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屆報導文學獎佳作】曠野的聲音:台灣《客語聖經》開路者 ☉邱曉玲

報導者長期投入田野,找尋一群苦行者,藉由人物串連來述說他們自己的故事,把學術語言轉化成報導語言,拼出一張翻譯者群像、語言星圖。──楊樹清講評

 

序曲:一個被遺忘的田野現場

 

最早受派到中國宣教的馬禮遜,是首位把《聖經》翻譯成華文的人,1819年底完成新舊約翻譯,從旁協助翻譯工作的米憐(William Milne)曾如此描述學習中文的困難,「人要學會中文,身體需銅造,肺腑需鐵製,檞木為頭,鋼簧為手,有鷹兒的眼,使徒的心,瑪土撒拉的長壽。」

 

一場漫長的《聖經》翻譯馬拉松賽事。時隔二百多年了,語言與文化,政治與信仰,台灣一群《客語聖經》的翻譯者們,也面臨馬禮遜年代同樣的處境和心境。雖然,他們是會說客語的客家人,但沒有可依循的客語版本;換句話說,會講客語不等同就能夠翻譯客語聖經。翻譯條件,不只有健康,還需要神學、語言學、社會學、客家文學等能力,以及家人的支持與陪伴,才能熬過。

 

荒漠中的翻譯過程,他們曾經為了譯本要根據哪一種客語腔調、選哪一個客家文字而起衝突、爭執不休,甚至為了譯本不是個人母語的腔調,導致研讀聖經過程的內心情感無法接受,因而有人中途放棄賽事,選擇離開翻譯團隊。

 

翻譯工作,出版目標,夾雜太多個人與現實因素,又面臨時代環境下的國家語言政策壓力、聖經公會翻譯原則變動,也遭遇出版後,聖經銷路不佳而遭受聖經公會停止資助翻譯團隊繼續翻譯等困境。

 

一群不同的個體,不同的認知,不同的成長背景,不同的客語腔調,不同的生活經驗,卻要做同一件翻譯的工作,背後到底有什麼力量在支撐他們?可以讓他們堅定一生的守候、投入。

 

走過一甲子,故事未了。

 

尋找翻譯群像,進入台灣《客語聖經》的田野調查現場,每當問及,「當初怎麼會加入翻譯?」、「是如何翻譯出來的?」,他們回答的,多不是技術面的翻譯工程,更多是在追述自己與其他同工在合作之間的磨合歷程。

 

他們,一群默默在台灣客家教會裡,長年累月埋首翻譯客語聖經的開路者。

 

客語羅馬字聖經翻譯工作開拓者

 

「方ê,洗身軀,哪會猶未出來咧?」

 

「他在1968年10月15日前後北上台北YMCA翻譯聖經,洗澡時轉開蓮蓬頭一出來是冷水,往身上淋下,就暈倒下去了。林彼得與陳蘭奇牧師在外警覺不對就叫:『方ê,洗身軀,哪會猶未出來咧?(台語)』,才發現他已不醒人事倒在浴室。送去馬偕醫院急救,前三個月昏迷,驚醒過來後再繼續留院治療三個月。醒過來後,記憶完全恢復。喔!非常感謝上帝,雖然右手跟右腳不自如,但是頭腦清醒,完全正常。」來自方仰榮的一段記憶描述,浮現出了一位客語聖經譯者的身影,他的父親方廣生。

 

方廣生,1901年出生於屏東縣內埔鄉富田村,致力於高屏客家地區傳教工作,牧會同時極力傳授客語羅馬字,1960年起南北奔坡為了翻譯客語聖經,在台北YMCA的客語聖經翻譯小組中意外事故發生後回屏東內埔老家住在自己搭的草屋調養,休養期間結束他為主僕牧養的生涯,1975年1月5日蒙主恩召,享年74歲。

 

戰後台灣長老教會,人手拿著台語羅馬字聖經《巴克禮譯本》,此譯本是由英國宣教師巴克禮牧師,採廈門口音以羅馬字所整理翻譯寫成,與台灣本土口音不同。第一線的客家牧師們看著台語聖經讀出客語給會友們聽,也有些客家信徒遷就地用華語《和合本》聖經,逐字翻譯,各唸各話,光是讀聖經的聲音就已讓會堂內變成混聲大雜院了。

 

1950年代的方廣生覺得一定要翻譯客語聖經,使客家人能夠用母語讀上帝的話,知道聖經在對他們說什麼,這是他堅持的構想。他心中認為唯有透過羅馬字才能完全將客語發音及語調、語氣的情感保存下來,於是他從台語羅馬字字母創改為客語羅馬字,寫成一本小冊子,在美濃、高樹、萬巒與內埔等客家教會內傳授客語羅馬字,除了鼓勵青年學習,尤其教老年人看、讀與書寫。

 

方仰榮繼續記憶父親:「我國民學校一畢業就去台南長榮中學,後來一直不在家,但是我知道他非常非常的強硬說,『一定要有客語聖經』。那時候我們使用漢文《和合本》聖經就能讀出客語,一般的基督徒也認為沒有必要翻譯客語聖經,但是他非常非常的主張『一定要有客語聖經』,所以我不知道他花了多長的時間去遊說、鼓勵,那段時間也不曉得通過什麼管道來表達他的聲音。」

 

「一定要有客語聖經!」方廣生心中非常強烈的篤定,他更清楚勢必要得到聖經公會的認定、接納,才能進行翻譯工作與出版聖經。

1995年4月24日客家松年之旅。左起2、3,徐育隣夫婦。(邱曉玲提供)

1955年,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在北部成立「客庄宣道會」,陳蘭奇為首任會長,其他與會客家牧師有感於宣教師都以台語為宣教語言傳福音,造成客家人信主後都以台語讀聖經、唱聖詩,他們也期盼有客語聖經出版,讓客家人能以母語來讀聖經。客庄宣道會為了克服羅馬拼音書寫系統與南北客語腔調的差異問題,於1959年5月請方廣生編纂客語白話字課本《台灣南北統一客家白話字進教須知》(客家白話字是一種用以書寫客語的羅馬字母寫法)。

 

終於有了志同道合的牧者們認同翻譯客語聖經的事工,然而方廣生內心明白需要得到聖經公會的認同與支持,才能出版。1959年10月21日第六回客庄宣道會董事會開會,邀請香港聖經公會秘書藍克實先生和香港聖經公會台灣辦事處駐台主任賴炳烔牧師出席,方廣生在大會中報告翻譯客語羅馬字聖經的迫切性與初步的翻譯情況,會中雙方達成共識,獲香港聖經公會的認同與協助。

 

1960年,香港聖經公會台灣辦事處定名為「台灣聖經公會」,同時也成立台灣第一個「客語聖經翻譯小組」,成員分別是屏東內埔方廣生、徐育隣,台中東勢陳蘭奇,台北三峽林彼得(雖為閩南族,卻一生貢獻於客家族群,會講苗栗四縣客語),小組成員推派方廣生擔任召集人,於聖經公會的遮蓋下展開翻譯工作,不過徐育隣於1962年前往印度洋模里斯島華人教會任駐堂牧師,必須請辭聖經翻譯工作。

 

此時南部剩下方廣生一位人力,因緣際會下,陳蘭奇對派任到苗栗公館教會一兩年的蔡仁理說:「來啦來啦,來台北YMCA,我們每兩、三個月一次,為翻譯客語聖經聚集,需要參考日本話聖經,這方面可以補一下你的日本話」。蔡仁理,1931年出生於台東池上,雖本家客族,為求學9歲離開池上到苗栗姑姑家,只會說日語、台語的蔡仁理娶公館客家人,太太是他的客語啟蒙師。

 

方、陳、林三位牧師是蔡仁理的前輩,他們開口提出需要,「你可以作雜事,你來坐在這裡替我們打字,」從此,只要他們來YMCA,蔡仁理就北上三、四天,與他們同住,幫忙打字。

 

台灣客語腔調按分佈地區大致分為四縣、海陸、大埔、饒平與詔安五種。為了翻譯客語聖經,需要為譯本制定語言原則,客庄宣道會於1960年長老教會總會第七次會議中,報告客語羅馬字使用原則是「以苗栗四縣發音為標準客語」;雖明文制定了使用原則,對方廣生而言,在進行翻譯中,仍會發生南北四縣腔在使用上的情感衝突!回到家中常常提起,一個人要面對三位北部客家同工,遇上南、北腔調的口語總會產生衝突,為了想爭取南部口音,或是語意表達的感情,總是沒辦法。

 

「南部只有一個方牧師啊!戰也戰不過、拼也拼不過,當時我父親最掙扎、最痛心的就是說:『拼不過他們』。」不過他還是持續北上翻譯客語聖經,在他身上非常奇妙的一點就是,「他一旦有了亮光,覺得可行,應該要做的,是合乎神的心意,任何困難都會突破。」方仰榮說出父親僵持不下的無奈,又敬佩他堅守亮光的精神態度。

 

翻譯工作內部不但遇上客語腔調齟齬爭議,外在還遭逢1955年下令禁止教會使用羅馬字;1957年省教育廳通令各縣市取締白話字聖經,禁止以台灣本土語言傳教,國民黨政府以「國語政策」限制台灣各地「方言」發展,各族群母語聖經也被限制出版及「聯合聖經公會翻譯原則改變」等現實環境壓迫,以致於台灣聖經公會無法將天主教、基督教共同審議完成的客語新約聖經付印發行。

 

政治因素,一再挑戰他們。一路上,還發生1970年實行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公布「加強推行國語辦法」後,難免對台灣本土意識有所打壓。2018年仲夏的一個午後,我走進了新北深坑的台灣聖經公會,調閱出《聖經公會在台灣工作及帳務報告》,得知1972是台灣客語聖經翻譯工作在聖經公會的最後報告年,日後再也沒有出現提及客語聖經出版事宜與舊約聖經翻譯記錄。

 

台灣史上第一代客語聖經翻譯小組辛苦完成的新約聖經譯本,僅於1965年由台灣聖經公會出版《客話約翰福音書》(中文客話對照)單行本。那麼,其他完成的譯本呢?

 

蔡仁理向我透露,「方廣生自己翻譯完,拿那麼厚那麼厚的原稿到聖經公會給我。我放在台灣的聖經公會,好幾年我們都沒有去出版,因為那時候還沒有解嚴,公報社沒有打字的,公報社的羅馬字是一個一個黏在一起,沒有技術可以打字,沒有工人。原稿應該還在聖經公會。不過聖經公會搬來搬去,不知道還在不在?」

 

我祈願那麼厚那麼厚的原稿還在!

 

恢復翻譯客語聖經發言者

 

聖經翻譯工作受迫處於停滯不可預知狀態,客家牧長與信徒,沒有想到1983年4月5日在國賓大飯店由台灣神學院基督教社會研究所、聖經公會暨台灣教會公報社共同策劃的「宣教與語言」研討會是一場促使客語聖經翻譯未竟事工得以復燃的關鍵時刻。

 

時任台灣長老教會「客家宣教中心」第二任主任曾政忠牧師接受我採訪時道出:

「感謝主,正因當時我與小會議長邱善雄討論要離開教會一事,他就問我『能不能去當全職客家宣教中心主任?』,才會代表客家去開那個會。其實他們是要重翻巴克禮台語聖經。最後二十分鐘,主持人鄭兒玉問:『有什麼問題?』我就舉手說⋯⋯教育幹事洪振輝牧師是閩南人,他居然站起來說:『這個要公平,要讓客家的先翻,我們台語的應該慢一點』,所以我們主張討論了兩次開會,討論台語的,就只好stop。因為經費沒有那麼多,聖經公會的經費,就撥給客家,就這樣開始。」

 

客語聖經翻譯工作重燃,誰來翻譯呢?聖經公會希望曾政忠擔任新約聖經主譯者(新約聖經原文是希臘文),曾政忠曾榮獲南神、北神聯合授課希臘文第一名畢業頭銜,不過他認為翻譯台灣客語聖經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於是他向聖經公會提出,「給我讀一年」,結果當時聖經公會說,「我們只是翻譯聖經,沒有培育翻譯員的經費」,此項提議未被接受。

 

翻譯的門被打開後,時任台灣聖經公會總幹事蔡仁理則大力推動召集客家教會牧長們於1984年5月10日、11日在台北市仁愛路聖經公會參加「客語聖經翻譯委員會」籌備會議,後來在討論誰可以來接任主委?根據曾政忠的記憶,「當時我們都還很年輕,主委最好給四、五十歲的擔任,給大教會的牧師來當會比較好,大家都這麼覺得,那當然是彭德貴,他是雙連長老教會主任牧師又是台北長老教會最大間的教會,不過當時彭德貴對此任務不太有負擔,因為他當時在教會內一直做台語工作,對客家這一環已經很久沒有接觸了。」

 

經過一年籌備,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與聖經公會的支持下,1985年客語聖經翻譯委員會正式成立,彭德貴接下主委職務。受到聖經翻譯原則改變,翻譯工作必須重頭開始,決定從新約聖經27卷(260章,7,957節)著手。

 

毛遂自薦翻譯新約初稿者

 

彭德貴發信給當時在七張教會牧會待了兩年半的弟弟彭德修,邀請他加入客語聖經翻譯委員,彭德修參加三次會議後,未嘗聽過介紹誰在翻譯客語聖經?於是就問起,他們回以「還沒找到」,彭德修內心忽然有一個感動,「我從神學院畢業十二、三年,不曾在客家教會工作,所以就想,『哎唷!我若是有辦法來翻譯客語聖經,像是還客家人福音的債一樣,心中就這樣想~』所以他就跟委員會提出,『若沒有人要翻譯,不然我來翻譯可以,我有興趣。』」

在眾人的盼望聲中,彭德修提出一個條件,仍必須尋求另一半韓麗華的支持。

 

回到家,韓麗華一口答應了。她對彭德修說:「我不會阻止你,成全你的心願,因為我知道你實在對客家教會有負擔,你也一直講你欠客家人一個福音的債。」新竹湖口海陸腔客家人彭德修獲得家人支持,接受聖經公會兩次聘任,1985至1989年擔任客家聖經(新約附詩篇初稿)翻譯專員,2002至2004再次擔任客家聖經(舊約三校稿)翻譯專員。

 

2019年3月,我見到自紐西蘭返台的彭德修,他形容自己有如吃了熊心豹子膽,又自信滿滿地認為,從小到大說了幾十年的客語,加上神學院又是研究《新約》,將新約希臘文翻譯成熟悉的母語,沒問題的啦。沒想到接下之後才曉得……「客語比希臘文還難啊!」、「你若是讓我知道這樣的艱苦,老實說,我實在不敢做,進去做了,沒做又不可以,事後好多人對我說,好加在是我才做得出來,因為『我坐的住,耐得了每天在家裡坐著,有的人沒辦法。還有我很會聯想,有的字找不到,後來也給我找出來了。』」

 

訪談中,我問起翻譯客語聖經與客家運動的關聯?彭德修回答,「完全是為了客家人傳福音的方便。」、「聖經翻譯以後才遇到『還我客家話母語運動』,若是提早幾年來發動,那不知道該有多好。哈哈哈!我翻譯聖經就更加簡單了。」

 

1985年,彭德修著手進行新約初稿翻譯,手邊雖然有外國宣教師早年所著《英客辭典》、《法客辭典》,但是許多漢字還是找不到,簡直讓他傷透了腦筋,也因對客語有研究的學者,他都不認識、也不知往哪裡找?也不知道誰是內行?

經人引介,一開始彭德修找到羅肇錦博士。他也暗中摸索找資源來幫助自己,參照「台語發音的變音規則」,從已經知道的客語變音裡找到一些規則與用字。

 

主譯者翻譯完成的初稿,需要打字,印出,交給審稿小組審議,新約階段主要負責打字是曾昌發、麥煜道,舊約是何碧安,兩個階段經歷科技時代變遷,也面臨需要時間、耐性逐字敲打,經常要熬夜處理。

 

何碧安,1995年接任客語聖經委員會書記,又要牧會又要打字,當很困難的時候,或有時無法趕赴寄給審稿小組,他內心會產生衝擊,「我到底是來打字,還是翻譯聖經,還是來教會牧會?又想起年輕的時候,答應主耶穌要來客家教會傳福音。」

為了一個堅持,甚至牧師娘會抗議,「你打字花了很多的時間,連睡覺都不夠,常常嘴破火氣大。」忠貞的客家特質成了何碧安為主堅持到底的支撐。

 

一群長期或家庭或工作之餘的客家牧長們,從50年代初始萌起翻譯客語聖經,沿路經歷種種困境,攔阻,橫跨大時代變化,仍帶著相同的心思,同一的意志,共同朝著一個方向:「完成現代台灣客語聖經譯本。」

2012年4月22日在交通大學出版感恩禮拜上,台灣聖經公會第四任總幹事蔡鈴真致贈金邊《客語聖經》給彭德修(右1)。(邱曉玲提供)

第一個出版品的回聲

 

已故台灣客家文學大老,鍾老(鍾肇政)帶領的「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1993年8月在苗栗公館辦「新客家演講會」,邀請客語聖經譯者曾昌發助講,會後,曾牧師把事先預備的《客語聖經:新約㧯詩篇》贈送給基督徒的鍾老,他接到這本客語聖經時,神情異常激動;隔年,特別寫了篇〈一本完美的客語讀本──簡介《客語聖經》〉。推薦文中述及:

 

「翻遍這麼一本達一千一百幾十頁的厚墩墩的書,居然沒有片言隻字記載是何人所譯,令人為之詫異不已。⋯⋯以後客家地區的教會,可以用自己的母語來唸聖經,而不必再依賴其他語言,光想到客語在讀經時琅琅上眾人之口的模樣,我就禁不住地又感激又感動了。」

 

曾擔任聖經翻譯顧問的客語語言學專家羅肇錦以〈第一部客語聖經〉為主題,1993年10月刊登在《客家》書評專欄,他感佩客語聖經翻譯委員們的毅力恆心,並讚許此譯本,「在客家話的推廣上,無疑地替客家界提供了極為豐富的客語教材。」、「提醒大家注意這本聖經的翻譯,它除了在聖經翻譯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更是客家文化發展延續的一個里程碑。」

 

1993年第一個出版品《客語聖經:新約㧯詩篇》得到鍾肇政與羅肇錦的肯定,然而在客家教會內卻是銷售不佳,使用率低,曾昌發憶起這段辛酸往事,承認自己和麥煜道,當時的心境非常挫折,「我們就覺得馬上要開始翻譯舊約了,怎麼會想到聖經公會告訴我們說:『沒有,我們沒有要翻了。』」兩顆單純又熾熱的心,頓時降了溫,又念及他們一生的心願,就只有一個而已,「就是把客語聖經翻完,大概這輩子就可以跟上帝交代了。」

 

面臨這種在教會受挫的局面,當時九十多歲的客家長老廖德添也頗感沮喪,「翻譯好了,人家不用,地方教會的牧者很冷淡,怎麼辦呢?」

 

余哲洪也反映了28年翻譯的辛酸、痛苦、挫折、爭鬥,對整個團隊來說,花那麼多的錢,耗那麼多的精神,用那麼多的牧師長老的心血,翻譯出來,「聽到人家不要用的時候,我們的心裡會很痛苦,會很驚訝!」

 

當遇到瓶頸挫折時,客家硬頸精神又滋生了。

 

「雖然沒有聖經公會的支持,仍然要繼續堅持下去,沒有聖經公會的補助,就自己籌措經費。沒錢,沒關係,吃就吃最簡單的炸醬麵,一碗20元、30元的麵。自己的母語聖經自己翻,沒有資助就自己籌措,就是要堅持下去,有生之年,一定要完成這部屬於台灣客家的客語聖經。」2014年11月,我陪同邱善雄牧師共乘國光號客運回台北士林的車上,回顧參與《客語聖經》翻譯之路,他不時啜泣。二年後,2016年10月,邱牧師留下精彩,人生謝幕。

 

身為主委的彭德貴不捨同工們,只能拍撫激勵的說,「我們就先翻出來,現在不翻,以後就沒有能力翻了,時間過長,很不容易,但至少有人覺得很好啊!至少讓人們有客語聖經的材料可以使用啊!」

 

客語聖經《詩篇》126篇5節:「目汁濫泔去委種个人,就會歡呼來收成五榖!」(華語: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

 

同心合意完成客語聖經譯本

 

這一路隱藏在台灣客家教會,從年輕到老的一群客家人與一位自稱加拿大客家人宣教師,憑著愛客家族群的心志與堅守保存客家母語以及秉持客家基督徒一定要擁有客語聖經的信念而存在。

 

客語聖經在台灣的翻譯工作,超過一甲子的漫長歲月裡頭,不論已經在天上的或還是在地上的翻譯者,他們任勞任怨地從滿頭黑髮到白髮蒼蒼,從台灣東西南北各路聚集在一塊

台灣聖經公會贈送譯者金邊《客語聖經》,封面印有譯者姓名惠存。(邱曉玲提供)

兒翻譯客語聖經,舟車勞頓的奔波,長時間埋首在譯本的翻譯與審稿,經歷手寫翻譯到電腦輸入的科技轉變;漫長翻譯的日子,佔了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甚至更長,至今還在延續⋯⋯

 

翻譯歷程是兩種語言的互相交替,一直思考要怎麼樣將新約希臘文與舊約希伯來文、亞蘭文通過一個好的橋樑,跨譯到現代台灣客語,這對譯者與審稿者是很大的挑戰。尤其一直處在客家文化與聖經背景文化來來去去的中間,當產生內心掙扎之下,能夠找到一個非常適當的客語文字來表達聖經裡面的意思,我認為那是一種講不出來的歡喜,可能只有翻譯者才有辦法體會。

 

譯者心中只盼望:「不論文學界,政治界,或其它領域,盼望客家人士與其他對客語有心人會看這本書,拿出來看,就會知道它的價值。」

方廣生歸天家42年後的2017年11月15日,自多倫多返台的方仰榮夫婦約我在高雄大立百貨糖朝餐廳,初見面,方仰榮先昂首,再低頭,深嘆一口氣:「父神,祢終究還是讓客語聖經在台灣誕生了。」

 

 

跋:曠野開道路,沙漠開江河

 

台灣客語聖經翻譯過程點點滴滴,留在主譯者、審稿者與家人心頭,外人無法完全窺見、聽到來自曠野的聲音。

 

他們始終為了讓客家人能夠透過自己的語言了解上帝對他們說的話;當完成這項浩大艱鉅工程之後,客語聖經上不會留下他們的姓名,他們也不會對外倒出艱辛的苦水,因為他們非常清楚,這是從上帝來的呼召。

 

一生堅持,一頭栽入的翻譯者,抓住神話語應許,投入在台灣翻譯客語聖經的曠野道路上,接納彼此客語腔調,從無到有的過程,應驗了《聖經‧以賽亞書》43章19節的話,「我必在曠野開道路,在沙漠開江河」,更印證曾昌發在書內頁親筆留下的一句話:「此生若能譯成客語新舊約聖經,就沒白佔地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