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金花見到老愛曬東西的沈家媳婦又在樓頂翻棉被,即使逆光,她臉上嫌惡的表情仍清楚。金花不知自己有沒拿過她家飛下的衣物,畢竟落下樓來的物件全生張沒人愛的可憐面,她根本分辨不出它們來自哪個樓頂,只記得幾年前她上沈家借拖鞋,那媳婦給了她又破又鬆的壞東西。
⊙文/黃淑真(第35屆小說組評審獎)
阿春姨說,她金花上各處拿東西,是為錢。
她說她有個神祕攤位在鎮市裡,緩緩湧出的井水般隨人們腳跟挪移,販售她得手的各樣物品,而這,便是街裡人上市場總買相同物品的原因,像她,就前後買了四雙樣式相同的立體雕花玫瑰拖鞋。阿春姨說,定是金花讓她把丟了的鞋又買回手。
滿妹的兒子治輝,則說金花東拿西取是為報復。他在一次中秋節聯歡晚會上,大講金花早年喪子、中年守寡、晚年生嫉妒,最後看紅眼所有有後鄰居──特別是有兒的,像他家四兄弟,就遭了四次毒手。
「老成這樣還總偷,不要臉!」治輝給這事下結論時滿嘴酒氣,而金花想著,就算自己兒子活著該像他這般大,她也不要治輝。
她金花,是街裡最少上市場的,沒機會在擁擠的小小方地裡故布疑陣,況且,她伸手進滿妹機車籃裡撈東勾西才不只四次。一共,是二十六次半!至於阿春姨,不過是個會喝自家觀音像瓶水的神經病,她金花也沒拿她三雙拖鞋,只取了兩雙。
這街裡,無人不曉她金花除生來兩手外更厲害的第三隻,那手是專惹事要犯,提它的人無不緊皺鼻尖把張臉擠出苦瓜皮,但金花從不以為意,反倒責怪這些鄰里不識貨,老把黃金和糞一塊挑扔出門,她摸一把也只是剛好而已。
這些年來,金花總是街裡起得最早的,她趕在種菜人晨起鋤草前替他們省去不少收成的麻煩,她也常出門散步,不為健身散心,而為幫鄰居清理廊上門前的小型廢棄物。她金花什麼都拿,且對生活雜貨與農產品情有獨鍾,客廳雜物堆裡不僅有阿春姨的兩雙大紅立體玫瑰花拖鞋,廚房流理台上還滿是各家失蹤的青菜蘿蔔,更多的是一小把九層塔、一小撮蒜頭、幾顆紅得刺眼的朝天椒,伴她日日煮麵炒飯稀哩呼嚕吃下肚。
「可惜啊!」在發現遭棄置的寶貝時,金花總這麼嘆。
「浪費浪費,浪費鬼!」
她會在連串咒罵中把東西捧回家去,也不管這鞋是不是放在門前等曬乾,不管她拿回的是不是街尾三春嬸不小心飛身上路的大內褲,反正,它們總歸是離了所屬,可憐沒人要的物件。
也許,她金花常錯拿,但總比讓這些物件獨曬日月好些。金花說她從不偷,是在救,救這些可憐物遠離不知珍惜的浪費鬼,救那些不知珍惜的浪費鬼用失去學珍惜。雖然,誰也不信她說。
鄰里知她這習慣已久,只是從不好說,也無從舉發,因金花的拯救行動正像阿春姨形容的神祕攤販,人們從不曾目睹她下手的瞬間,好像她是用影用魂,用神在偷。
就著鄰里情,誰也不曾因丟失物品報警調監視器,她金花畢竟還住這街上,失主丟的又盡是些小物,他們從不為金花三餐裡多出來的自家青蔥或辣椒生氣,彷彿她金花不存在。只是上月,滿妹兒子治輝不見了兩輪車胎,竟衝上金花藏身巷內濃影裡的矮房,撞破她門、踢翻她椅,還拉她在門前絆了一大跤。
「哎唷哎唷,救人哪!」金花撲跌在冷冰水泥地上不斷喊,喊來里長伯、鄰居與平時難得現蹤的警察,哭得一身一臉水。
「她偷東西呀!」
哀叫著被送上救護車時,金花聽見治輝與警察邊爭邊喊,一口咬定她竊走他的兩輪車胎。金花覺得好笑,治輝竟以為她金花──一個六十七歲的老人──有力取他的寶貴車胎,好像她是歌仔戲裡揮袖就能移山轉河的老嫗妖。更何況,比起治輝的鍍金輪框,滿妹菜園裡將熟的小黃瓜更討她喜,如沒跌傷腿,她早去拗它幾條了。
摔倒的金花腿沒斷,扭了,在家靜養好一段時日。她不在,街裡人和街景都沒為她的傷腿掛心,仍舊。
這天,腿已癒的她睽違許久首度出門,不需再在陰暗窄小的房裡搥腿拍肚使她心情愉悅,她看巷裡給遮雨棚弄得狹窄的一線天,藍得呢!是個再好不過的晴日。
她右腳仍有不適,醫生說是因她久未走動的緣故,只要多走,很快就能恢復以往的敏捷。金花覺得多走便能好得快,便決定這天在街裡盡量的走。
近中午,街上無人,火辣陽光毫不留情把條街烤得熱又黏。
金花緩緩出巷,在街與巷交會處將十指交扣,雙掌內向外的望前推,伸了個彎彎的懶腰。她手舉不直已久,約莫是先生死後第三年,她有天驚覺自己竟需墊板凳才能為神明上香,這才發現自己不但背駝,雙臂也已舉不高。
雖然她金花過去並非美人胚,但仍會傷感老這事,最近跌傷腳,更讓她意識到自己年歲累積出的高牆鐵壁。給她診察的醫生不只一次對她說腳踝不好不壞,沒長肉也沒歪,裂的地方還裂著,而復原進程之所以慢得像灘上擱淺的水波,只因她老啦!像她活該老來受罪。
年輕時,金花在田裡一跌跌去兒子和子宮,先生則在她中年時跌去性命,她挺過這些年,但這回卻有種感覺。志輝的一拉,像已令她跌去僅剩的生命力。
扭開巷口大戶人家設在屋邊的水龍頭,金花任水流嘩啦啦溜過指縫,讓清澈廢水積滿槽。開鐵工廠的陳家從不肯街裡人用這的水,但金花認為,水龍頭裝在路邊不正是方便人用的嗎?於是她每日早早起床,特地來這用他家水梳洗,沒事就來沖沖手,花他陳家錢。她並非唯一這麼做的街裡人,但只要水龍頭一沒關緊,全街人都會指她鼻子罵。
今天日頭好,雖有些烈,但不影響金花喜樂的心。她拄著總帶的那把大花傘走著,經過幾盆被曬得萎下的茶花,往種著三葉松的里長伯家方向去,握傘柄的五隻手指上,滿滿金戒指和陽光糊成片。
出門時把最好的穿戴在身,這是金花打年輕就有的習慣。她過去身材算豐滿,身高更是標準的一六零,但隨年紀越大就越顯瘦越乾扁,整個人的存在也變得薄弱。於是,衣櫃裡亮麗不再的服裝她套了,就像給誰蓋布袋一樣,布料從她肩上、腰上四處垂落,看著是座布做的瀑布。然而就算她心愛的服裝早退流行五十年,有些看著當時昂貴的布料更被蛀蟲吃了幾圓洞,她還將它們往身上套,像沒了它們就失了身分。
腳傷好不容易復原的這天,金花特地套上珍藏幾十年沒穿的一襲土黃細格長裙,外罩縫了魚眼大水藍亮片的鮮黃墊肩短外套,頭戴她愛用的白色鐘形帽,風風光光出門去。老來身高倒退的她,肩膀歪斜地拖了結成團的裙襬在身後,若解開那結,格子裡的蛀蟲洞便會透光,隨風閃出幾抹艷陽。
沿路,她掐去一截鄰居都安門口,只她沒有的長方白盆金魚草,金戒指襯著青綠,好看極了。
金花陶醉在指間的美裡。
她指上金戒有父母傳下,有結婚時阿發打給她,更有自己這些年來存錢一分分買回的,食指上那戒尤其大,上頭還鑲了龜殼形紅寶石。曾有人對她說那定是假貨,因她生張扁皺的臉,還總偷,指上怎可能套個真品呢?
金花不理那人,寶石是真是假一點不重要,她只要它們安手上,像蓋章。
遠遠的,金花見到老愛曬東西的沈家媳婦又在樓頂翻棉被,即使逆光,她臉上嫌惡的表情仍清楚。金花不知自己有沒拿過她家飛下的衣物,畢竟落下樓來的物件全生張沒人愛的可憐面,她根本分辨不出它們來自哪個樓頂,只記得幾年前她上沈家借拖鞋,那媳婦給了她又破又鬆的壞東西。
誰都知道,她金花有借無還,即使她那回鞋真壞了,也借不到丁點愛心。
沈家媳婦撇過頭藏身棉被後,金花將傘尖伸進路旁建地的草叢裡,翻到單隻不知誰落的拖鞋。
「可惜啊!」她說。
「誰這麼浪費?活該天打雷劈。」
她依傘彎腰,捏起那隻孤伶伶男鞋時,手上皺褶幾乎垂進綠草裡。
家裡櫃上還有隻上回撿自巷口的紅色女鞋能和它配成雙,大小雖不同但正好一左一右,至少還有邊能繫得牢腳,比沈家媳婦拿的好多了。
這天,金花收穫不錯,取了不知誰曬在路邊的蘿蔔乾幾條,從春伯菜園裡扭了條發育不良的細蛇瓜,還救了兩株被集中種在菜園邊角等死的小青江菜,又在不給人用水龍頭的那陳家門口領養了幾顆蒜頭。
救下的物品全被放進花傘,在未束緊的傘骨間隨金花步伐輕晃。手上這把傘敲地的喀喀聲,比金花的來訪更擰人耳。金花有時甚至覺得,這把傘已替了她位,成了街裡人。
正物色著里長伯家洗衣檯上的衣刷,金花見街口一列帶橘帽的小學生正過斑馬線。
她喜看小孩,也愛和他們說話。從前,有群孩子總會在放學時等她一道散步,那時她走路還不需花傘,阿發沒死,她兒還給她抱懷裡。那群矮孩子都說她兒可愛,說她年輕又氣質,她總羞澀笑笑。
金花帶著一傘豐收杵街口,看群小學男孩邊走玩邊說要在回家路上繞去便利店。
「誰有多的錢?借我。」一個曬得黝黑的小個男孩吸著鼻涕說。
「不要,才不借你,你都不還。」看上去帶頭那位高大男孩,頭髮抓得齊天,一口回絕。
「借我嘛!」
「窮鬼!沒錢,就不要想買東西。」他衝小男孩黑得幾乎不見五官的面吼,邁大步帶其他人遠遠跑開。
「幹拎娘!」
金花本想上前去給點安慰,沒想到被留下的黑臉男孩竟蹲了馬步,擠出全身氣力怒罵跑開的同伴。
「幹拎娘!死老鬼妳看什麼?醜八怪!」他發現金花站路邊愣愣的看,便也罵了她幾句,追著同伴腳後跟跑了。
「死囝仔,沒禮貌、沒禮貌!」金花憤用傘尖戳地,挑開塊讓陽光曬得又薄又裂的黑色柏油,讓路露出不實的內裏,也搖響傘裡她本想掏給男孩的蒙塵三十元。
沒錢,就不要想買東西。從前阿發生意失敗時她也給這句話搧過面,當時,街裡還有兩間店仔,其中一位總是燙頭高聳捲頭的老闆娘,在她手攀上櫃檯討過期品時就這麼說,一臉尖嘴利牙的看來像鬼。
說沒錢就沒格站店仔櫃檯前的那夜,捲髮老闆娘傾了整車過期品進垃圾車,讓金花在旁浪費唷浪費唷直哭喊,夜裡心痛得睡不著覺。自那天起,她金花不再靠人施捨,開始拯救這條浪費的街,也從此失了在巷口聊天的固定座位,和站另間店仔櫃檯前的資格。
金花本要掏給黑臉男孩的三十元,是她用傘從剩下那間店仔椅子下鉤出的,一個蒙了油塵,另兩個還晶亮晶亮,三個圓像三個快樂的眼,夠他上便利店買瓶甜滋滋飲料喝,在櫃台前找回自己的位。
她想起她早逝的兒,如他還活著,她定不讓他在黑臉男孩的歲數滿嘴髒話,就算成人,也不會像治輝那樣個性惡劣。
以傘尖撞擊熱騰的地,金花決心繞去滿妹菜園裡拗條菜瓜。
滿妹愛吃菜瓜鄰里皆知,但這是她欠她的,誰讓她有治輝這兒,活該為他倒一輩子楣。
踩進小菜園,金花馱著布料的身影下彎成垂頹的老榕樹,以指尖扭去棚上就可收成的翠綠菜瓜一條。
其實,她從沒在四處拿東西時刻意閃避,但這麼些年來,她伸出的手總這麼好運氣,不但沒給人見著,還連一次蜂螫針刺也無。也許,是天公伯命她下的手,讓她做街裡的影子,不讓她安位。
肥大瓜體滑進花傘,變沉的傘身讓金花手腕有些疼,過去從未這樣過。
走進來時的巷,金花一身汗,純白鐘形帽吸飽她額上的水,和傘一塊變得沉重。她記得,以前剛從路口乘涼椅上救回這頂過路人落的帽時,還曾得意於它的輕又巧。
「像老電影裡淑女戴的,真有氣質。」
已逝友人阿清嫂還這麼誇過,那時,她金花還未拄花傘四處走,也還未喪夫。
像電影裡的淑女,放屁。
一條巷還未過半,金花已喘吁吁靠著手裡的傘稍作歇息。她金花額頭往昔總高高對天,現在卻能在瞬間把額印上自己握傘的手背,甚至能一頭撞上彎彎傘鉤。
以前,這條巷似乎沒那麼長,她也從沒走出一身汗過。
倒底是這巷變長,還是她變得小了?
抬眼,她見到陳家大面反影玻璃上的自己。頹背、下垂頰肉和四散披落的細格子衣料,將她金花整個人扯向地面,襯著頂上圓白帽成了朵異常矮短的雨菇,像自汙料裡喝廢水長出的那樣沒形而扭曲,剛才令她陶醉的滿手金戒此刻在窗玻璃裡給指上的垂皮拖得幾乎落地,而她金花臉面在泛黃白帽下是面垂皺門簾,沒眼沒口,更不見鼻。
她已老得不能再老了,映在玻璃窗裡的身長,竟只剩一柄傘的高度。難怪不只街裡人,連不認識的學生也看她不起。
背彎得幾乎與傘垂直的身影,讓金花想起以前還常上市場時曾見過的畸形小偷,一個五十幾歲的老男人,右肩比左肩高兩倍,常在壅擠時推撞進人群,藉身高之便摸走人們的買菜錢。人們都說他心術不正,才會身子跟思想一塊長歪。
金花身骨雖未歪如他,卻越活越近地面。也許,她這些年來在街裡是越活越矮、越活越小、越活越卑,終於得依靠滿指金戒與誇張服飾才能確認自己,但她金花終歸活著,比她早去的兒,比阿發,比捲髮店仔老闆娘的命都好。
更何況,她傘內總是豐富!
瞥著傘裡和花色混成塊的收穫,滿妹的菜瓜好整整給夾在傘骨間。金花心情又好了起來,細碎唸著藏在傘中的今晚菜色拖著腳往家裡去,忘了黏膩的汗身。
離家還百餘公尺時,金花見自己收得一點雜物不剩的門廊上,竟給人扔了東西。約能容三瓶醬油的土黃紙箱不大,靜靜躺在她金花家門前,箱裡滿滿當當裝了碎布,彷彿深海蚌舌上的珍珠,在陰暗巷底發著薄薄輝光。
「浪費!浪費!」金花搖頭咬牙,加緊腳步前進。
就在她距家門不到五十步時,箱裡有了動靜,她以為是碎布的團塊竟舞了起來,挺起身子朝天,綠毛蟲那樣歪扭著嘗試找個憑依。
貓。
第一時間閃過金花腦海的,是上星期在她金花窗前吵著要貓咪的對門邱阿猴孫子。至今,她已聽邱阿猴孫子跟她爺爺吵著要過不知多少種寵物,大小活物不斷進出她家門,只可惜全是豎著進,躺著出。
這回,看是丟到她金花家門前來了。
「還以為我什麼東西都拿是嗎?我又不是要飯的。邱阿猴!姓邱的!快出來收你的垃圾!」
金花大聲嚷嚷,聲音刺耳,像刀刮鐵板。
貓看來不僅一隻,箱裡舞動的碎布分作兩團,凸出箱緣的生命不斷扭動。
「姓邱的!姓邱……哎唷!」
腳才觸及門廊緣,金花給箱內物嚇得踉蹌退步,花傘因過沈菜瓜不再可靠,反而絆了她,讓她新癒腳踝一拐重重跌進自家門廊,水泥溫度冷冷撞入金花腰臀,但她身卻有當年懷了兒時從腹部緩緩蔓生的暖。
沒叫疼,金花靜靜撐起身體,將手搭上紙箱,掌上皺皮在箱緣紅幕般披下。
她看進一雙沉默卻毫不黯淡的晶亮黑眼。
箱裡裝的不是碎布,不是邱阿猴孫丟棄的貓咪,而是個軟綿綿嬰兒。方才被金花錯認做貓身的,是嬰兒仔細包裹布料的手。那雙手那樣小,小得什麼也握不住、抓不牢,卻還使勁伸出紙箱朝外揮著,努力想碰觸金花擱在箱緣皺褶滿佈的掌。
金花將嬰兒抱了起來。
離了箱的嬰兒顯得更小,所處的巷因他而膨脹。他奮力揮動手腳,在金花懷中不斷、不斷扭著,踢蹬力道大得令她胸疼。
金花想起以前,自己曾這麼抱著唯一的兒,他也這麼踢著自己。
「這嬰兒哪來的?」
抬眼,金花見到不知何時站在廊前的邱阿猴,他圓頭上滿滿白髮。
什麼時候,他也變得與她金花一樣老皺了呢?
「不知道。」
「金花,難不成……妳真去偷兒子?」
「才不是。」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金花面泛潮紅。
「是別人丟的。」
這樣啊。邱阿猴有些嘆息的說,呆立金花面前看她哄著紅通通嬰兒。
他已許久沒注意這位對門老鄰居,幾乎忘了她容顏,但此刻,她金花卻像迷霧散逸的田野,在泥灰簡陋的屋前形象鮮明而濃麗。
「阿猴,你去,去叫里長伯過來。」
低頭安撫嬰兒的金花突然抬頭,眼濕潤著裝滿躍動的生,讓邱阿猴不自覺退幾步,愣在巷的陰影裡。
雖不記得她面,但他記得金花的背已駝了多年,而此刻懷抱嬰兒在他面前皺皮散一地的老女人,身子卻挺直而姿態凜然。
「呆在那做什麼?快去啊!」金花揮手趕他。
邱阿猴踩著再不能快的步伐出了巷,踏入街上大落燦爛的陽光時,金花懷中的小生命哭了起來,起先是細聲的貓般哼叫,接著越來越響亮,厚實哭聲推開了半巷窗門。
見鄰居紛紛探出頭來打量,金花也不憂,只抱著嬰兒坐原地不斷搖哄。
嬰兒哭著,嗓音宏亮,大聲對宇宙宣告他的存在,帶著憂傷、不耐,和一絲憤慨。
「別哭、別哭,你還年輕呢!」
金花笑笑,提起自己皺又垂的手臂,在他光滑的面皮前抖了抖。
「看看我,多老。」
懷裡的嬰兒不看不聽她金花,兀自哭著,把陽光喚了進來,從棚頂唯一一隙伸手觸摸她與他。
金花一張臉在光裡浮動,晃著搖著,搖成了她從未收過的母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