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在大道旁放他下車,幽靜住宅區在石板縫裡鋪著卵石,標榜是日式庭園,新種上的樹被削剪得慘,不及開枝散葉就迎來了夏天,有些就此乾枯,不甘就死的,羽狀的新葉直接從銀白色的樹幹上抽生出來。明亮的黃昏裡,他沿著寬敞的庭園走過摻了玻璃粉的柏油路面,越過一批低矮陰暗的樓仔厝,鑽進舊巷底。
⊙文/盧慧心(第37屆散文組評審獎)
大樓裡有六台電梯,警衛幫忙刷卡開門的時候,特別指了最後一台,說:「貨梯。」其實算不上貨梯,只是電梯三面都用保力龍塊和薄木板貼起來,免得運貨時刮壞,他跟小李側過身,扛著貨往電梯裡擠了又擠,警衛問:「不放下來?」他們根本不作聲,氣一散就難了,兩人悶著頭又穩住腿腳往裡鑽,這次電梯門順利關上,終於可以上樓了。
走的時候,他注意到,社區公告欄上貼出了「社區大型垃圾棄置要點」。
小李在大道旁放他下車,幽靜住宅區在石板縫裡鋪著卵石,標榜是日式庭園,新種上的樹被削剪得慘,不及開枝散葉就迎來了夏天,有些就此乾枯,不甘就死的,羽狀的新葉直接從銀白色的樹幹上抽生出來。明亮的黃昏裡,他沿著寬敞的庭園走過摻了玻璃粉的柏油路面,越過一批低矮陰暗的樓仔厝,鑽進舊巷底。
這地方是年後才匆匆找到,也住了快半年,二房東是個瘦長扁臉的年輕男人,說那間房漏水,上一個房客搬了。加蓋出來的屋房很畸零,抽水馬桶跟淋浴的衛生間是鐵皮蓋起來的,獨立在陽台一角,浴廁間裝的是塑膠層板和牽電的簡易熱水器,大概在五金大賣場買的,天冷時夜半出來拉尿很吃不消。
陽台空闊,光裸的水泥地,圍牆很矮,站在邊上看有些嚇人,七八盆花草是老屋主種的,老屋主晨昏都來,每次晴天上工前就見到盆土已濕,枝葉剪擇照料過,地上一片落葉也沒有。雨天時盆栽又被搬動,藏在屋簷下,扁臉男討厭屋主任意出入,其實陽台也沒上鎖,住戶都上得來,他不介意,也是對這臨時的住所沒有多少私人感覺。
裡頭潦草用板壁隔間,兩個住房隔著走廊門對門,豆綠色大塊的瓷磚地板,下大雨時,走廊跟他房間那道牆兩邊都滲水,床墊直接擺在地上,第一次浸到水就黴了。這地方哪有女人肯來。他看房時就這麼想,現在也是這麼想。
爬完五層樓到天臺,在狹窄的樓梯間打開了天台的鐵門,這排公寓背對著後頭的排水溝和荒地,自陽台看去,天地邊緣的杏色正在消溶,天光走得飛快,只留一層淡淡青暈,荒僻的城市邊上,綴著一兩點星星,地氣暖暖地蒸騰上來,曬了一整天的水泥地也滾燙地噴吐著熱氣。
他先脫了衣服鞋襪,灰藍色的制服外套,白汗衫,粗布牛仔褲,先進淋浴間沖澡,水在水管裡曬足了,一開就是溫熱的,開大港水沖淋一陣,才沁涼起來。他洗頭洗臉洗身軀都是一塊麗仕香皂,頭髮剃得短短,短髮一根根像板刷一樣挺一樣扎人,鬢角飛白上來,他也不以為意,就是胯下的東西,真是麻煩,他把下頭翻洗乾淨,那傢伙也不看時機,兀自精神起來,他不理,照舊光著身走出淋浴間,不怕人看,四鄰都是灰黑水泥壁,裂痕裏就是紅磚,淋浴間頂上勾著一根橫竹竿,扁臉男的子彈內褲和汗衫晾著不收,他則是一條大毛巾和四角褲。這裡沒有洗衣機,只有脫水機,洗衣不難,大桶清水倒一點洗衣粉進去踩踩搓搓算洗過,天冷的時候也去過路邊的投幣式洗衣店。
他先把乾燥的毛巾從竿上剝下,粉塵紛紛,先擦頭臉、隨意在身上搵兩下,毛巾一碰水,很快就稀軟下來,纖維虛了。
扁臉的男人好像在又像不在,先前說是要考研究所,平日不知在做什麼,他對學問是尊敬的,又覺得是很遠的事,敬而遠之啦。
「沒考上,」扁臉的年輕人有天跟他說,「以後我要國軍尢賴了。」
他不是不識外國字,也有在on line,只是很多講法他不是很瞭解。
擦過身軀,毛巾照樣晾上,回屋裡開了電風扇,地上的床墊雖搬出去曬過幾次,後來還是有發酵味,有點甜甜的。天擦黑了,熱浪反而滾滾彌漫上來,他又走到陽台納涼,街邊的路燈夠亮,他四角褲已經穿上,身上瘦,倒都是筋肉,晚風徐徐,要在戒煙前還能抽幾根消遣,現在只能滑手機了。
他煙戒得很快,幾十年菸槍,也就不抽了,小李問他是怎麼戒的,他沒說是某個夜裡,他吃過米粉湯站在路邊抽煙,有個頭髮結塊渾身發臭的赤腳男人走來用手勢跟他討菸抽,他抖抖煙盒,裡頭就剩下兩根,心想也好,一人一根抽完它。誰知那個男人把兩根菸都取走,然後放了一個十元硬幣到他手裡,他愣了愣,本能地掏出打火機要替對方點上,對方搖頭,只是很珍惜地把兩根紙菸輕攏在手裡彷彿掌心藏著一隻小麻雀。
他想了想便把打火機給了對方。
兩根菸收十塊錢未免太黑心,追加一支賴打。
後來那個晚上他有幾次都已經轉進便利店要買菸了,一數出手上那十塊錢,便又改了想法,此後就不抽了,不知那個用十塊錢跟他買菸的街友現在抽什麼牌子。
他的手機是三星的,螢幕寬,好滑,他喜歡跟女生聊天,有些交友軟體,只要拿手機起來搖就可以看到附近會員的照片,他會避開酒店小姐傳播妹的檔案,雖然說照片比較多比較美,但她們哎來哎去就是要撩你出來買茶而已,不光是怕麻煩或怕花錢,其實是,沒有那麼想。他跟老查某說,男人到了一個年紀就不必聽下面的東西使喚了,現在都是Kimochi問題,心裡爽比較要緊,也可以爽比較久,他只想跟哪個女的隨便講講話,老查某嗤笑他,既然只是講話,男的女的又有什麼差?他想了一下說,男的沒關係,但要讓他以為那是個女的才可以。
老查某白了他一眼。
他很快跟一個小女生說上話,小女生感情出問題,他自願當聽眾,小女生說,第一個男友愛吃醋,發現她還跟以前的乾哥過夜所以分了,跟第二個男朋友曖昧的時候被他當時的女友發現,撕破臉就在臉書上對罵,後來交往不久自己又跟第三個男友陷入情網,把第二個男友傷得很深……
他已經跟不上事情的發展,只回著各種貼圖。老查某傳訊問他代買的酒到了,什麼時候喝,跟老查某拉了幾句垃圾話,剛剛認真在講感情事的女生已經又寫了一大堆,他沒耐性看下去,想著老查某的酒,穿上衣服就趕快騎機車去買老查某喜歡的那攤滷味,繞去店裡已經快八點,真的餓了。
老查某跟他一樣剃平頭,纖細的穿著女式白汗衫跟窄管牛仔褲,略鬆皺的頸肉裡閃出絕細的一條金鍊,聲線粗啞。
他常覺得老查某像是練了什麼神功,不是葵花寶典,人家那副寶貝好好的,老查某是已經練出了精神上的一個好屄,就藏在老查某精神上的女體裡。
老查某的Club開在某商業大樓裡,內裝很像一般小酒店,有卡拉OK可以唱,幾套沙發、厚簾隔間的包廂,加一個吧台,老查某以前的幾任相好都是日本人,店裡也以日本客居多。時間尚早,客人還沒來,店裡的公關圍在吧檯喝啤酒打鬧,看他來了紛紛笑嘻嘻來問好,叫堯哥,老查某幾下就把男孩噓走,帶他到裡面的小辦公室喝高粱吃滷菜。
「現在這幾個真的很難管教,大粒仔還偷偷陪客人去泡溫泉。我氣到兩天不想跟他講話,看到他就厭。」
哪個不是這樣?他把line上小女生的感情煩惱給老查某看,老查某看得掩嘴吃吃笑,「現在大家很open,也不用談感情來騙身體,還是以前好,好想被騙喔,那才叫有quality有沒有?好好燒幹一次可以回想一輩子的那種。」
老查某嘴角翹起,笑嘻嘻抖落菸灰,手勢俐落得很美,客人慢慢來了,板壁那邊傳出歌聲笑聲,夜生活才要開始,老查某伸長腳腿,仰頭吁出一團煙霧:「你跟阿芬的事情還沒談好?」
他嘿然無語,自阿芬家搬出來以後,他沒再見過她,甚至在line上講兩句也會煩起來,阿芬叫他把話講清楚,但其實他只想拜託她,停!Stop!
但要怎麼停下來?
大概人啊生來就是敗壞,煞車不住。
他跟阿芬相識以來,阿芬給他帶來的感覺是從來沒有過的,阿芬是他三十六歲才遇見的初戀,那時她和前夫剛分居,後來她離婚離得拖拉,又掛心前夫搶走的孩子,十年來,感情填貼出清,已然見骨。
老查某在積滿的煙灰缸裡熄掉菸頭:「要不是阿芬、我們也不會認識。」
相識之初,他追阿芬追得好熱,阿芬帶他到老查某的店裡玩,他唱了一首老歌,老查某直說好好聽喔,還跟阿芬說,這個妳不要就歸我囉。
往事一一浮上心頭,都那麼近、像昨天。他久久說不出話,想了半天,才說,不用談了,其實阿芬心裡也清楚。
老查某只是點點頭,說:「好久沒聽你唱歌了。」
他無言地喝著,途中老查某出去招呼客人,不多時他已經在沙發上睡倒了,醒來看時間過了三點,身上有條毯子。推開辦公室的門,外頭正熱鬧,坐在席間的老查某正在陪客人聊天,卻仍一下子就捉住他張望的目光,遠遠睨他一眼。
他先跟負責管賬、比較老成的那個男孩還了酒錢,其他幾個男孩卻不顧死活攔上來勸酒,連半醉的客人也起鬨來跟他敬酒。
阿芬第一次拿掉他的孩子時,跟前夫還沒正式離婚,他又心疼又慚愧,暗暗立誓要愛惜她一世人,阿芬離婚後,說不想再結婚,他也同意,只是漸漸也想要孩子了。有幾年他不太開心,怪自己無用,錢也沒有,阿芬不打算生,他不怪她,等他發現時才知道,她又暗自拿過、還做了結紮。
吵到最後,阿芬的黑髮汗濕黏在臉上,雙眼斜吊,像鬼,她厲聲承認她是為了前頭的孩子著想,再生,要怎麼對他們交代。
他吼她:「我四十六歲了,四十六歲!」
十年。
想到這裡他就很恨,不嫁給他,卻要他乖乖作伴,不生孩子,那之前幫別人生的又算什麼?他懷疑阿芬畢竟還是不愛自己的,可能還是那個花心的醫生前夫才真正擁有過阿芬的心。
阿芬叫他不要把她當成只會生養的母豬。
我會跟母豬相幹嗎?會替母豬舔嗎?
阿芬努力對他好,要他把其他的可能忘了,原本就計劃不生,不如就當做他們從沒懷上過,但他怎麼可能這麼簡單的、這麼簡單的——
他很想好好寫一封信告訴她,為什麼他沒辦法跟她過日子,可是從來都沒寫出來過。他在騎車、在吃飯、在街上走路的時候,在各種時候,他都會突然分心想到那封沒有寫出來的信,那些話就在嘴邊,甚至好想抓起任何一個人大聲說出來,但從來不是他拿著筆對著桌上白紙的時候,不是在手機上摸索著注音按鍵的時候。然後現在,他又想把現在寫到信裡,因為酒意未退,因為十年前他們來過這裡,他要從最前頭開始,從「親愛的阿芬」,或只是從「阿芬」開始⋯⋯
醉酒的客人趁醉上來摟著他,老查某擰著那人笑罵兩句,又指定要他唱首歌。
他唱歌時,台下兩三對臨時結成的情人摟腰抱肩,這些男人還在情場奔騰,火花四濺,有一霎那,他對人生的情意也同樣綿綿,甘願配唱。
酒散了,出來時他騎得特別慢,繞些巷子蜿蜒到白天送貨的那個社區,後面垃圾放置場是開放式的,從花園進去直通垃圾場,有隻虎斑貓沒入白花點點的茉莉樹叢,天才剛亮,路上靜,他腳步輕快如重回年少,在淡淡的酸臭味裡巡梭。
垃圾場很有條理,分類回收,尚有價值的東西都被挑起來了,收音機,電子鍋等雜物端正地擺在一起,幾乎像一份家當,其中赫見一個女人頭,他先是一驚,很快地認出是做髮型用的假頭,卻又多看了一眼,女人頭上綁著黃布條,用簽字筆寫著「退回服貿」,他不禁對「她」一笑,來得苦澀。
轉了兩圈,幾乎有點起疑了,他才突然發現垃圾場後面的鐵柵門可以拉開,往裡頭一看,小小的露天廣場上真的堆滿了大型垃圾,從舊冰箱、皮沙發到咖啡桌都有,他看中的是一套藤編的長椅,擺在陽台上乘涼多愜意,還有一張圓的玻璃茶几,小小的。正當他把看中的東西慢慢移到路邊時,小李倒已經開貨車來了。
小李這次把車屁股退進巷口,把他連機車、藤編椅跟茶几一起卸下,小李自己搬了一套幾近全新的沙發:「有錢人不要,我們當寶。」
他扛了藤椅上樓,雖然夜裡只睡了幾個小時,可是心情很興奮,天全亮了,空氣裡的水氣、植物氣味都很新鮮,第二趟搬茶几的時候,有個女的拎著剛買的早餐走在他身後,他一身汗,瞥見那女人裸露的頸子和胳臂上也蒙著汗氣。
「搬家啊?」她問。
他嗯一聲,茶几比較沉,玻璃很厚,走到四樓要上五樓的地方,那女的收回剛掏出的鑰匙,多看了他一眼:「我幫你開門。」
她繞到他身前拾級而上,他脖頸裏抵著茶几的桌面,視線所及只是她草仔色的連身裙下一雙勻稱結實的小腿。
她把半掩的鐵門拉開,他又嗯一聲算道謝了,把茶几擺到藤椅前,今天屋主是把盆栽拉到日照錯落的簷下,恰好點綴。女人站在門邊說,「好看耶,跟外面的咖啡店一樣。」
他也喜滋滋地,轉開水喉擰了破毛巾,擦起椅上的灰塵。
「都是撿來的。沒人要。」
女的說:「有時路邊看到很好的傢俱,也沒壞,想搬,又搬不動。」
他大起膽子打量她,不過三十出頭吧,紮著馬尾,淺棕膚色,笑起來還滿可愛的。
「可以找我,我專家啊。我在貨運公司的。要搬什麼,我幫妳。」
「好啊,電話借一下。」
他雖是一愣,倒很快把手機遞上,女人輸入一串號碼,撥響了自己的手機才還他,聯絡人已經都存好了。
「秀怡?」
「嗯,你名字呢?」
「阿堯,堯舜的堯。」
「我是第一次上來耶。」秀怡舉起手機,往天空、往屋後的野地一一瞄準,按下快門。那後頭他去過一次,為了去撿被風吹下去的衣物,排水溝底雖也雜有可樂罐、破腳踏車,溝裡的流水卻意外的清澈,溝底和兩旁的渠壁都生長著一層柔軟絲狀的水草,透過水面可看見綠絨在水流裡纏捲著一顆顆盈亮的氣泡,幽靜地在水下閃閃生光。
「我可不可在這邊吃早餐?這裡有風,又涼。」
「可是⋯⋯我要洗澡。」他囁嚅。
「啊?」
「這邊。」他指著一旁的淋浴間給她看,又含糊地說,「妳要吃早餐就吃,我洗澡了。」他說完,回屋裡抓汗衫短褲出來,也不看她,趕緊往狹窄的浴廁間鑽去。
經過一夜而冰涼的水直接在他頭上沖淋,他摸索著身體,慚愧又失望,怪自己還有二十歲的心,卻更很在意秀怡——這個名字真好——秀怡就在外頭坐著,他卻脫光了在這裡,四十瓦燈泡下,他從那塊缺角的圓鏡裡看見自己稍帶浮腫的臉皮,輕聲咒罵,誰看得上這張老臉?他撇開雜念,落力洗完澡,身上水漬就用剛脫下的外衣擦乾,穿上短褲汗衫,下面的東西很安分,跟他的心跑兩個不同的方向,他倒是聽著自己的血液回流,果斷開了門,搓紅的皮膚迎著風,毛孔收縮,身上很涼,臉上卻又是辣辣的。
秀怡就窩在那長藤椅的一角,就著茶几吃她的飯糰,專心調弄著手機,嘴裡一嚼一嚼的,幾乎像個在路旁等車的學生,不相干的。
他心裡不知哪裡鬆弛了下來:「我進去了,妳隨意。」
「好⋯⋯。」
她把好字拖長了,也像個漫不經心的學生。
回到房裡,被熟悉的淡淡甜味包圍,把待洗的衣物扔進洗衣簍,拉開電風扇,脫去上衣,就穿著一條四角褲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閉上眼,沒開燈的房間,只有不時飄動的窗簾掀著一波一波光影,眼皮裡暗的亮的光,浪潮似的起落。
他心裡照例浮起那封一直想寫卻沒寫成的信,乖乖地又從信的開頭重新思量。
阿芬,點兩點,我不怪妳,真的。我已經釋懷了。我們之間,一開始就註定沒結果。幸好我們沒結婚,也沒孩子。留在妳家的東西,全部隨妳處置,我們也不必再見面了。妳要好好過。阿堯。
真正落入夢鄉前,信就寫完了,這是第一次,他真的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