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類佳作】腹中靈 ☉王晉恆

作者藉母子的對抗,描述一位婦產科醫師對流產、墮胎、分娩、接生的種種糾結。當作者敘述自己想放棄醫生這個職業時,母子間的張力瞬間轉強,一如大部分家庭可能面臨的場景。這篇散文融入許多社會議題,知識承載量頗為沈重,諸如母子的對抗,墮胎與接生的兩極,文字風格糾結繳繞,適切呈現作者所欲傳達腹中靈的幽黯與沈鬱。──吳鳴講評。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成為其中一只未及成型的靈,離開母體那個用 養分、精神、氣力和鮮血滋養的盆地,從母親腹中掏出巨大的空闕。 有人說,妊娠就像烘焙,生成發展不由得人為操控,也像一塊土壤接 受一顆種子後也未必長出茁壯的參天古樹,如若得不到命運庇佑,就 會在破土之前糜爛於無窮盡的黑暗中。

那一夜,當母親知道我和死神擦肩,她終於願意鬆開手中緊握的韁 繩,讓夢願流沙般從指縫間流瀉,歸順風的流向,抵達宿命的終點。 我們哭著通電話兩個小時,窗外互相掩映的高樓組成一堵巨牆,就像 人生無法脫逃的困局。值班時接觸冠病患者本是工作日常,而我卻選 擇報憂,觸發我和母親之間,所有因為不理解、不耐煩和生活忙碌而 放棄的雙向交流。

我的態度強硬,強調這是我的選擇──我打算放棄從醫,就像士兵 逃避這場世紀戰役。當我鼓起勇氣作了這番自白,我和母親的情感紐 帶開始斷裂。事後常常後悔當時的衝動,卻也慶幸自己終於捅破母親 腦際的虛幻泡沫。

向父母袒露自我,曾幾何時變成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猶記得某年 開始有了兩性意識後,我便懂得怕羞,不再像以往那般自在地於父母 面前裸露。鎖上日記本,關閉所有監視的窗口,而後又是一架指紋認 證的手機,一個紅色按鍵就能蓋掉不悅的通話。

母親從來不會侵犯我的隱私,這是從小到大我特別敬重她的原因之 一。只是,她喜歡把我和妹妹剪貼在她的未來圖景。那段屬於榮耀, 光芒四射的人生電影,從我們的孩提時代直到年老都會按照她的劇本 進行──四方帽高高拋起,而後便是我披上白袍,掛著聽筒的拉風神 態,下班後有美麗賢慧的妻子備好飯菜等我下班。家裡養出一個醫生 、藥劑師、律師或工程師是那年代作為父母的成功指標。為了實現這 些畫面,那年母親不辭勞苦,陪我奔赴不同大學面試。熱鬧的面試會 場,母親是一眾年輕面孔中的異類,守護著永遠長不大的稚童。碩大 的母愛陰影籠罩,一如巍峨大學樓背著光,沉入黑暗,象徵未來的神 祕莫測。

巴士穿過那條蜿蜒如命運,橫跨主山脈的東西大道。她坐在我的左 手邊小睡,靠窗的我在顛簸中思考著這條路展向何方,終點又是否盡 在我的掌控當中。

母親以為,自我被醫學系錄取的那天,我就會是一台列車,從落後 的蠻荒地區正式銜接高速鐵軌,拉著家族的命運,頭也不回地奔向綺 麗的遠方。當初的我也作此感想,直到進入婦產科實習,每天以渡劫 的心態踏足病房,才猛然驚覺人生已經錯置,卻也找不到改變方向的 替代路線。通宵實習時,還是醫學生的我,獨自尋找那條烏漆麻黑的 走廊,像一只脫殼的寄居蟹,軟綿綿地躺在椅子,失魂望著天花板發 呆。鬧鬼的謠言從第一代學長開始代代相傳,那條走廊自是陰森無人 ,卻成了我逃離世界的荒原地帶。慘白的日照燈閃爍不停,卻也未見 一只鬼影。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懼怕接生。即使百般不願意,我終須埋頭女 性胯下,導出瀦留的尿液和接引千百個哭聲相近的新生命。回到家, 鼻腔仍然縈繞羊水、鮮血和尿液混雜的刺鼻氣味,多番洗滌後還是無 法忘懷產房與煉獄相仿的難受記憶。或許,一切苦惱源自我對這副軀 體的過分溺愛,以至於我不願見其受苦,不願熬夜傷肝,不願挨餓傷 胃,不願聽取任何有關酗飲咖啡可以提神的建議。對肉身的我執,使 我陷入痛苦的惡性循環,心靈慢慢被侵蝕、磨損、消解、殆盡。

但是,行走在菜市場和咖啡廳,我仍以光鮮形象現身鄰里長輩的話 題間。討論完人生勝利組這一方,話鋒一轉,就是社會上的反面教材 。半途而廢是可恥的──某家的兒子讀了五年牙醫,竟然去賣電腦; 某家女兒已經轉行,當初又何必去讀法律。事不關己,母親用力批判 的語氣收獲指桑罵槐的成效。我耳聞這些掙脫原先設定的靈魂,想像 的卻是他們迎接光明和自由的舒然表情,與母親的失敗論截然相反。

凡事忍一忍就會過去,未來總是可期的。夜裡也曾無數次咀嚼母親 這番話,想像如果某天真的辭職,會是何等的悲劇。一家人連帶遠房 親戚會否像《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一家,瞬時對我轉變態度?最後 被徹底揚棄的那個職銜,真的如社會期許那般,具有提升地位的神祕 魔力嗎?棄之,真有那麼可惜?

據父親的說法,在我正式投入工作崗位的首幾個星期,母親聽見我 想要放棄,每一晚都無力地躺在雙人床上,被疲累的生活和養兒的煩 惱交煎逼迫。我和她都不好受,主人房裡流竄死寂一般的空氣。父親 裝作不知,一貫「船到橋頭自然直」的理所當然。

放棄的念頭最強烈的那個星期,我正好在四號病房值班。冷空氣凝 滯,無窗的病房構造讓我無法知曉外面的晴雨。六號病床的病人突然 一聲大叫,震撼整個病房,護士和醫生快步奔趕床沿。掀開綠色簾幕 ,驚見病人下體印著一灘刺目的鮮紅。緩緩掀開裙子,敞開的胯下有 一個半成品的胚胎,朝右蜷縮,四肢和五官都奇小,腦部卻異常臃腫 ,像極一只外星生物。病人朝左側躺,兩個生命像兩個半月形平衡構 成一組陰陽魚。血泊中,他們交換著最後的體溫。病人萬念俱灰,要 求護士替她保存這個胚胎,以資紀念。醫院自有一套流暢的流程,但 刺鼻的福爾馬林,又能為瓶子中半透明的肉,保存多久的原初狀態?

書上說,有些子宮的性質是天生留不住胚胎的,許多生命未及成型 ,就會在一場泥石流中敗壞盡毀。那是上天的玩笑還是某些女性終身 無法擺脫的詛咒,值得讓舊社會的一些妻子甘受夫家的不公平對待, 讓丈夫娶二房也要確保家族的香火傳承?那位病人病歷表上以紅筆記 錄著的無數次流產經歷,豈非一次又一次對其身是否完整的質疑與嘲 笑?

有些流產過程會在子宮裡殘留皮肉組織,需要另外動手術移除。人 工流產僅僅需時十分鐘,銀刮匙進,紅刮匙出,即能將不健康的種子 和土壤一併刨刮出來。不同的主刀醫師會比賽誰的刀法更快,和大屠 殺時戰士們的殺人比賽性質相似。手術房有一台收音機,電吉他癲狂 地演奏生命走向終結的樂章,而平躺在手術台上的女人,平靜如一具 傷痕累累的皮囊。真有那麼一刻,由於太累太餓,我看見主刀醫生把 刮匙塞入子宮時,竟然也會錯以為自己的五內正被劇烈翻攪,彷彿自 己是一具直立的屍體,無語地目送另一個靈魂逝去。

當我說要放棄的時候,我就是腹中那個急欲扯斷臍帶,讓它連帶胎 盤如同小樹連根拔起的怨靈,不再是母親緊握得住的孽子。我一方面 養尊處優地享受著臍帶所供應的精氣神,一方面卻又控訴臍帶捆綁了 我。工作的窒息生活,皆被我誣賴成母親施加在我身上的枷鎖。我想 要儘速解纜,卻把臍帶扯得太用力了,痛得母親落淚而我也因為無處 可逃無計可施,於是與她一起沉溺在那一夜的淚海。

對這副軀體的執著,又豈止我一人。

那一夜知道我接觸冠病確診者,母親的每一句關心都加速我的形神 潰敗。我一時無法確切把握此身的擁有權。多少現代人能像岳飛母親 那般,無私祝福骨肉上戰場;生性懦弱的母親始終不忍自己的孩子在 前線衝鋒陷陣。

「如果五年前知道有疫情,我絕對不會讓你當醫生。」這豈非我等 了好久的一句話,可以成為鐵證,指控母親把我推入火坑,於是這些 年想要放棄從醫的無理取鬧盡皆變得合情合理。我不為自己的決定負 責,推卸我的誤判──做和不做,以及做什麼事情都是母親一個人操 持的決定──我只是一個忽然被帶來這個世上的圓夢者,沒人在意我 的意願。

但是在那一張如樹根盤桓的關係網中,母親又是被什麼牽引而「替 我」作出種種決定?血淋淋的子宮有狀似山丘起伏的子葉,交錯的血 管就像流經沃土的河道。複雜的生命地圖,我們如何能看清自己所處 的定位,牽絆著誰又被誰羈絆。我總是得利於這張錯綜複雜的網絡卻 又自私自利地想要從中逃脫。母親含淚分享當年如何為了這間家吞下 各種委屈,鼓勵我咬緊牙關一路忍到生命的天明破曉。以退為進的情 緒勒索中,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分在我和她之間不斷錯切,直到最後 她也終於讓步,應許了我的離職。人生耗盡四分之一個世紀,沒想到 我毫無進步,還會被她回敬「不如我養你一輩子」的氣話。

她早就看穿我的心思,我口中美其名曰追求自由,不過是想要回到 她的腹中,重溫泅游羊水的無憂,讓溫軟的羊水包裹著我,免受外界 的波動。而她,其實倒也享受把我緊緊拴在身邊的安全感,還有當年 懷上男胎,可以向夫家列祖列宗交代的優越感。但是我遲早還是得掙 脫母體,成為她腹中的靈,只是未知是她把我推擠排出,抑或是我超 前選擇了離開?我會奔往何方,是該抵達成人世界,還是我所嚮往的 自由烏托邦?

想起二十五年前的除夕夜,母親才吃了幾口火鍋後就腹痛難耐,夾 緊雙腿被父親用紅色的本田送往婦產診所待產。當年,她會不會就像 一只床上受難的女妖,血脈賁張,虛汗直流地扭動身軀?母親天生怕 痛,個性懦弱所以跟不上醫生及護士的正確施力指示。分娩時間拖得 太長,差點造成我的腦部缺氧,醫生只好用一支真空泵吸住我的天靈 蓋,狠狠將我拉出來。憶起那年除夕的驚心和喜悅,整家人總說我是 家族的光榮,所以值得全員出動,迎接我的降生。

但真正的痛,只有我和母親能夠感知。陰道被一股神祕力量強硬撕 裂,我的頭蓋骨被劇烈壓縮,像地球成型前的地殼移動,腦部如蒼茫 大地經歷了抹凈萬物的地震、海嘯和火山爆發。圓周最大的頭部排出 陰道後,我和母親同時放聲大哭。我及時吸入第一口屬於人間的渾濁 空氣。母親清楚記得頭部的那一塊鮮紅,說是我們受苦受難的印記。

那個生命的零時,我靜伏母親胸口,一層黏膩胎衣披覆我的肌膚一 如大地在歷劫後重現的新綠。我和母親的體液和鮮血不分彼此地摻和 著。世界停擺,回歸寂靜,包括護士的謾罵和笑談都霎時陷入靜音狀 態,而產房的歡呼聲,無論來自近親還是遠房親戚的,我和母親都聽 不見。

多年以後,我仍然堅守著崗位,並未鐵下心辭職。不敢說我們已經 和解,而我仍處在沒有出口的迷宮,走一步是一步。至少我學會為自 己的決定負責。每當放棄的念頭再度萌生,我都會想起向母親坦誠的 那一夜,那個母子再度同泣的時刻。彷彿分娩情景的再現,以另一個 形式延續母子的相守與相逼。未來的漫長生命,總是還會重覆類似的 折磨,有關未來人生的安排與分歧,自是無解,就像分娩的那一刻, 談什麼以後的以後會如何如何,都是違反人性的反應。所以那一夜我 和她才會哭得更大聲,任性地宣泄囤積許久的情緒,互通一些超越言 詮的生命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