歡泡茶的地方。

進屋,爸的尿壺仍是空的。即使已經過了數月,他還是頑強抵抗著 ,尿在壺裡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出來。我扶著他的一側,另一側他用 著四腳拐杖,即使他無力自己使用仍堅持著,一步一步走向廁所,完 成作業,再步行而回,哥在旁邊看著。回到客廳我聽見他的聲音在廁 所傳來:「爸你尿得到處都是。」

爸在八個月前中風。那是個日頭很赤的上午,做到快十一點,爸叫 我先進去,洗澡煮飯。洗好澡出來,煮到一半才發現他怎麼還沒回來 。他已經躺田溝裡了。

他的病因是高血壓引起的栓塞,位置是在延腦中部深層,位置靠近 小腦,影響平衡,且傷到語言區,加上他本來就有的糖尿病及七十五 的高齡,剛入院時曾經被醫院發過病危通知。

但那一切都挺過來了。經歷住院、復健及中醫治療,半年後雖然不 能好好吞嚥,但也脫離危險期了。透過每隔一段時間觀看監視器,一 個月前我終於可以開始下田。有時覺得彷彿是放置型的手機遊戲,放 置他,放置豬哥亮的節目頻道,一切都可以順利運行,雖然,不可能 痊癒了,至少,還算活著。

「葉子都是斑點,很嚴重,那個叫什麼……」哥說。銹病,我補充 。

爸瞪大了雙眼。哥問,怎麼了?

「那沒有救,他以前會這樣講。」我說。以前聽了無數次,對爸的 反應我有點意外,不是早就看膩了嗎?

「那以前遇到你們怎麼做?」

「以前是零星出現,很少啊,發現趕快剪下來丟掉就好了。現在擴 散到整塊田都是,已經不是小感冒了。」電信蘭園變成雜草園,都荒 了都銹病。變成這樣我也很難接受。我想。

好不容易像能一切如常了,煮飯煮菜,爸不太能吞嚥,所以我把煮 好的雞肉與高麗菜用剪刀剪碎。他的手還能自己拿湯匙吃飯,不幸中 的大幸。

下午的工作結束後,幫爸洗澡,讓他扶著牆邊,用洗澡巾抹上沐浴 乳,沖掉,生殖器,起初他總是不停搖晃與抗拒,久了他也習慣了。 哥一樣在旁邊看。

吃完飯,一家人坐在客廳,遙控器在哥手上,他轉到喜歡的政論節 目,跟著主持人一起罵著,爸沒有作聲,只是看,我想也許哥也會覺 得寂寞,以前的畫面是顛倒過來的,以前政治立場也是顛倒過來的。

將爸扶回房間休息,洗完澡,走進客廳,桌上放著的是玻璃瓶,透 明的液體已降至三分之一。我不知道那樣的量算不算多,但看著倚臥 在沙發,兄長臉上的漲紅,我知道應該是相當地烈。

「這什麼?」我問。

「威士忌,妳要不要喝一杯?」

「不用,你喝。」

「這可是比爸的維士比好喝很多喔?唉對啦,對妳們女生來講這太 兇。」

「嗯。」有差別嗎?對我來講都是一樣的臭。

「酒要練一下啊,會不會化妝?改天妳來桃園,我帶妳去玩玩,搞 不好就認識像我一樣,優質天菜。」他嘿嘿地大笑起來。

「顧孩子很辛苦吧。」我冷冷地說。

他飄忽的眼神漸漸變彎,茫茫地笑了起來:「顧小孩本來就這樣, 從會爬到會走,嘿,周末陪他玩兩天,比上班還累。」他打開手機, 滑起一張張兒子的相片,從最近的一路上溯,突然間他的笑意急速地 收攏,玻璃杯往桌上重重放落,不少酒液搖晃而出。

「阿婷妳看妳看!他這麼可愛怎麼忍心讓他沒有媽媽。」手機上, 是哥前妻抱著小平的照片,我記得,那是四個月的收涎。

他的臉,與爸抱怨母親時一模一樣。那樣濃烈的酒氣,不管是什麼 酒,他的臭跟爸一樣,混雜著剛才抽菸過的菸息。

「不可愛的不是小平啊。」我話到喉結,又吞了回去。

「所以她到底為什麼跟你離婚?」哥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科技大廠的 副理,論條件,他絕對稱得上優渥。

「她就不能接受我抽菸。幹,抽菸又怎樣了?我真的死了保險金也 夠她活一輩子了,妳們女人啦,哪裡能講道理?」

我想起以前父母親那些爭吵的時刻,爸又臭又大聲,母親冷冷地刺 了幾句回去。

「先讓孩子回房間。」爸第一個耳光下去,母親吼叫地喊。

「我現在在跟妳講道理。」爸總是這麼說,只是那些道理最後留下 的真理,是母親身上那些斑──青的、紅的、黑的。那些斑最後長到 了無救的程度。

母親離開的那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那天爸跟農會產銷班的成員去吃飯了,母親為我買了小蛋糕,和哥 一起幫我慶生。深夜,爸把我叫醒,問母親去哪了?直到隔天起床, 我才慢慢認知到了她已經不在的事實。她只帶走了她的證件與郵局存 摺。

「那裡面又沒有錢。」爸說,這個家,是恁爸扛起來的。

閉上眼睛時,怎麼能不去想,母親跟著爸一起蹲在田裡採割電信蘭 葉的身影,那嬌小,肩膀上扛著幾乎比她還高出太多,沉默的身影。

「所以那個銹病是什麼,突然就長出來嗎?」哥問。

「六個月沒管他,長得太密集太悶,就爆發了。」我說。引起銹病 的真菌一直都存在,放任不管的葉子,逐漸形成孢子堆,透過空氣傳 播,還是無人管,於是爆發開來。

「所以那真的沒救喔?那就放棄啊,幹嘛不放棄?」他說。

「我在努力。」看著他總讓我想到爸。

兩天後哥回桃園,我繼續下田。被草觸碰到感覺癢,也只能蹲在田 溝裡往前割著。從左右任一側的田畦開始,將眼前已經長出新葉的母 葉,沿著莖幹褐色邊緣用香蕉刀劃開,一葉一葉一葉,採好的疊成兩 落。

腳痠時感覺汗在臉頰、在運動內衣裡滑動,割了那麼多年葉子一直 都是這樣,習慣後就能夠繼續。不同的只是怎麼能習慣,朝背後那些 割完的看去,好的葉子怎麼那麼少?一落再一落,好壞相鄰排放高度 的差距,彷彿是在清掃而不是採收。

收工時地上是兩批葉子,那邊是要回家,那邊是回不去的──要丟 掉的,總也是這個家的,不想丟,還想救啊。

打開手機,連結著家中客廳的監視器畫面,確認爸仍坐在客廳的木 椅上,這畫面這個月來看過無數次,如果旁邊電風扇沒有轉動,我常 有種app當機靜止的錯覺,爸就像一棵植物般,幾乎沒有動作,只剩 下電視傳來的聲響。

挑了再挑,那些斑點沒到非常嚴重的葉子,還是帶回來。

綁葉子第一步,從大到小,把葉子分成十堆,先選出基準,再根據 基準的十葉,把葉子分到最接近的區段。如果發現銹病太嚴重的,就 丟掉。

分葉子才更知道,好葉子真的只剩下這麼少。那些從田裡帶回的病 葉,幾乎三分之一還是丟了,必須丟,沒有價值,那種東西要怎麼賣 ?

後續是綁。十枝一束,選擇適當的葉子排列。「你要會看。」爸曾 經說。盡量從大到小排序,大的在上面,最上面那片要挑顏色深的, 葉面開洞多裂葉整齊均分的:頂面的,價錢才會好。把五百多片葉子 變成整整齊齊的五十把,是技術。「不要像你那個金謀阿伯,就只是 不分類把葉子疊好,那樣怎麼有好價錢?」他邊說邊攤開雙手:「大 家都喜歡好看的東西。」

黑肉底,像我,誰要喜歡呢。上天對我們很公平,爸媽的遺傳平均 分配,哥有著跟媽一樣白皙的膚,以及爸高壯的身形。但上天卻像在 對我開玩笑──媽的嬌小、爸黝黑的色。小不點、黑婷、山豬,多想 丟掉這些從小到大的綽號。

將葉疊好後用橡皮筋,從一片葉柄的最底端開始,向上斜著環繞圈 牢牢捆住,曾想過如果這樣綁在頭髮上,髮根會像被拔起來般的疼痛 吧。我摸了摸耳後,已經短到摸起來有點刺。

綁完花,將成堆不要的葉子掃進單輪推車,倒在龍眼樹下,我不知 道這會不會成為養分,但再難看,畢竟都是這個家的。

能怎麼辦呢?我腦中突然浮現好多年前,爸講過的,產銷班裡有人 用過的技巧,那是個修剪的技術,爸當時說的表情滿是不屑,他說那 人是剛回來種田的年輕人,種得那麼爛,用這什麼三流偷吃步。踩著 龍眼樹下的葉子,覺得那倒是挺適合現在的我。

周五是爸一個月一次的回診,回來的哥帶著小平。

坐在哥轎車的副駕駛座,車內與我想的不同,老菸槍的他車內竟一 點味道也沒有,車子正行駛在高屏大橋上,後座的小平正玩著兔子布 偶,甩動,飛出,他想用手去撿,但布偶掉在另一側的爸腳上,小平 開始哇的哭了起來,被安全帶綁著的爸,試圖伸出手,卻也勾不到, 直到到達醫院,哭聲蓋著車內的一切。

「你帶他下去,我去附近的停車場。」醫院的停車場早就客滿,哥 說。

推著輪椅在診間門口,哥的訊息傳來:「小孩子就不進去醫院了, 你好再叫我。」

我們的號碼是20,數字跳成18時,爸指著褲子。他要尿尿。我拿出 乾著的尿壺,他臉色大變,我說:「快輪到我們了,這樣比較快。」 我將尿壺拿進,他揮舞的手打在我的手肘,那麼輕的力道卻強烈。

推著他從廁所出來,果然已經過號。

「幹也太久了。」看完診拿藥,傳訊息給哥,他回。人多,我嘆了 口氣回。

圖/佐波

下午,綁著早上採收的葉子,哥出來,看我拿著剪刀,問:「你在 幹嘛?」

「密技。」我將手上的剪刀晃動,嘿的一笑。

那些有斑點的葉,我用剪刀修,依著葉的形狀,切邊,挖孔,讓它 們看起來自然,完好的葉量不夠,修好就偷渡過去,偷渡過去,一切 都還很好。想出這個技巧的人真聰明,我想。

「可是你剪完看起來很醜啊,我才不想要買這種葉子。」他說。我 沉默。

「剛哄他睡著,我也要去睡了,累死。」走之前他說,上次講的那 個,晚上,得做決定了。我仍剪著葉子,努力一點,再努力修得好看 一點。

晚餐過後,政論節目仍在播放,不同的是多了嬉戲聲。哥買了一個 黏在牆壁上的籃球架,小平拿著塑膠的紅色小籃球,靠近,灌籃。哥 撿起給他,小平嘻哈的笑出聲來,重複再重複。

我記得這顆小籃球,那是小平抓周第一個抓的東西。曾是校隊的哥 卻沒有笑,不停地用手指撥弄著手中的玩具聽診器,終於,小平注意 到,咿呀的爬向哥的方向,抓起哥的笑容。

然而那並沒有持續太久,小平馬上轉換方向,第三樣,他抓起了一 只玩具鍋鏟。

「早知道就不要放了。」哥發出嘖的聲響,都是看那女人每天做菜 害的。

「怎麼沒有放個小鋤頭?」我說。

「我才不要放。」哥回。

不就只是玩具嗎?我想。我想起在相簿上看到的泛黃照片,小時候 我也沒抓鋤頭呀。

投籃很快就不再吸引小平,他開始走動,抓桌上的玻璃杯,哥大喊 :「林宥平!」將他抱起,孩子大喊:「媽媽,媽媽。」閉嘴,哥說 。那語氣像是爸。

小平被哥抓起,丟在我身上,他往上爬,身體靠著我,一隻手摸在 我的胸部上。

「你這樣是性騷擾。」我說。

「林宥平,你要也是挑年輕好看一點的。」

「你不要亂教。」他的輕佻笑聲充滿客廳。

政論節目繼續吵鬧著,直到我扶著爸回房間後,哥指了指小平。

「你幫我顧他一下。」他說。

他轉身回房,幾分鐘過後,他穿著風衣外套、鴨舌帽以及手上戴好 了PVC手套出現。

「你幹嘛?」

「抽菸。」他說完便走到外面,不一會,他敲了敲紗窗,比了手勢 叫我關上。

今天有病是不是?我想。上次回來明明在客廳配著威士忌抽,菸灰 缸是我清的,如同以前清著爸的。

小平再次玩起球,只是他不再投籃,而開始跟我玩起丟球的遊戲, 丟出,走,撿起,再丟出。直到他累到走幾步就倒,沒辦法好好走路 ,最後趴在地上。

「我身上還有沒有味道?」哥進門,脫下外套帽子手套,馬上衝去 浴室,刷牙後他問。

「有。」我說。那我洗個澡好了,他說,菸味對孩子不好。

「你兒子要睡了。」我說。不只是對孩子不好吧。我沒說,想像著 那些吸過的菸味在肺葉變成了斑。

「尿布在床上,你幫他換,哄他睡。」他說。

「我沒換過尿布,也沒哄睡過。」我說。

「很簡單啦,跟顧爸差不多。先學嘛,反正妳以後也要會。」我在 心裡說了聲幹。

「妳有沒有交男朋友啊?」

「沒有,要洗澡快去。」我說。

爸中風前,安排過幾次相親,農會的、衛生局的、鄉公所的,我想 也許,是我妝化得差了些,也許是我只有高職畢業,也許是我的工作 像個爸的長工,我不知道,爸中風後,更不想知道了。誰要帶著一個 拖油瓶的孝女?

滑著手機,感覺到小平的臉湊了過來,「啊啊啊。」他邊說邊抓我 的頭髮,像要拔起來般的痛,「啊啊啊!林宥平不可以!」我推開他 ,他往後,後腦著地,好險是在床墊上。我拿手機螢幕照,他似乎有 點嚇到,眼神像無辜的貓,然後揉起眼睛,很睏了吧。我摸摸他的頭 ,說好啦姑姑不滑手機,陪你睡覺。暗暝裡視線開始模糊,我不知道 是誰先睡著。直到哥叫醒了我。

走到客廳,睏意很重,哥說:「下個月送爸去安養中心吧。」

他的話比鬧鐘還有效。

「你這樣顧也不是辦法。」他說,你下田多久要回來一次?上次我 有聽到你的鬧鐘。

「兩個小時。」扶他去廁所,走動,避免褥瘡。

「還有要回診復健看中醫對吧?」他說。我沒有說話。

「也不能請看護吧?」

「嗯。」以前請來的那些看護,爸積極的不配合,打破打翻,最後 打在他們身上,那力道微不足道,但當那些看護回去,問爸今天有沒 有習慣一點時,他落下的兩行眼淚,最後我也只能跟他們說不好意思 。最後是哥撂下狠話:「換阿婷照顧你,如果你還繼續亂,我會送你 去安養院。」

「妳好好想想。」

「我知道了。」

隔天綁葉子時,他走到我旁邊,說剛哄小平睡著。他跟我要了修葉 子用的剪刀。

「你知道怎麼剪嗎?」我問。

「把這些醜醜的剪掉啊,這些斑這麼明顯。」

過一會,他拿葉子給我。不只銹病的斑被剪掉,他還在葉子上剪了 一個太陽的形狀。

「厲害吧?我手真巧。」

「哥你不要亂好不好?這怎麼賣錢?」

他拿起我修過的葉甩動說:「像妳那樣只把斑修掉,葉緣少了一塊 ,兩邊很不對稱,啊這邊還多剪一個洞,這樣葉子看起來超不自然, 妳是要賣給鬼喔?」

「就有人買啊,我還外銷到日本耶!你剪一個太陽才沒人要。」我 拿起他剪的葉,瞪著他。

「拍賣市場妳有賣最高價嗎?」

「沒有。是最低價又怎樣?」

「妳一箱葉子被市場跟農會抽多少,7?」

「市場5%農會1%。」

「還要運費,妳這樣是能賺多少?」他繼續說:「你也知道,小平 就剩我一個人顧,我總不能一直養你們。」爸病倒後,他每個月會匯 錢給我。

「你得養活自己。」他嘆了口氣。

「爸呢?」我說。

「我會出。就算有病,我也沒有要丟掉他啊。」他笑了一下,起身 ,修葉子的剪刀已放在地上好久沒動。

「轟!」雷陣雨這時落下,急促又劇烈的聲響敲打上方的鐵皮。

「這樣田裡明天不會乾吧?靠天吃飯,阿婷妳這樣太辛苦了。把爸 送走,妳存點錢,以後跟著我投資。」他站在屋簷旁,在斜落的雨刺 進來的邊緣,能感受雨意卻不淋溼的邊緣,邊走邊說:「最近房地產 很好,我打算再買一間……」雨的聲音太大,已聽不清楚後面的那些 。

閉上眼,想起多年前的事。

那是哥剛入職不久,他打給爸,說他要買房。

爸說:「他叫我幫他出頭期款,說什麼現在的人買不起房,都是我 們這輩人的責任,都是我們把房價炒得太高,幹,到底干我屁事。」 爸繼續說哥才剛工作,無妻無子,買個屁房。

但他還是出了,包含哥後來為了裝潢追加的。

那年夏天,爸種的夜來香在強颱下,全部泡湯。他申請了農會天災 農損的低利貸款,那些,與爸的部分存款,一起成為了哥房子的磚瓦 。入厝那天,爸沒有去,載我到高鐵站搭車時,他開口:「跟你哥講 ,我與他兩不相欠,我們父子到此為止,不用再回來。」

「爸說你有空記得回來。」我跟哥說。

睡前,想著他的臉,想著他國中就去臺北唸書,一路都是第一志願 ,你懂什麼?我想。翻來覆去,直到想起了小平晚上睡在懷裡的臉, 安詳而靜謐,不懂得一切的臉,我才終於入睡。

隔天一早,爸大在褲子上時,接到產銷班班長阿利的電話。

「阿婷,妳那個上一批出日本的……」一開口,我就知道了。

幾年前,產銷班與日本的經銷商簽訂合約,以一片5塊的價格外銷 ,那是阿利班長努力多年的成果,雖然國內行情好的時候,是可以高 過這價格的,但崩盤的時候,這價格卻是穩定的力量。日本人相當龜 毛,在簽訂前多次來園裡看葉子,確認是否達到標準。

葉面寬35到40公分寬,那是他們要的葉子。現在的我,哪裡有這麼 多葉子?我把修剪少一點,還算好看的,也一起出貨了。

「為了大家好,妳不要再出了。」這是多年好不容易建立的信用, 阿利班長說。

腦中浮現幾年前,原本一箱花的手續費,農會要抽2%,是阿利班 長不停地抗議,農會才妥協降到1%。我知道,他人很好。

「好。」我說。

哥問怎麼了,我講完他說:「就跟你說那個葉子很醜啊。」好想叫 他閉嘴,真的好想。

又一周過去。綁完花的傍晚,我站在家裡的埕中望著天空。赤霞映 天,火紅得彷彿連太陽都要融化,想起午飯時的氣象預報,強颱即將 筆直地刺穿島嶼,想起哥昨晚的訊息:「我知道你開不了口,我來。 」我這周再回去,他說。

前面一隻非洲蝸牛正爬著,田裡最討厭的,會吃葉子,我一腳踩碎 。牠並未立刻死去,看著碎成好幾片的蝸殼及他蠕動掙扎的身體,已 經失去家的牠大概撐不過今晚,遲早會被掠食者或是隔日陽光吞噬, 「阿彌陀佛。」我說,卻無法感覺任何歉意。

風颱來的前夕,下田時割到自己的手,棗紅色尼龍工作手套被血浸 染成更深的色。想起好久以前,割到手的時候爸載我回家,消毒、包 紮,痛,溼透的上衣充滿疲憊,那天記得我就休息沒再回到田裡。

之後一次換爸割到手,我看他走出田,以為也是跟我一樣,五分鐘 後他就回來。「怎麼那麼快。」我說。他抬起手,指頭上是纏繞的電 火布。「這樣不衛生。」我說。

「我要繼續割葉子,割一片都是錢。」指頭上的電火布比血還更像 鮮紅。

現在的我已經知道了。我學著他纏起電火布,跟著他工作這麼多年 ,割到手是職業病,想更快才會割到。快,再更快,連廁所都不回家 上了,蹲在葉田裡,平視著深綠的葉,解決,擦完的衛生紙丟在網室 角落,反正這裡現在是我做主了,沒人可以說什麼。

風吹過黑色平織遮光網,被日頭曬出的影子搖曳,一排又一排,全 部的葉終於剪了一輪。趁著颱風未到,我趕緊噴藥,殺菌的藥。我問 爸,他無法講清楚,我把倉庫裡的藥罐抄了一遍,一個品項接著一個 問,最後在我說「亞脫敏」時發出了啊的聲音。「2000:1嗎」我看 著搜尋到的資料問。他點著頭,眼皮下垂。也許我想,他也沒遇過這 麼大範圍的銹病吧,只能無力,無能為力。

「你怎麼都不接電話?」噴藥完的那天,回到家才看到哥的未接來 電。

「我在噴藥。」

「那有用嗎?」

「不知道。」

「就放棄啊。」他說。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那些修剪後的葉,修剪後完全沒辦法稱為自然的葉,過大的葉面缺 角,形狀怪異的洞,撕裂的痕──那些無法遮掩的,日本不要的葉子 ,島上的拍賣市場並沒有拒絕,即使總是在最低價附近徘徊,只要還 沒殘貨,就還活著。

風颱來的周末,他回來了。

餐桌上,我剪著雞胸肉,他也剪著,給小平的。

燒著的開水滾了,發出嗚嗚的鳴聲,「啊啊啊啊啊。」小平學著鳴 聲的起伏音律。

「爸,阿婷這樣照顧你也不是辦法,你看她這樣哪個男的會娶她? 我已經找好安養中心,你之後去那邊,會比較好。」他開門見山,繼 續補充:「那邊很好,全屏東最好的,排隊都排到明年了,我可是拜 託議員幫忙才幫你排到的。」他講得慢,字字清楚。

也許是雨的氣息已越過窗,爸的手顯得溼重,舀粥的湯匙搖晃,外 面的風聲急遽,雨勢加大音量漸強,爸用力將碗撥向一旁,我猜或許 他也不知道,無法好好控制的身體,還有那麼大的氣力吧?碗從墊上 被撥出,在餐桌邊緣飛起,失重墜落在地上匡噹潑濺開來。我衝向他 ,慶幸只有褲管些許沾上湯水。他一語不發看著地上。瓷碗以各種不 規則的形狀散落,如被雨擊落進泥濘。

爸朝哥喊了一聲,內容含糊不清像是吼叫,瞪著他看。

我起身,蹲著撿拾大塊的碎片,掃地,畚斗裡的碎片用好幾層報紙 包覆,再用吸塵器確保沒有遺漏。

「你有為我們想過嗎?」哥大吼。

「你太大聲了。」我說。

「啊啊啊啊啊。」小平學著哥的音調。

「林宥平,閉嘴!」哥說。

飯局回到了沉默,直到小平吃飽,將餐盤上剩餘的雞胸肉用手揮舞 在地上,哥再度開口斥責,而爸的那碗再也沒有減少。

晚餐後,哥又穿上一身裝備去抽菸。他從後門出去,在工作用的鐵 皮底下吞吐著,從玻璃窗望出,依稀可見那些白色的霧。抱著的小平 也看著,他喊:「爸爸,爸爸。」我說:「爸爸在忙,你乖乖喔。」

進門時他的毛帽與風衣都溼了,強颱的風雨斜地刺進鐵皮內。洗澡 ,他說。

他出來時小平正準備打開電視下方的櫃子,裡頭,是成疊的相本。 他將那些全部拿了出來, 粗魯地翻著,他看著上頭的照片,又開始 喊著:「爸爸,爸爸。」

那是父親抱著年幼的哥的照片。

「這是阿公啦。」我說。照片上是比哥年長一點的爸,泛黃的照片 ,卻有著相似的輪廓。

哥走過來,也跟著小平翻著,他翻的是最上頭,最新的那本。

小平滿月,小平收涎,小平抓周。「後面那些是你放的嗎?」他問 。爸在小平三個月時中風。

「嗯。」我說,我覺得爸會想放。

他繼續翻著,直到去哄小平睡覺,那幾本相本仍放在桌上。

走出房間,他仍繼續翻著,將眼中的畫面帶往了更久遠的時光── 在龍眼樹下的照片,爸將如小平的哥舉高、國中畢業時哥捧著縣長獎 的照片,爸難得露齒地笑了、幾年前父親節時,在家裡的合照……「 爸這輩子,都沒離開過這個家。」他說。「嗯。」我說。其實我也是 。

颱風過後的隔天,我們一起巡視了家裡一圈,二十年的網室禁不起 強風,斜傾,幾乎要倒了。

「這沒辦法了。」我說。我看著裡頭也跟著東倒西歪的葉子,只能 重來了,我想,也許是天意吧,只有破壞,才是銹病唯一的處方箋。

「重搭網室不便宜吧?」

「我會跟農會申請天災農損的貸款。」

「嗯。」過了很久,他回。

再巡視一圈,一切都在預期的糟,也沒有更糟了,直到走到家前, 才發現龍眼樹主幹已被吹斷。它仍靠著家,沒有掉下,不仔細看,仍 與平時無異。但那斷裂的切口,幾乎只剩下微乎其微的皮還連著,已 宣告著它最終的命運。

曾經擁抱這個家,給予那片綠蔭,讓我與哥泡茶的大樹,如今正殘 喘地靠著家,施肥、澆水或一切的祈求都沒有見效,哥回桃園,一周 後再回來時,它的葉已經枯萎到沒辦法不注意到。

「這怎麼辦?」哥說,指著龍眼樹的斷枝。

「燒掉吧,火葬。」我說。架上梯,我上,哥扶著,從支幹開始, 一段段慢慢鋸下,細小的灰白木屑不斷從上方掉落至他的頭,從開始 不停地撥,到最後已經無感,鋸完看著他整頭白讓我想笑,摸著胸口 ,幾乎連裡面的內衣都已溼透,狼狽,我們都是。

鋸下來的龍眼樹,我們將它們拖到原本的葉田中央,電信蘭葉園的 網室已經請人拆了,裡頭那些褐色斑點的葉子,全部重新翻土,覆蓋 ,埋下,那些破損的,缺角的,病著的已經看不見了,成為這片土地 的一部分。

我們將樹幹堆疊,塞一些報紙跟火種,淋上汽油,上火。

橘紅色的火光就這樣燃燒了幾個小時,我們坐在旁邊,隨著哥的菸 味陪它最後一程。傍晚,火勢逐漸轉小,剩下一些餘焰時,爆炸般的 傾盆大雨降落。不知道雨落了多久,我們坐在土上,褲上沾染泥巴, 全身已經完完全全溼透。

圖/佐波

夕陽終於從雲層中再度探頭,哥指著的方向,因為大雨沖刷,方才 燃燒的龍眼樹灰燼,被雨沖散擴散開來,水慢慢被土壤吸收,灰燼附 著,像真的與這塊土地結合。彩雲滿布天際,落日的光輝渲染,散發 著柔美的夕色。

是該回去做飯的時間了。

「對了,我有收到。」我說。幾日前,刷著農會的簿子,多了一筆 哥的款項,上頭的金額,與爸當初匯給他的一毛不差。利息呢?我笑 著問。

「門都沒有。」他也笑了。哥依舊是哥。

那天晚上爸的手舉不起來,哥不說話地、慢慢地餵著他吃了整碗的 粥,吃完,爸又吃了一碗再一碗,比他平時的食量超出太多。

哥回去了。我看著存簿裡的數字,細數著重搭網室、幼苗以及,等 待的時間。

站在空無一物的田中央,我想像著,埋下新的種子,一年後從母葉 上分芽而出,新的,已經是沒有銹病的電信蘭葉。抬頭看著準備進入 夏天的日頭,感覺前額微微發汗,低首撥掉,我看著自己張開的手, 握緊,再張開,上次劃破的傷口已經癒合,連傷到哪裡我都不記得, 即使它確實在那。

鬧鐘又響了,走回家,經過龍眼樹,僅存的枝幹已經擋不住陽光, 直射到原本綠蔭底下的家,直射到我,我感覺全身都在脹熱,皮膚在 發疼,那些地方好像長出了一塊一塊的斑,像那些葉子一樣,這場銹 病,原來還沒有結束,「那是沒救的啊。」爸曾經的話,在我腦中再 次浮現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