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亦有至樂,你讓我的快樂旋轉又旋轉,宇宙在爆炸,我眼前有 七彩的星雲飛昇又飛墜。
我感到自己小小的孔穴不斷擴大又擴大,大過自己的身體,也大過 黑暗的房間。那一片潮濕就是整個傾斜的宇宙。
雨已經開始下了。雨已經開始下了……
親愛的S,雨季已經開始了。我也開始生活在一座失去你的城市, 想要安靜的把情感與慾望的屋子關上。偶爾也會想起,那些日子我們 把世界的閘門打開,向彼此源源不絕的傾洩。窗外滴滴答答,雨水的 聲響綿密且深長。萬事萬物一片潮濕,記憶與靈魂也是。
你的身體曾是帶我走向樂園的第一張入場券。我以為憑券入場,是 誰給的都無所謂。沒想到我的身體會認人,我只習慣某些聲氣,某些 肉身的肌理。或許騙得了他人的,實則騙不了自己。那是多年前的晚 春,夜雨紛紛飄落,我們駕著租借來的汽車開往偏僻的溫泉鄉。竹木 搭建的湯屋裡,我們褪去衣物,緩緩入池浸泡青春的肉身。昏黃的燈 光灑在你我的肩臂,我們發著汗,輕聲言談一切與慾望無關。我們之 間氤氳迷離,溫泉水穩定的注入浴池。彷彿聽見,溪水的流動,天空 有烏雲湧動。
從高中乃至大學畢業,認識這麼久了,第一次同榻而眠。原來無事 的,因為我探測了你的聲息而讓事物的秩序都變異。榻榻米上我們靠 得極近,在黑暗的房間裡談起各自的伴侶。我突然感覺空虛,說給我 一個擁抱,於是就有了擁抱。你的鬍渣摩挲我的臉頰,我的耳朵貼近 你的左胸。不自覺探向你,噢你也勃起了。你不以為意的笑著:「這 麼愛玩啊。」嗯,我說我要,沒想到之後要的比預期的多更多。故事 與慾望最困難的就是開頭吧,一但有了開頭,自然而然便有脈絡與進 展。你持續的勃起,不忘告訴我青年守則十二條,其中人生以服務為 目的你做得最好。你含住我,就只是含住我了。之前也有許多人用嘴 巴溫暖的將我包圍,你與他人,並沒有兩樣。是夜的性事,在我噴薄 之後便結束。我也以為,這宛如春露的一夜,我們不過是在幫對方搔 癢。此外再無其他。
之後面對你,你這具我從未喜歡過的身體,竟隱隱動了情。我說願 意,當你慾望來襲而身邊沒有他人,我願意。我想要經歷從前所未經 歷,重新認識自己或許陌生的身體,願意打開自己給你。快感的享用 一如廚藝,需要經年累月的鍛鍊、熟習。你教我要放鬆,讓我聞嗅讓 肌肉鬆弛的藥劑。我進入過許多男男女女的身體,卻只是亂搗亂撞, 十足的任性恣意。你用手指撫觸,讓我的肌膚成為一具最大最淫蕩的 性器。聽憑我喘息呻吟,你便調整手勁。我從不願意被碰觸的擴約肌 朝著你的手指開啟,你揉弄著我最不熟悉的地方,而我信你不移。唯 有相信,才有願意的,不是嗎?你向我挺進,我感覺疼痛時就說痛, 在脊椎最末的最末,似乎靈魂也在那裡猶疑。你溫柔的讓我習慣,堅 硬且溫柔的滑入。輕輕頂住,你成為我身體小宇宙的支點,我以及全 世界的黑暗在旋轉。
我不做任何動作,竟然就有了高潮,射了一次又一次。那時我只會 說,快要死掉了。快要死掉了。你的汗水淋漓,滴落在我身上。我從 而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這關係陌生又危險,我們都得小心。渡邊 淳一在小說《失樂園》裡頭分析過男女兩性的高潮,他說男性的射精 高潮以後便急遽滑落,不若女性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快感飆升, 甚至可以有好長一段高原期,死去活來。男性要享受這樣的快感,除 非肛交。此中亦有至樂,你讓我的快樂旋轉又旋轉,宇宙在爆炸,我 眼前有七彩的星雲飛昇又飛墜。我感到自己小小的孔穴不斷擴大又擴 大,大過自己的身體,也大過黑暗的房間。那一片潮濕就是整個傾斜 的宇宙。
我們都曾以為,肉體就是肉體,可以與精神與感情無涉。純粹的使 用身體,再沒有人做得比我們更好。順隨興之所至,無須扛著道德或 情感的枷鎖。
當我艱難的說出那魔幻字眼,你說你不能夠,我就知道難堪、無以 為繼了。馬奎斯說:「性是當你無法得到真愛時所剩下的慰藉。」此 刻,我們之間,卻是連慰藉都不可能了。即使小心翼翼,我們仍無法 重返原來的關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遑論杳不可測的未來。
總是奢言那個字,我說我有好多好多的愛,可以死也可以生。而你 說,關於愛這一回事,自己已然失能。
我以為可以到此為止。
你要我別跨越,那道令彼此都痛苦的界線。而我總是說我要,要了 還要更多,宛如無邊的黑洞。這肉體就是證據,愛與不愛總是枉然。
親愛的S,我無法再去丈量,世界與你之間,我們之間的輕重緩急 。
那究竟是什麼呢?穿刺了身體,也穿刺了靈魂。聖經上說:「不要 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等他自己情願。」天平的兩端,我們的確失 衡了。時間與空間對我來說,俱皆模糊,沒個判準。
我漫無邊際的揣想:人如何丈量時間?春秋代序一年有四季,日昇 與日落可以從光影看見時間的偏移。而有人說,一杯咖啡的時間,有 人說彈指之際。有人說我愛你是一萬年,有人說愛在一呼一吸之間。 有人跟我說,我想你到這杯茶冷掉為止,或是我對你的愛唯剩事後一 根煙。煙消雲散,一切都成為過去。又怎麼丈量空間?孕婦在產房, 醫生只說陰道口開了幾指幾指,卻從不以更精確的公分來算計。我以 為走過這許多時間、經歷過這許多空間,最準確最獨一的度量衡就是 自己的身體了。我記得他們,握著他們下面,或大或小就在我的手中 鬆緊不一。我也試著用唇舌記憶,那多麼開闊啊,肌膚表面平方幾何 。
丈量自己的情感與思想,感官最大,也最輕微。
無法比較衡量的,唯有你了。
試圖抵銷對你的身體的渴,我走向了那些欲望著我的人。任他們做 著他們喜愛的事。為了證明你不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我也向著他 人開啟。我試圖相信身體終究是千篇一律,甚至暗暗詛咒你很快要發 福老去。等到你的軀體老朽,有了腐臭氣息,我的迷戀也將終止。
我也讓其他人做著你對我做過的事,你便不再是我生命中的唯一。 我以為這會對我產生意義。下著雨的夜裡,我任憑他人的唇吻落在我 身體的任一處。很快很快,當我的身體也疲乏老去,潮濕的樂園也會 崩毀傾圮。
如果這樂園不被打開,也就沒有所謂的破壞了。
就只是身體而已啊。我們曾經這麼想,如此輕易。這不是樂園的道 德嗎?──就像你愛的啤酒廣告主題曲,Happy together!一起快樂 。快樂就好。快樂,現在進行式。我想過那麼一天,玩得不快樂了, 拍拍屁股就走。多輕省啊,彼此沒有額外負擔。
如果是雨夜,如果再有痛苦,我會撐著黑傘走向其他人。雨水在我 傘外,我將會與他人交換身體跟體溫。再沒有比這個更輕易的事了, 再沒有比這個更沉重的事了。我與他人,或許得費一番功夫,才能尋 找樂園的入口。喘息的時刻我或許也會想起你,你那時已經在遠遠的 世界之外,在我的樂園之外。偶爾我進入他人,他人偶爾也進入我, 一切輕而易舉。
親愛的S,或許你也想過,情既相逢必主淫。在我們之間,淫就是 過度,就是無法克制的失衡,能要的與能給的無法對等。不管是皮膚 濫淫或是意淫,都讓縱樂不只是縱樂。想太多的人要受苦了,那困苦 來自於無解的迷惑。
是誰說過的,人跟人之間沒有捷徑好走?
而你曾經溫柔的抵達,又輕輕抽離了。
或許我還在等,在一個叫做未來的地方,有曲徑通幽。這當下,我 窗外雨水不斷滴落,我抽起你慣常抽的菸。這一刻,連想念都充滿霉 味。在我身體有了一個缺口,煙霧繚繞又飄散,好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