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內褲之於旅行,是大件事。
行李重量是論斤計,旅行時攜帶的衣物最要精打細算。上衣可以少帶,交錯搭也足以用配色瞞天過海;一個星期套同一件牛仔褲是灑脫不羈,披件風衣就走足夠成為個人專屬特色,但七天穿同一件內褲代表什麼?只有內褲必須跟著日子數,內褲的問題在於它還不夠「內」,固然有推出緊身褲型,還有一線牽少布料號稱「隱形款」,但始終還是隔了一層,它是屬於身體之「外」的,看不見,卻必然會意識到它的存在。無法減量。不重,也沒那麼輕,累積起來,依然在行李裡佔個位。⊙文/陳栢青(第37屆散文組首獎)
飯店送回的洗衣袋裡,夾著一件他人的內褲。
多上的茶點會讓人以為是招待,錯送的餐點真想揩個油縱然不下筷但沾點味道總可以吧,「還是我點的那道好吃」,這樣舔著唇回味,心裡又飽了幾分。多領收的薪水倒願意爽快繳回去其實只是怕從下月扣。但是,多出來的內褲呢?
那讓整袋衣物都變得可疑起來。只是把衣服洗乾淨似乎猶不足以匹配「專人洗衣」這個服務項目,尚需搭配以壓出折線的褲緣、噴上香精的領口、連每一條乍看一模一樣的白襪子都能找到另一半細心配成對,渾似從來沒分開過似,這一切井井有條,乃至用封口機特意把洗衣袋袋口膠熔起來似乎象徵「還原為出廠狀態」,卻因為一條闖入的內褲,被打亂了秩序。
當然,它現在是乾淨的了,一如袋子裡的有機棉T或是絲質手帕,以純白顏色透露原本舒適的材質。但連這個乾淨都頗為可疑,它為什麼,不,憑什麼這麼乾淨呢?那代表這一條內褲,和袋子裡其他衣服是一機洗的?眼前頓時閃爍起核災似警示燈,像發現污水浸漬或病毒會自我複製,那讓之後每次抖開衣服都變得小心翼翼,看見絨褲上躺著帶捲的黑線頭,也以為是誰的體毛,「被污染了」,「會不會帶進什麼?」,小小內褲變得比襯衫肩寬比西裝褲腳長比罩衫還飛揚更蓬鬆,這一會兒,不是洗衣袋挾進內褲,而是內褲挾持了整個洗衣袋,此刻內褲癟癟的囊袋正鼓脹到能罩住一切。
他人的內褲遂成為洗衣袋裡的刺客。那一整天,喔,也許時間要拉得更長些,從那一天算起,到癟下的洗衣袋復鼓成圓為止,每一次更衣,都會重新想起這件內褲,根本沒穿上,卻又好貼身。日日跟著。
旅行開始以後,生活裡這樣的事情越發多了。機場裡為錯過的廣播暗自驚疑,都過三條街了,猶然掛慮此前經過的欄杆旁有位皮衣男子深長的凝視。才一個轉彎呢,抬頭且望見銅牌刻著地圖上未標示的街名,心頭炸開了攔幾個路人再三確認。餐館裡反覆用熱水沖洗刀叉,拿著紙巾一次一次擦著玻璃杯邊緣。諸如此,旅行意味一場冒險,但這連遭逢危險都談不上,一切僅僅是洗衣袋裡陰錯陽差混進來的內褲,是我們不安的小小總和。
說到底,內褲之於旅行,是大件事。
行李重量是論斤計,旅行時攜帶的衣物最要精打細算。上衣可以少帶,交錯搭也足以用配色瞞天過海;一個星期套同一件牛仔褲是灑脫不羈,披件風衣就走足夠成為個人專屬特色,但七天穿同一件內褲代表什麼?只有內褲必須跟著日子數,內褲的問題在於它還不夠「內」,固然有推出緊身褲型,還有一線牽少布料號稱「隱形款」,但始終還是隔了一層,它是屬於身體之「外」的,看不見,卻必然會意識到它的存在。無法減量。不重,也沒那麼輕,累積起來,依然在行李裡佔個位。
一趟旅行,究竟該帶多少件內褲?以一天一件計?那僅適合把行李箱當成洗衣袋的短程旅行,帶出去乾乾淨淨,帶回來團團圓圓,怎麼捲再怎樣塞也無所謂,機場下地直接推回家中洗衣間,「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但如果旅行時間再拉長些呢?直到你把第一套西裝送飯店乾洗,或向櫃檯詢問自助洗衣店位置,口袋裡累積大量硬幣,坐在某個玻璃透亮並充滿鬧烘烘機器聲響的熱房間裡,好艱難的把投幣換來的洗衣粉跟著舀進去,空坐在那,且驚訝發現有一個行程是哪裡也不去偏偏轉轉轉的,那竟然讓你有點想起自己的人生…..
凡此種種,或著你真可以什麼都不在乎,就像小說或電影裡描述那樣,紅白塑膠袋拎著再自帶一把牙刷就走天涯,那代表你開始不穿內褲,或者,這就是「紙內褲」的誕生,一種脫了就丟的即時與便利,那真正是一種剝脫,或說涅槃。行李隨著旅行日數越輕,內褲數量只少不多,身體從拘束中離開。如果在長途旅行時因為頻繁的換機以及時差少眠而失去時間感,那望一眼旅館的垃圾桶吧,從累積的紙內褲屍身,便足夠感覺出這些日子的輕與重。但更多時候是,一旦你開始注意內褲夠不夠,要不要再洗一次重頭穿,那時便已經從旅途上偏離,生活的氣味如大霧瀰漫在亦日益散亂的房間裡。內褲中怒意昂藏的,不盡是尺寸,而是時間的重量。要命的是,它總是勒得那麼緊。
也曾經上網,以「內褲」加「旅行」作為關鍵字搜尋,在兩萬筆原汁內褲交換、七千筆各國獨家販售內褲品牌之介紹中,不同的旅遊達人曉示相同的技巧,紙內褲當然是有內褲困擾的旅行者們之首選,但旅遊達人說,如果你不喜歡穿紙內褲,就要從日常開始累積。亦即是,日常生活裡穿破的內褲不要丟,脫了線的、鬆緊帶失去彈性的、乃至被洗出洞的染出紅黃汙漬的,甚至是過了季或僅僅是為購買當下審美品味感到疑慮的,在把它們丟入垃圾桶前,不如先丟進行李箱,旅行便成為一場漫長的內褲丟棄之旅,原來內褲也有自己的旅行,奇怪的是,內褲不停重穿,日子再三重複,一旦上路了,重新穿上它,復想起過了今天,這條內褲就不在了,說到告別這檔事,就連內褲都變得饒有餘味,讓人依依,也是一一不捨。但仔細想來,如果有天是因為一件內褲,才回憶起一趟旅行,那固然有些傷感,但如果經歷一趟旅行,能回憶起的僅僅是一件內褲,大概更讓人傷心,生命可能不如一行波特萊爾,有時僅僅是一件內褲。
所以,問題來了,洗衣袋裡多一件別人的內褲固然讓人感到不潔,但一切算得剛剛好的旅行途中竟少了件自己的內褲,這更令人不安。
少了一件內褲,並不意味我就要穿上這件多的,生命裡總有無法平衡的時候,床邊挪出一個位置,身邊剛好多一個人,恰好的殷勤,足夠的善意,補上他,卻不見得剛剛好。失之東隅,為何就要收之桑榆?質量上守恆,情感收支上未必平衡,偏偏我們總在追求補償,很多時候,那就是旅行的原因,為了一次傷心的分手,或是為了在旅途中來上一次傷心的分手。
上一次旅行的時候,你穿我的衣服,我借搭你的褲子,牛仔外套平均出現在你的和我的那時還稱「我們的」照片裡。就算洗髮精沐浴乳水乳交融都混著隨便拿了,只有內褲是分開的,一人一袋,摺得嚴嚴妥妥,分裝各自行李箱中。有時候覺得慶幸,畢竟自己還保有那麼一些。有時則不免傷悲,再怎樣貼近的,終究也是有隔。這一隔,也許就再不相見了。偶爾會夢見我仍然在那間小套房裡為你洗貼身衣物,你叼著牙刷推門進來,嘴裡講話不乾不淨,暈黃燈光下漂浮著泡泡香味倒是清清爽爽,偏偏就是這一段,甜蜜的時候談起來可以笑笑說因為我甘願,分開以後則順勢成為抱怨的諸多小理由之一,這麼久以後猶自滲著水掛在我心頭,不乾,也不甘。
如今旅行已經成為生活的調劑,期待一場邂逅,想像日曬的沙灘或是紫色花束圍繞的花田,腦海裡勾勒機場科技感濃厚大廳裡拖著行李箱帥氣踩一雙靴子往前蹬,其實只是想在一個語言完全陌生,沒有人認識我而我也不認識任何人的地方徹底讓身形瓦解,「如果我不是我」,這樣子想像的本身,意識已經自己出去遠行,回到十八歲選填志願的晚上,如果我勾選這個而不是畫那個,或鄰近二十歲那個下雨的午後,是要繼續下去還是換個跑道,又是誰在我二十二歲的街口說,「有一天你會後悔,現在沒跳上我的摩托車後座」,但如今都要三十了,此前信誓旦旦以為是生命轉捩點的,也不過是高速公路上收費站,過去了還會有。畢竟衣服可以更換,旅行最帥氣不就是空一個行李箱,路上隨買隨穿,誇下豪語說會把它裝滿再回來,但現實仍然像是你在日常裡囤積下來的脫線內褲,破出小小的孔洞,留下一點顏色,依然束縛著你。乃至於,忽然之間,站在飯店裡好滑腳的浴室地板上,你竟然捨不得丟掉它了。「畢竟還能穿嘛!」,也不知道是念舊,還是多少恐懼著「如果下水泡泡因此濕了身」、「如果明天猛然大雨呢?」,忽然擔憂一天必須用上兩件內褲,因而對那最痛惡的,乃至想把它拎到再不會重來之異地用力向前拋去的,竟也起一絲憐惜之心。那時終將發現,沒有什麼真的會被丟掉,脫不掉的內褲,小心翼翼的自己,現實在哪裡都夠份量甸甸壓垂下來。孫悟空逃不開如來佛的手掌,我則逃不出一件內褲。
而如今,甚至又多了一條內褲。
旅行還在繼續,我經常凝望著丟在櫥櫃一角的內褲思索著,倒不是還回去就能解決一切,質問櫃檯為何多一件內褲是容易的,但要別人歸還內褲,可就是大問題了。誰會還呢?大概已經被當成垃圾處理掉了,就算有人真拎著我的內褲到櫃檯質問了,飯店廣播:「拾得豹紋綴金邊three gun三槍牌內褲一件,邊緣略帶黃漬。請失主至櫃檯認領」,我又真會出面嘛?那本來不就是想丟掉才帶來的?又要怎麼跟別人解釋內心一番糾結,畢竟,連自己都理不清了啊。說到底,拿回來,我也是不會要的。誰又知道那件內褲和誰的衣服一起洗過了,更曾遭遇過什麼,就算是髒掉的內褲,原來也比什麼都純潔,談起尊嚴什麼的,被狠狠踐踏過了,痛著,擲多遠還是苦哈哈願意撿回來,卻只有內褲,說不要,真的就不要了。這麼貞烈。
行李箱裡少了一件內褲,旅行卻不能短少一天。就到街邊商店買一件海灘褲穿吧,外褲連著網狀囊袋,也不用再穿裡褲了,內及外,外及內,這樣害羞的坦坦然,好新鮮的刺激。我想,自己是從那一刻,開始真正的旅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