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恐怖份子Terrorist⊙張家魯

第三十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

 

煩於 2007 年 7 月10 日前

將善款新台幣  貳佰萬  元整 

交付

高雄縣大樹鄉塗尾村舊庄路26之1號  彭紋英  女士

匯款╱親送不拘 

切勿逾期。

以免200瓶注入毒劑「賜跑力」

在全台便利超商公開上架

 

魔龍俠 Ⅸ

 

看著傳真,劉警官的眉,蹙得比他老家燕巢「月世界」的蝕溝還要深。

坐在南台灣最大飲料廠的接待室裡,周遭包括總經理在內,一片死寂。

IP位置早在三小時前就鎖定了,是在網咖用電腦發送的。歹徒十分狡猾,利用監視器死角,躲開自己的臉;但從身形判斷,和前兩起案件應該是同一人,勉強推定在17-35歲之間的瘦高短髮男子。

劉警官:「我建議――」

才開口,就被總經理打斷──您有您的立場,我明白;但很抱歉我們不可能拒絕付款。上回R廠堅持不付「善款」,造成七名消費者中毒、產品全面回收,損失將近八千萬……

「我們是上市公司。我不能冒這個險。」

總經理直視劉警官,認真的神情彷彿在數他眉間的溝紋。我們派人查過了,彭女士因丈夫重殘、獨力撫養三個小孩,最近又發現罹癌,的確需要協助……

「問題是――」

「問題是你們連歹徒的影都沒摸著……對吧?」

劉警官安靜下來。旁邊蔡仔還想說什麼,他制止。

 

劉警官和蔡仔泡在浴池裡,瞇著眼看前方的大電視。

新聞台直播畫面。媒體簇擁下,總經理將支票親手交給彭女士。彭一家老小抱頭痛哭,不但謝謝公司善舉,也感謝「魔龍俠」幫忙……

「──都成廖添丁囉。」

劉警官睨了一眼,蔡仔住嘴,轉看向浴池邊――關成靜音的手機持續震動,螢幕顯示:「您有34通來電未接」。

他遲疑了一下。剛伸手,劉警官搶先一步,手機被掃進浴池,泡湯了。

蔡仔慘叫,彎腰打撈;劉警官懶得理會,緩緩滑進水裡。

蔡仔哭喪著臉:「局長室一直來電話,躲也不是辦法啊?」

「不然怎辦?」劉警官依舊閉著眼:「這案子……破不了啦……」

蔡仔嚇一跳。浸過水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在野黨國會議員舉行記者會,攻訐政府這幾年的財經政策嚴重向財團傾斜,社福支出縮減,貧富差距拉大,逼使現代廖添丁「魔龍俠」出現……

行政院隨即召開記者會反制,譴責近來有歹徒假慈善之名,模仿「千面人」犯罪手法,強逼優良百大企業進行不樂之捐;在野黨竟公開讚揚此等無恥行為,實在匪夷所思……

局長和劉警官並肩對著小便斗撒尿。

「姊姊的病還好吧?」

「老樣子,無所謂好不好。」劉警官抖了抖,拉上拉鍊,轉身洗手。

局長也湊上前。用濕淋淋的手撥弄所剩無幾的髮絲。

 

「我聽到風聲,你身為專案小組負責人,斷言這案子破不了。」局長把髮絲往前攏了攏,又往後撥了撥,退後兩步看:「我也知道難。千面人案八成六以上都在取款時被逮,偏偏這案子,唉……」

「對不起。」

「還是把姊姊接上來吧。台北的醫院怎麼說設備也比較周全──講較難聽,去也去較爽快一點嘛。都拖了這麼久……」

 

本俠作為自有公斷

不容政客說三道四

為示薄懲 

行政院發言人柯義山 與 立法委員吳福路   

各以個人名義捐款新台幣 參佰萬元 予

──珍愛殘疾人協會

──大世紀植物人養護協會

七月底前。或在市售飲料隨機下毒

 

魔龍俠

 

 新聞曝光,舉國譁然,朝野政黨難得統一陣線,同聲譴責歹徒囂張。

鏡頭前,政治人物輪番向邪惡宣戰。歹徒卻毫無動靜,彷彿膽怯了。

接獲線報,劉警官帶人火速南下,偕同地方警力在高雄縣十七家超商埋伏,毫無所獲。三天後收隊,每個人都滿眼血絲。

「我請半天假。你跟局長說,報告後天給他。」

蔡仔點頭,劉警官開車離去。

小鎮的私人療養中心。劉警官顯然和大家都熟,一路走來不停招呼點頭。

護士告訴他,姊姊的狀況很有進步,聽見聲音會眨眼,眼球還會朝聲音來源移動……「進去看一下?親人的聲音可以多給她一些刺激──」

劉警官只嗯了一聲,沒接口。護士也沈默了。

走出療養院,上了車,劉警官卻不發動,呆在駕駛座上好久好久,直到月亮升起。小鎮離海不遠,他駛到碼頭邊,望著海天夕月,就這麼停了大半夜。

就在同一個夜裡,第一名受害者在台北縣新莊出現。緊接著是新竹、南投、雲林、屏東……一路往南延伸。短短一週內,全島各地都傳來有人誤食超商飲料中毒的消息。所幸,歹徒使用的藥物毒性非常輕微,多屬硫酸鎂、芒硝之類,雖會導致上吐下瀉,卻無致命危險。

儘管如此,民眾卻普遍感到不安。在輿論強烈抨擊下,朝野兩黨都承受巨大壓力,甚至傳出「趕緊捐款了事」的聲音。

眼見一片張皇失措,向來德高望重、被視為台灣社會最後良心的惟空法師,主動站了出來。這位兩度提名角逐諾貝爾和平獎的大師,語意真摯,諄諄告誡,希望歹徒放下我執,對治嗔心,以蒼生為念,早日罷手……

在這番動人的演講後,各地回傳的中毒事件稍稍緩和,法師的苦口佛心似乎起了作用。

凌晨,各大報社傳真機再度沙沙作響……

 

感同上人慈悲 

百姓苦難  和  政客的良心煎熬

本俠深表歉意

請  柯發言人  及  吳委員 

將善款捐入

惟空法師領導之  無盡功德會  帳戶

作為全球化慈善布施專款

由於超過時限  謹將捐款額提高為

每人新台幣  陸佰萬圓  整

以儆效尤。

 

魔龍俠 Ⅸ

 

螢幕裡,惟空法師和朝野兩黨領袖召開聯合記者會,嚴正宣稱絕不受要脅,功德會帳戶不可能接受犯罪所得……

燈亮。會議室裡一人斜坐,其他人全站著,包括局長和劉警官在內。

「我也知道各位很辛苦,但沒用。」坐著的人緩緩開口:「案子辦不出來,大家就剉著等。」

他瞪著局長:「待會我跟部長簡報。你認為歹徒再犯機率有多少?」

「六成。」「──九成。」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劉警官。

「抱歉署長,」局長緩頰:「他這人……比較想不開。」

隔天,十七起中毒事件在全台同時爆發,甚至有受害人重覆中毒。經由媒體報導,民眾陷入恐慌,沒人敢走進超商購物,平日的喧嘩光景頓時蕭條。通路商不得不宣佈暫時歇業。

由於此波千面人犯罪不針對特定品牌,當天台北股市食品類股及相關概念股全面無量下跌,股市暴跌近兩百點,總市值蒸發約五千三百億元,創下開市以來第二高跌幅。

「這種層級的會我也第一次參加,」局長邊打領帶邊搖頭:「多虧你和那個魔龍俠。」

劉警官搞不定領帶,局長接手替他整。

「記住啊──話越少越好。誰話多誰扛責任。」

「你又知道?你不也第一次參加?」

「那你怎麼揣摩兇手的想法?你又沒殺過人。」

兩人推門出。走沒兩步就被廊角的憲兵攔住。

局長陪笑:「抱歉抱歉啊,總統府不常來。」

將近百年歷史的會議室,橢圓型檜木桌閃爍著溫潤光澤,劉警官被它細緻的紋理吸引住,忘情投入……

主席語氣慷慨激昂,偶爾拍桌助威。劉警官整個人卻陷在木紋裡,依稀聽見「拉高層級」、「由國安部門統整指揮」、「這不僅是歹徒,是敵人!」……他感到有些暈,忍不住舉手。

主席停嘴。

「根據手上線索,這一連串案件不像叛亂犯;」在局長強烈暗示下,劉警官不得不起身:「歹徒恐怕也沒料到這結果、簡單說是擦槍走火……」

「你有證據?」

「我──直覺。」

一片死寂。

──突然手機響。

局長紅了臉,快步走到角落接聽;俄爾拿下手機,臉上掩不住興奮──

「抓、抓到了!!!」

嫌犯是在超商傳真時被逮,名叫陳秀德,四十七歲,失業中。傳真內容要求廠家匯七十萬到某低收入戶――正是嫌犯堂弟一家。陳某坦承因為找不到工作,才出此下策;找堂弟作人頭戶,打算事成後對分善款……

警政署長急著對外公佈,劉警官勸阻,反問陳秀德會用電腦嗎?

「……會啊。」他垂著腦袋。

劉警官帶他到一台PC前,請他進行最基本的文書處理和email收發。只見他停了停,指頭艱難地在鍵盤上移動,半天輸不進一個字……

他急得滿頭汗。

「不是他,」劉警官轉向署長:「他只是趁火打劫的可憐蟲。」

陳秀德急了,跳起來,被周遭員警抱住。

「勿會電腦找沒頭路,連作賊嘛勿使喔!?」

他大吼。隨即被帶走。

署長低聲交代了什麼,快步離去。局長轉向劉警官。

「上面意思是,」局長梗了一下:「你這陣子也累了,休息休息;即刻改調督察室,另有派用……」

兩人相視而笑。笑得又苦又深。

警政署召開記者會,宣布嫌犯已遭逮捕,正深入調查是否有其他共犯。

之後三天,全台各地接連爆發廿多起中毒事件,讓才宣布抓到疑犯的警政署灰頭土臉,署長辭職下台。為遏止歹徒繼續犯案,在野黨決定率先捐出陸佰萬元給無盡功德會,執政黨隨後跟進;而惟空法師也在各方勸進下,決定接受這兩筆「善款」……案情總算平靜下來。

轉任督察的劉警官,留意到一條報尾――最新一波受害者中,疑犯陳秀德的兒子陳天賜赫然在列,天道好還報應不爽云云……

放下報紙,他皺眉細想。

劉警官趕到醫院。院方告知陳天賜病情輕微,昨晚就出院了。

在網咖找到陳天賜。見到他,陳天賜笑了笑。「很殺喔,竟然被你找到……聽說案子已經不是你負責啦?」

「我還是可以逮捕你。」

「別噁屁。要不是我老頭憨憨去頂罪,你到現在一樣沒搞頭。」

 

劉警官點頭:「你的確有一套。」

「是我們。我只是其中之一。你可以叫我魔龍俠九號。」

「九號?」

「我是第九個加入公會的。」

「公會?」

天賜嘆氣:「你真的什麼都不懂。」

他敲出一根煙,遞給劉警官;劉搖手,天賜自己抽。

「差不多一年前,我因為打線上遊戲『魔龍之心』,表現很殺,就有人邀我加入一個聊天室,裡頭都高手,怎麼說?『惺惺相惜』啦!……就成立了公會,簡單講就是『聯合作戰中心』 。

後來人越來越多,差不多有一百七八十個吧。大家湊在一起,除了打遊戲,還想弄點別的……問題要幹什麼?

魔龍俠一號就說,那要不然大家來做好事。一聽到做好事,每個人都軟掉;他勸大家別擔心,好事也有好玩的作法。

不用問我他是誰。網路上每個人都匿名,我只知道他在念研究所,懂很多,每次都辯不過他。他說只要大家一起衝,力量就很大,就能改變世界,即使只有一點點──」

劉警官:「你們闖的禍可不只一點點。」

天賜得意的笑了。

「既然只是網路公會,」劉警官質疑:「你們怎麼能到處下毒?而且還逃過監視,沒有一個人被抓?」

天賜笑得更厲害,幾個人轉頭看他。

 

「說破就不值錢了。」他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根.本.沒.人.下.毒。一百多公會成員,花蓮、屏東住哪裡都有。一號在網路上找到配方,負責協調,今天輪到那個縣吞藥,或幾個縣市同時吞,再對外說喝到毒飲料……」

劉警官恍然。

「自己毒自己,不犯法吧?」天賜撇撇嘴:「唯一犯罪的只有我。更殺的,我還在念高職,再兩個月才滿十八,一號說我算未成年犯,被抓也從輕量刑。」

他面無表情:「怎麼樣,決定逮捕我了嗎?」

劉警官說不出一個字。

車子又開在海邊。應該接近十五了喔,海面上的月又大又圓。劉警官開車,抽起十二年來第一根煙。

踏進療養院,護士看見他,頗為意外。

「我知道時間過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能看看我姊姊麼?」

護士的臉上露出笑。