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來,南國熱帶海邊度假村倒是從不打烊,像捨不得閉上的眼睛。寧靜無波的泳池在海的面前,顯得特別居家。為了隔絕來來去去潮浪似的,旅人性質的無常,它們促銷一種輝煌的占領:海景是我的,沙灘與泳池都是我的。
⊙文/陳逸如(第37屆散文組評審獎)
他們都說嬰兒天生會游泳,畢竟每個人都在母體沉潛過幾個月,在赤裸裸面對人世之前。
游泳的天分因此是慢慢被遺忘的,因為疏於練習,如慢慢脫落的純真;當我們學會用肺葉呼吸,當陽光和雨水都能直接灑在我們身上,就像上岸的人魚,一旦沒有後路地邁向這個龐大複雜的世界,有些本能便臍帶般漸漸乾枯,被歲月摘去,從此必須辛勤垂釣,才能重獲一些原始的能力。
我在鄉間度過十分野性的童年,想泅水直接進水渠或河裡就行了。後來搬到台北,城裡的玩水程序很拘謹,家中浴室又沒有浴缸,偶爾在弟的保母家頂樓,和一群孩子擠在不比人孔蓋大多少的充氣泳「池」戲水,與其說是在泳池,不如說在泳池的想像裡。
人和自然漸漸疏遠的程度,和城裡泳池漸漸密集的程度對等。到底是因為失去了才想擁有,還是相反,我已分不清楚。
火車曾一次又一次載我穿越北國郊區小鎮,路過許多尋常人家後院。冬季的後院泳池覆上一層罩布,上面積滿腐敗的落葉和殘雪。水花四濺的夏季永遠太短,連接夏季與夏季的是悠悠的等待,秋霜與寒冬。多半空無一人的泳池,無效的時間如此漫長,如伸出手而無人接去的刪節號,使得那些忍耐著空虛的凹穴,深深的,像疲倦的眼窩,有望穿秋水的模樣。
在向前疾駛的火車上,倚在窗口望著連綿的後院風光,那些覆著罩布的泳池,經常使我感到過客特有的寂寞。
想起來,南國熱帶海邊度假村倒是從不打烊,像捨不得閉上的眼睛。寧靜無波的泳池在海的面前,顯得特別居家。為了隔絕來來去去潮浪似的,旅人性質的無常,它們促銷一種輝煌的占領:海景是我的,沙灘與泳池都是我的。
如果候鳥不需擁有一棵樹,為什麼人們需要擁有一座泳池呢?如果他們的愛連一個季節都填不滿,親近都是如此短暫。
我家老公寓旁有座名為「自強」的公共泳池,幼時爸爸偶爾會帶我去這裡泡水。最初大人連泳衣都沒替我準備,我是打赤膊進泳池的,那是一段多麼不拘小節的時光。因為是個孩子,所以裸一點沒關係。﹝很快地,女人的赤裸就要像肉牛可食區塊圖鑑,漸漸依照部位切割出輕重不一的恥感──裙子短一點吧,媽媽要斥喝:「邪門!」的那種恥感。有些部位甚至比別的部位值錢些。﹞
成年後,喜歡浪跡到自然深處的朋友,多多少少都嘗試過裸泳;也許趁著夜色正濃,也許答應了野性的呼喚,在一個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回歸到初生狀態的自然中,有些人因此感到裸的珍貴,忽而感動,彷彿意外撿到一顆遍尋不著的鈕釦。
能打赤膊進泳池的兒時,我家附近還有許多茂密竹林。童年結束後不久,所有竹林都消失無影,彷彿幾個響指之間,有人連夜施展幻術,把稻草紡成金紗,把竹林織成百貨公司鋼樑,大樓頂層鑲入泳池,都市裡的泳者從此可以在半空中潛水──地表越來越擠,突飛猛進也是求生幻術。
聲勢凌厲,都市叢林竄起的速度和西北雨讓人濕透一樣快,無論怎麼跑也躲不了。地景風雲變色,彷彿不小心觸倒的骨牌,廢墟忽焉繁華,或者逆向進行,風景從記憶中撕裂,長出一張陌生的臉。
整座城都變了,我家旁邊的「自強」游泳池卻在時代洪流中不動如山,和名字一般堅忍。「保證自強、不強免錢」,我想像它的廣告詞像補習班招生那樣豪氣,插圖是一位剛上岸,渾身晶晶閃閃流淌超人光芒的泳士。如同這個城市不斷出現的教誨之名,比如「莊敬」,比如「忠孝」,「自強」也飄散著淡淡的漂白水氣息。
更衣室出口喜好砌一方水池,游泳前必須涉水而過。小池大概有淨身的象徵意義,近似「你好乾淨,走出這裡你就變得好─乾─淨」的催眠儀式,讓泳客集體幻想汙穢將成功拘留在方格內。然而誰都明白控制的虛妄,真正的骯髒危險多半狡猾且神出鬼沒。我總覺得那池子有沼澤的氣味,有鱷魚潛伏的恐怖感,冰涼混濁,像千萬人的腳臭在我跨進去的那一秒,隨時要從水面下襲擊, 吞沒我的腳。
公共游泳池的幼童池多半形狀不成體統,慈愛地允許胡鬧,恰似我們晦澀又開闊的青春;另一端,長方形刨器般的標準泳池內,成年泳士從一個點衝鋒至另外一個點,籠裡焦慮的徘徊的獸,在岸與岸之間折返,以被框住的自律。極少人在方形泳池裡操作叛逆的游泳路線,這得感謝救生員維持秩序,不時吹哨子警告──當然不是夜店嗶嗶、嗶嗶嗶的那種妖嬌吹法,救生員的哨音聽起來特別凌厲,有生死一瞬間的雷擊感,如劈上講台的藤條,或牛仔振臂激射而出的套索。
救生員的警哨有時讓我想起朋友喬治。他是天才型的樂手,自由穿梭在各種音樂類型和樂器之間。幻想中,只有像他這樣特別野性的人,才有本事把哨子吹出華麗如魔笛的樂章,讓整個泳池……不,整個城市的人都隨他出城。
然而喬治是和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狼,不喜歡和人群攪和,偏偏他的工作是正經八百的婚禮樂手,必須消化大量的耳鬢廝磨與人際宣言,演奏罐頭一樣的甜膩情歌,控制煽情的濃度。當年搞搖滾樂團的時候,他每次表演都自備沙灘躺椅,從頭到尾都以曬太陽的躺姿刷電吉他。音樂是他的救生筏,而生活是惡水。喬治報名過救生員訓練班,但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聽說救生員資格考沒有通過,他面無表情地說,教練罵他:「救人姿勢不正確,還沒把人救活就先把人勒死啦!」
關於游泳,我爸和我媽分別擁護兩種教育態度。母親遵奉的是嚴格的科學精神,所以平時特愛做西點,因為好吃的甜點需要非常多次反覆練習,材料的比例、每個環節的時間都必須精準,那是零點幾克和幾分鐘的講究,必須跟上腳步,抹上一層厚厚的耐性與恆心,否則理想的成品就「不對」了。
父親喜歡大火快炒的風格,他的泳技是從河裡學來的,是噗通跳進水裡,從狗爬式莫名演進而成。無視狗爬式的前進能力,我媽不喜歡這種不正統的學習,崇尚師承正典,用正確姿勢踢腿換氣,我懷疑她有本戰略秘笈,詳載吸入肺部的正確空氣量,或鼻孔露出水面的正確高度。
從搖搖擺擺的水母漂開始,我的性格便在父母兩個極端的括弧中間,漸漸找到自我詮釋,培養出一種水性。
小時候游泳毫無畏懼,長大了倒是漸漸長出了戒心,並非遭遇了無數水下的偷襲,體驗過踩空的失措,而是慢慢認識了真正的黑暗與死亡,知道死亡可以那麼近而且深沉,如黑潮能挾持最強壯的人遁入沒有回頭路的海溝。
擅泳的人告訴我,在水裡碰到溺水的人千萬別讓他抓住,否則兩人會一起沉落;最理想的營救方式,是趁機過去從背後踢他一腳,或非常多腳,讓他漂近岸邊。要如何找出有效空隙,在水中以連環無影腳使目標物安全著陸,想到那個畫面我就感覺腦子抽筋。
某年夏天,我在看台高處等弟弟下課,遠方有位泳技不錯的小孩不知為何突然在池邊溺水,像暴雨中的蝴蝶……失去方向的孩子在無所依附的流水中和命運撲打,在生死交關的漩渦中,終於掀開一張「機會」的牌,岸頭施捨似的,放他回來。
上岸後的孩子坐在池畔哭得很傷心。那小小的手,以及孩子肩膀劇烈抽搐的畫面如一隻萎頓的幽靈,從此潛伏在腦海的陰翳之處,在我疲憊而脆弱的時候,動搖我,使我覺得危險。
有差不多五年的時間,我經常前往一處隱匿在林深之處的湖泊游泳。北國的林相鬆散整齊,不似南國的糾葛蕪雜。疾步到湖邊至少要一兩個小時,路上難得碰到其他山友,靜謐小徑偶見蛇蛻下的舊皮,或無人光顧的豐碩野果,連最膽怯的野鹿也敢駐足注視像我這樣的外來者。
我總是抱著外來者的心情走在荒郊的小路上,走在異地,如此我的感官特別敏銳,且奇異地感到融入。那些直挺的寒帶林木,彷彿梳子的尖端,整理我的心緒,使它柔軟。
林深之處有一面湖做的鏡子,光可鑑人。
加入湖裡的小魚游泳,我喜歡懶散且寧靜的仰式,在清澈得讓人感覺薄脆的湖面如葉漂流,看浮雲變幻。仰泳的時候耳朵在水面下,可以聽見遙遠另一端的細微水浪聲,或者水鳥溫柔的振翅,還可以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好像聽見自己的靈魂,聽見梭羅的警告。
也有害怕的時候。突然間雲動得太快,使人暈眩;忽而來到湖心,終於發現岸邊已經太遠。
或者水中倏然拱起巨大圓弧的鋼色獸脊,湖面如沸水震盪,從中裂開……水怪驀然探首,在頰邊噴吐濕氣……還好這種事並沒發生。但是啊,「有怪獸!」的雜念會在平和的漂流中如水蛇般閃現,明明知道是虛無,還是莫名一凜。
無論如何,游回岸上的時候必須壓抑緊張,以免緊張鐵鍊似地綑住手腳,使岸邊感覺特別遠,特別難以靠近。
在深不見底的湖面我選擇背水而行,但在泳池我喜歡潛水,雙手合十向前瞬間墜入池底,划動臂膀製造出一個人的洋流,熨斗般貼地滑行,感覺背脊上的水壓,輕柔地擠壓我的胸腔,以身體裡所有的氧氣和力量支持自己專心向前,只是向前,不必費心於八爪章魚或小丑魚的龐雜交際,單純在那無邊的空洞之中,專注地,存在。
游泳是一種孤獨遊戲,難以報隊。以往學校規定每個人必須在泳池內橫越一定的長度,作為畢業的要求,我們的游泳課就是克服這段距離的相關訓練,縱使很多女生都假裝月經來潮,長時間在岸邊納涼。
我不確定當時的訓練完成了什麼樣的使命,如果有一天我們都被野放到荒島,大家能否克服泳技的差異,合作無間?那些永遠學不會換氣快要腦缺氧的同學,那些連漂浮都有困難的同學,還有那些在乎自己胸脯太大以至於無法專心上課的同學,後來都如何了呢?或許有些已揚帆出海,在太陽眼鏡與防曬乳底下過著乾燥無憂的生活。
在這個世界裡泅泳過久,心態上也會長出那種蒼白無力的皺褶。在我需要額外一點慈悲的時候,我喜歡選個遠離塵囂的高處看夜景。
兒時我有兩個幻夢,一個是能夠在一大片華麗的風景正上方盪鞦韆;另一個是遇到人潮洶湧的時候,以跳水的姿勢騰空,魚一樣擺擺手便從群眾上空優美地溜走。看夜景的感覺是這兩種幻夢的結合。
我的阿嬤曾在後院的睡蓮大水缸養小魚,上次回鄉時我問她魚怎麼不見了,那時天氣暖暖的,陽光披在彼此肩上,她站在水缸旁露出迷惑的表情,眼神探照燈似地搜索池水,「唔知走到哪去了喔。」,她用客家話吶吶地說。玻璃水面下似乎什麼也沒有,只有她自己的臉影。
我站在世界的邊緣,在情感的岸上,也常有這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