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類佳作】求投餵 ☉黃胤諴

作者在看似流水帳的生活記事中,展現出巧妙的譬喻筆法,先後呼應的篇章結構。在猜疑與同理,在求投餵與養套殺,在博奕與合作,種種看似衝突的場景中,作者展現出了現實的多重可能,也點出了當下愈發冷淡的人際互動,每個細節都蘊含著真摯的情意,也讓讀者能更認識時代變遷下,臺灣人在中國大陸生存的不易,既感傷,也警世。──須文蔚講評。

從前出差上海多應酬,可感的招待總也連綴表演:高空酒吧混爵士 樂隊、烤羊排賞藏羌舞、河豚火鍋搭桌旁魔術……,印象最深的是東 方明珠旁一間日式燒烤,店內水族箱養有兩隻三尺水母。

每晚的餵食秀,看黑暗的水族箱中,投餵的浮游生物漂散如細雪, 在燈下明明滅滅。轉眼間,蜷臥角落的水母翻騰起來,觸手如捲尺緩 緩盪著流波盪著雪屑漫舞糾纏,游絲於捉放間,如呼吸,分秒流竄的 敏覺,如此徐徐倒數,直至水下一切都屏息。餘留我們這些觀眾還貼 著水族箱壁偵伺動靜,彷彿我們才是食餌的人。

食畢,餐館隨贈每位顧客一只瓶子,瓶內浮著小小的、發光的水母 。

儼然最鮮活的廣告,一個個惹眼的小生態系,我揣摩水母的攫食力 道,握了握手中贈物,只握住了表層、難掩量產的粗糙感,身處食物 鏈的一環,瓶內的活物勢必也量產,才得以應接每日、各種層面的飢 餓。

關於廣義的飢餓──有一說是人的五感只消滿足其二,其他感官亦 會暫處於飽和態──猶似目擊者的屏息。於我有限的經驗中這感受亦 連通:愈是意識、愈難以抵抗,並且疑惑這過飽和的暫態,究竟是因 為饜足,抑或是失去吃下其它東西的慾望。

後來真正長駐上海,被招待的機會少了。下班後偶與同事聚餐,以 為的在地美食,總也不脫商城內的連鎖餐館,起初以為餘興的表演噱 頭,我也逐漸體味其充作排場的用意,只是有感眼前選擇紛陳,但全 餵成同一種討好樣子,幾次與同事聊起,他們也只是笑,雖說文化講 究根源,人的食性其實容易適應與妥協。

在上海工作第一年幽幽過去,我聽同事J建議住在距公司地鐵三站 的老小區,打定主意隔年加薪有房補後,換間大一點的。J職等比我 高,早我三年入職,給自己取了個外文名字,各方面我都得喊他一聲 前輩。J老婆小孩留在台灣,原本固定隔周返台,後因疫情,往來隔 離不便,一緩就是一年。

會想家嗎?J只是笑。J領我參加台灣人的聚會,人人以公司名自介 ,彼此前公司都有淵源。聚會無例外吃吃喝喝:驢肉火燒、陽澄湖大 閘蟹、雲南蒸氣石鍋魚……,席間笑談,推杯換盞,J老是副饞樣, 我則有些消化不良,耳側不時響起J的話:打好關係,這些可都是往 後能賞你飯吃的人。

與這些前輩胡亂吃了幾次飯,聽他們談論公司動態、股票,也是滿 嘴前瞻,意在誇顯,心想這或也是陸籍同事看我們這些台幹的感覺。 一頓飯換一時觀眾,也像餵食秀,秀場買單也講輩分,我沒有一次搶 贏過。如此蹭吃蹭喝,沒習得什麼飲食門道,倒是記住了同桌人食性 。如同水母攝食原來徐緩沉著,初聞餵食秀,我原以為是更有形、有 勢的吞噬。

吃得多了,也說得油花滿嘴,J對那間水母燒烤店評價平平:龍蝦 還行、鮭魚假貨、巡場服務員還不錯正。至於水母,不過就是大隻一 點吧,J說,那種東西淘寶也買得到。他指的是水母瓶,瓶式各異, 瓶蓋嵌盞燈,打光是為了照清楚水母死活。很easy的寵物。現在的女 孩子流行把這玩意掛在包包上當裝飾呢,J朝我眨眨眼。J無聊也上網 約妹。這方面,台灣人很吃香的。也是他告訴我「投餵」在現在年輕 人口中有那麼一點討愛意思。

──近年在網上盛行起來的說法,說來親暱,賴在家不想動的日子 ,朝社群媒體上喊幾聲:求投餵,遠方誰聽見了,手指動一動,差遣 外賣小哥上門,投食送暖曬朋友圈,肚子面子顧全,熱絡如B站直播 間,給糧給錢給充電。

每一動念,並非廣義的飢餓,倒像是求餌。

求職求財求關懷,台灣人的確被優待,更好的薪水職等合併稅制優 惠,人人皆有專家職銜。只是好處占盡,並生的是隔閡。往昔被招待 的日子,台幹們食宿另有區隔,堂食亦另開一席。那時的上司在餐桌 上亦不諱言:有點區隔也好,大陸人就知道挖東西,讓他們覺得什麼 都會了,我們豈不沒飯吃?

只是這兩年疫情影響,有些台幹產業受挫就也順勢退休了,無論自 願與否,一律稱榮退。公司派人幫你打包行李寄航空件回家,巴不得 你快滾呢,過來人K說,他的行李被寄去美國,卡在海關好陣子,幸 虧他馬上找到下家,行李直接退運回上海,前後銜接完美,資遣費加 上新公司簽約金,K應眾人起鬨請客。這擺明炫耀嘛,J對我咬耳朵: 他想回去就能回去,不像我們。我瞟了瞟在座所有人,不確定J口中 的我們,指的是捨不得、還不能,抑或是已然回不去的人。

與台灣前輩們的飯局依然每月一次。一次赴虹橋吃台式牛肉麵,其 味大夥以新豐老兄牛肉麵相擬,然後細數從前常吃的新豐老兄、湖口 老皮與竹東莊記,也是各有擁護,人對往昔總是有計較有懷念,我一 旁低頭吃著,聽他們始終回味從前工作圈的人事食物,不禁想,何謂 「台式」呢。回台灣以後,我也會像這般談論這裡宴飲一切嗎。

在上海工作第二年領到房補,我仍住在原址,將房補宿舍轉租出去 ,當起二房東,J知道了,笑說有樣學樣囉。

在J眼中我與陸籍同事走得太近,而所謂的陸籍同事,多是年紀小 我一輪的校招新人,甫出社會,還餘學生時期的活力與好奇,工作之 餘總也投餵我什麼好吃好玩,如友伴之呢喃,同感過勞的日子裡,偶 聞他們什麼喜怒憂惶、志願理想,多數時候我亦沒有答案──畢竟是 職場,一旦這麼想我心底便半是警覺半也搖動,他們與年輕時的我並 無不同。

去年冬至,我與大家一起去同事A家包水餃。緣起我說台灣冬至吃 湯圓,他們竟表驚訝,直說在上海大家冬至都吃餃子的,組內的開心 果A遂召大家去她家嘗嘗家常味。

拗不過盛情,下班後,我們全組人移步A家。迎門的是A母,A率先 向母親介紹:這我師父!是台灣人,先前提過的。我忙聲問好。A母 不太會講普通話,只應以生澀的笑。早先知道A落戶後便把母親接來 同住,許多早婚同事如此,A預計年後產假,但先生在異地工作── 於是A母其實是特地從山東老家來陪A待產的。A的家並不比我租處大 ,客廳與臥室連通,陽台改造廚房,見母女倆忙從桌上床上挪出更多 空間,大家急攔住了,包餃子不嫌擠的,小房間內彼此臂肘相抵圍了 一圈,我一邊捍餃子皮一邊偷覷在陽台燒水的A母,一邊聽大家閒話 ,聽他們說從前老家吃不完的食物,為了保存,都會包成餃子──即 使地域、入餡食材不同,保存的意義卻十分相似──眾人輪番談起各 自記憶中的餡料,所有能想到的,以及種種意想不到的。

所有我能想到的──從前作為餡料的懷想,他們談笑模樣,以及A 母忙碌的側影,無形中亦填為我記憶的內餡。只同時也意識,相聚如 何融洽如何熱切,凡與時地相涉的認知與經驗,縱有萬般體味,我終 究是話語的局外人。

許多事這般囫圇過去,頻繁的聚食,更突顯食慾本質的寡淡,獨食 時我只求快速消解,一切即食、即期的估量,是對食、對人,也是自 忖,自知。

J離開上海前,我與他去了一趟野生動物園──J原本約了妹,票買 好卻被放鴿子──知道J只是想找人發牢騷。動物園比想像中大,圍 欄也拘限得大些,可能久居,動物們無采地待出老態。行前J嚷著必 去的猛獸區,沒有開放,聽說有人被吃了,上新聞的,我與J邊走邊 聊,聊誰又跳槽、誰去創業、誰又牽了台特斯拉、誰在嘉定買房,沒 真正關心圍欄裡的動物。走累了往美食區踱去,滿大街啃鴨脖的人, J咂嘴道:知道那個誰就搞這連鎖嗎,上個月回台灣了,身體長東西 ,在這看病貴呀而且沒有信心。做太累了吧,我說。想到同事中有人 特地把雙親接來上海,稱是考量醫療資源較好,只是久關在大城市, 也待出病來,那同事也沒信心。一晌無話,回過神來我們已隨人潮步 至露天劇場,每天的例行表演快開始了,J瞄一眼舞台,露出也無不 可的表情,說新公司起來了再找你哈。

我笑笑,還想二進宮的話就免了吧,但沒說出口。環顧劇場內都是 親子組合,我與J相偕顯得突兀,隨口問J回程要不要帶個紀念品,J 似沒聽到,掏出手機準備錄影。表演開始了,我遂也住口,兩眼盯住 舞台。首先出場的是馬來熊蹬滑板車,拍拍手繞了兩圈,張嘴接住舞 者拋出的食物。

緊接登場的南洋風情舞,扮成椰子樹的人與猴一同搖擺。不知是貪 食,抑或表演設計好的一部分,音樂一響,猴子脫了裝扮,群起往舞 者身上搶食。

觀眾們笑了。

後來我與J自然地沒再聯絡。

後來再訪水母燒烤店,是部門年終聚餐,例行的餵食秀,此前沒看 過的年輕同事們紛紛湊上前去,貼著水族箱壁等待。我留在位上,看 著那些搖晃的頭顱,看投食浮游如雪散,恍惚流波的世界外溢,只見 燈光一照,雪片探出觸手,即被身後更長的觸手攫住──同事們驚呼 ,店員是拿小水母去餵那隻三尺水母。

我只說知道。

若是遠觀,遠而不明就裡,我也覺得水母攝食的游姿真美──看著 稀稀落落的雪屑,眾食客訥訥轉身,或隨餘波搖盪,或伏入水底。看 那些看過水母進食的人們陸續回座,繼續進食。

那是食物,同類,也是噱頭,並聯的普世性。

看水面下的寡與眾、強與弱,掙扎一下就過去了。食餘的打包分送 出去,裝飾或紀念品,如此形容生命,直視其為餌的位置,有如潛望 ,水面上同樣浮沉漂盪之人,也許從社群媒體上聽見了幾聲:求投餵 ,熟練表演的拋與接;也許伏入水底,從朋友圈熱衷轉發的惹眼故事 裡,嗅得了讚、愛心、各形各狀的點閱率。諸如此類的前台投餵,起 初關於定時、定點、定量的理解,即使無意,最後也無異於馴化與制 約。

圖/米各遞出辭呈那天,上海降了早春的第一場雪,落地前就蒸散 。對上司我已擬妥理由,但對相處三年的年輕同事們,我思忖著用詞 ──不希望他們失望嗎,未必如此自恃。人際的牽引避讓,職場的來 去多平常,怎麼開口,我仍想著誠懇。

他們只說知道。知道我想回台灣,他們說他們也很想回家鄉工作, 能與家人近一些。

離開不久,上海即因疫情封控,微信朋友圈一片求投餵,不是親暱 討喜的那種。問候幾位同事,對於突來的隔離不是毫無準備,只是所 有人物資都卡在中途。想起A與她母親,以及她出生不久的孩子,只 是隔著海,我也無法再動動手指投給什麼關懷。陪他們數算日子,但 日子畢竟一成不變,所有能想到的、以及種種意想不到的,關心的話 語翻轉了數回。

曾經談得來的同事們,後來也漸漸噤聲了。一切互動,如同待餵的 水族箱,若非出於觀賞的燈光,未必能見彼此動靜,未必能見那些浮 游的餌食。黑暗中感覺時間貼面。

掙扎,一下子就過去。

──猶記彼此食性。不以為飢餓,不以為饜足。屏息時,愈發清楚 的意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